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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殇月亮地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姬秀春    阅读次数:10249    发布时间:2014-01-26


  进入冬天,棉花套子一样的雪花子,铺天盖地地一场场下。一阵阵山风狂卷着雪花子在半空中飘,就不见了天,就连天上的日头也像是被裹到了雪花子里面,一同被山风刮到了什么地方,不知道滚落到哪里去了,闹得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混沌又昏黄。雪花子从半空中掉下来,落到地上,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就被埋住了、结了冰的小河就被埋住了、住着人的房子也被埋上了、就是连绵的群山也都被埋上了。往远处看过去,都是茫茫的一片苍白。倒是那些树木,还都挺立着。时不时地,黑老鸹们会飞过来,落在那些树木的杈子上,“啊、啊”地嚎叫几声。
  天气没法说的寒冷,天地之间的一切似乎全都被冻住了,就连空气好像都不流动了。动物们都被冻住了,躲进犄角旮旯里去了。人们也被吓着了,蜷缩在房子里面了。
  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燕山深谷处的小村庄月亮地,却从远方的城市里来了一家下放户。
  下放户一家是母女三人,母亲是个病秧子,两个闺女大的二十多岁,小的只有十几岁。
  她们一家来到月亮地的时候,是个白日里的正晌火。
  后晌的时候,月亮地的孩子们出来了,他们仨仨俩俩地从自家的房子里走出来,一路蹦跳着来了,他们围着下放户一家的母女三人看热闹。
  天刚擦黑,月亮地的女人们草草地收拾了碗筷,她们也从家里走出来,她们来到下放户一家母女三人住的两间破房子里,她们要瞧瞧新鲜,她们想看看城里的女人是不是和她们不一样。
  到了后上,已经在心里抓挠了半天的月亮地的男人们也都来了,他们都想挤进下放户一家母女三人住的两间破屋子里去,他们要看女人,他们就是要看城里女人。
      

