嗅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签约作家 张谷吟    阅读次数：13992    发布时间：2019-08-16

长久以来都是个失忆者，也愿做个失忆者。

年少时喜欢所有的盈满和充沛，笑要肆意，痛也要明晰。所有的感情都字斟句酌地写进日记本里，时时提醒自己铭记。

那样多的旧事旧年月呀，嚎啕时浸润的笔尖和湿透的纸张，都被长久锁在角落的抽屉里，钥匙呢，也不知所以。

记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犹记得你常常问我。

呐，我想是“赌书消得泼茶香”时，那人笑同山明水秀的音容吧。窗外的长廊蕴满一夏季的光，少年踩着点点光斑自窗旁经过，我佯装着和伙伴们打打闹闹，却找到了能看见他背影的最佳位置。看着他消失在长廊尽头，复又在那尽头处徐徐走来。而我竟漏掉了一拍心跳。那画面清晰如许，以至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再路过那所学校，遇到穿着校服的孩子们放学时分，仍觉得他会是某一个背着书包出现在街角的少年。

此去经年，我方知彼时漏掉的每一拍心跳都未能谱成一曲婉转歌谣，我们也早已不再穿着校服迎风奔跑。

所有的画面都开始模糊，世事更迭，分崩离析。我不再能记得那少年浅笑时的酒窝究竟是在左边还是右边，也不再能记得和那少年共赏烟雨江南究竟是在哪一年。细思忖来，所有的无缘都叫终有尽时吧，我终于不再因着这小城里处处熟悉的角落想起和他有关的寸寸时光。

后来，我想，记忆应许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罢。清醒的时光被琐碎的闲事一一占满，在琴棋书画和柴米油盐里忙无停歇，好像充实得再挤不进丝毫记忆的名状。日日不思量，偏却夜夜入梦来。未央时分竟像是拥有了时光倒流的能力，朦胧中犹见那少年青葱未改，沿着时间的长廊渐行渐至。我三两步站在他身侧，想说“你可知后来的我们又发生了多少故事”，又想说“你可知我为了回到这时，同你说这些话，费了多少努力”，可才刚说了一句“见到你真好”，已然泪水滂沱。

所有我以为已遗忘了的细枝末节，都叫这南柯一梦记录得清楚明白。最后未了的缘分都统统交付与这一次又一次梦醒时的恍如隔世，尔后，任这秋流到冬尽，春复流到夏，人间芳菲至，倦鸟又归时，再没回眸于一场梦深处。

所有的筵席都终于散了罢。所有拿起的，也都终于放下了。

我想，记忆大抵是“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连忘记这件事，都已经被我遗忘了。

日间，因着些琐事，故去了一趟银行。在存取款机前排队等待时倏忽吹来一阵春日的软风，恍惚间竟嗅到一股很是熟悉的香气。是曾经那个少年惯爱用的洗衣液的味道，应该是放了不少，过了三遍水才能清洗干净，在午后的日光下晒干了，又在木质的衣柜里放了许久的味道，掺杂着这初春时分的熏熏微阳，在风里缠绵缱绻，环环绕绕，自我鼻尖流连而过。

一时竟有些恍然。

分明记忆里的画面都早已不再鲜活明动，早已飘散在风里，像渣滓，像尘埃。偏这一瞬，这气息带着长久以来留存的种种情绪缥缈而厚重地撞了个满怀。像被硬塞进心里一堆五味杂陈，甜蜜，忧伤，怦然，恸哭。说不清的一些很怀念，和一些很伤怀。

像所有的荏苒都寸寸回拨，像娟娟的细流拾阶而上，像遍地的落叶都重回树梢，像肩头的落发扬回鬓角。

像“他撑伞拥我入怀中，一字一句誓言多慎重”，又像“经年飘浮红尘中，一颗心早千疮百孔”。

后来，你又问我，记忆是什么。

大抵是我又换了多少种洗衣液，却仍然只记得，这一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