二 


    月亮地的积雪一点儿都没有融化,还是厚厚的。山风还是一阵接一阵地刮,月亮地的天气是愈发的寒冷了。
  自从城里来的下放户一家来到月亮地,月亮地的男人们就如同当年的哥伦布,他们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他们就忘了寒冷。当然,忘了寒冷的男人不是月亮地男人的全部,也就是月亮地男人之中的大多数。还有一部分男人,他们还是寒冷着,但他们的心里大多都起了波澜。
  多少年来,月亮地的男人们听惯了一句话:月亮地的山水天下最美,月亮地的女人胜过西施。他们自己嘴上不怎么说,却乐于听山外面的人们这样说他们的村庄月亮地。多少年来,月亮地的男人们都是美在心里,笑在梦里。
  现在,月亮地的男人们心里很矛盾,月亮地的山水到底是不是天下最美,他们无从考究,月亮地的女人真的胜过西施吗?他们心里动摇了。自从月亮地来了下放户,月亮地的男人们看过下放户的大闺女杨柳青,他们在内心深处就朦朦胧胧,有了一个共同的理想,那就是能搂着城里的女人睡觉,哪怕是只搂一宿、只睡一觉也好。往具体了说,月亮地大多数男人们理想之中要搂着睡觉的女人,就是从城里来的下放户家的大闺女杨柳青。
  月亮地的男人大多都没出过远门儿,杨柳青一家,是唯一一家来月亮地的外来户。再说具体点儿,月亮地的男人有这样的理想,就是从杨柳青一家来月亮地那天的那个晚上开始的。杨柳青是月亮地的男人见过的唯一的最美的女人(她的小妹妹只有十几岁,在月亮地男人们看来,还算不得女人)。
  那个年月和现在年月不同,那个年月里的人们更是和现在的人们不同。现在的人动不动就是理想、抱负,隔三差五地就向全世界开发布会,报告自己的新闻,同时向地球人宣布自己有什么样的理想和抱负,过后,他们还不尽兴,又全恨不得都挤进几年才能够上天一次,而且只有少数几个国家才能鼓捣上去的宇宙飞船里,争抢着,把自己的理想、抱负告知整个太空。现在人们的理想和抱负里面,就包含他们(她们)喜欢(甚至是想睡)什么样的女人(男人)。那时,月亮地的男人们,和全中国几乎全部的男人一样,只能把自己的理想深深地埋在心里,尤其是关于想睡城里女人的理想,是万万不敢说出来。不过,即使他们不说还是有人洞察了他们的理想,那就是他们的从没有走出过大山的“胜过西施”的女人们。他们的女人洞察他们理想的根据是,自从男人们见到杨柳青的那个晚上回到家里以后,当他们如同往常一样,吹灭昏暗的煤油灯,在横七竖八地躺在土炕上的孩子们熟睡后,偷偷进行那个年代里每晚必做的,也是唯一(关于制造小人儿)的娱乐活动时,“胜过西施”的女人们发觉,她们的男人们大多改变了以往娱乐的方法和内容。那个晚上,男人们改变方法和内容的同时,还不约而同地嫌弃起以往在他们眼里“胜过西施”的女人:月亮地的男人们用满是勾勾叉叉的脸贴着他们自己的女人的脸蛋子说,这女人这黄脸儿一点儿都不白净,更不光滑,粗糙得多像刚刚拔了罗卜的罗卜地啊;月亮地的男人们把长满老茧、裂着小孩儿嘴一样口子的大手,插进他们自己的女人的头发里揉搓着说,这女人这头发一点儿都不乌黑,怕是跟顺滑更是贴不上边边儿,就如同刚刚飞走黑老鸹的老鸹窝;月亮地的男人们用粗得如同盖房搭屋子用的檩条子一样的胳膊,勾着他们的女人的脖子说,看这女人这脖子,脖子本来就短,还长那样粗干啥,这不细看哪有脖子啊,这脑袋简直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个大萝卜。
  “爹,罗卜有多大?”是哪家醒来的稍大的孩子在问。
  “睡觉,哪有罗卜。”当爹的男人呵斥多嘴的孩子说。
  “大萝卜。你说的么。”孩子较真儿。
  “没有罗卜。快睡觉。”男人愤怒了。
  孩子睡了,男人继续抱怨:这女人的鼻子、这女人的嘴、这女人的双眼、这女人的腿等等……总之这以往在他们眼里“胜过西施”的女人,现在看来身上没有一块儿好地方。自然,这衡量的标准就是杨柳青。从那天开始,每当月亮地的男人们和自己的女人闹矛盾,尤其是当月亮地的男人们败下阵来的时候,他们就会骂:“臭老婆,你个黄脸婆,你还胜过西施,你要是有一个地方能顶住杨柳青就好了。”骂完,还要再加上一句:“早晚休了你个黄脸婆。”
  月亮地的女人们不示弱,高喊着骂他们的男人:“看你那操相,撒泡尿照照你自个儿那张破脸,杨柳青能让你摸着边儿吗?你就等着你们家祖坟上冒青烟吧,你个操相。”
  “黄脸婆,你等着。老子一定睡给你看看。”男人的声音有点低,女人的脸上露出蔑视的笑。
  自然,这一切都是在背地里,关起门来在自家的炕头儿上。开开门是万万也不敢公开的。那年月儿,男女之间有事,那就叫搞破鞋,搞破鞋的名声实在是不好听,闹不好还会被批斗、游街、被专政。
  多少年以后,月亮地的女人们说:“是苦命的杨柳青,使我们月亮地的大部分男人变成了‘破鞋篓子’。”不过,月亮地的女人们说这话时,没有恨,她们的脸上都是惋惜和同情,过后,甚至还有些深深地自责,像是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看管好自家的男人。
  “这些缺德的男人啊!”月亮地的女人说。


  天气照样寒冷着。
  月亮地村庄的几十户人家在寒冷中过了阴历的新年。过了新年,月亮地社员歇工完了,眼看就到了月亮地生产队上工的日子。
  正月初四的后上,月亮地这个小村庄所在的生产大队,也就是长山谷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吴耀宗,到杨柳青的家里来了。吴耀宗是奉命来的,是长山谷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吴文化要他来通知杨柳青,让杨柳青明天到长山谷生产大队的大队部去,说是生产大队革委会的主任吴文化要找杨柳青谈话,安排她这一年在月亮地生产小队里的活计。吴耀宗他们家也住在月亮地生产队里。
  杨柳青她们一家来到月亮地后,就住在月亮地生产小队饲养处边上不远处的两间四面透风的房子里,两间房子原来是月亮地生产小队的杂物间,是她们一家来时才腾出来给她们住的。她们把两间破房子堵了又堵,一家母女三人才勉强住在里面。
  初五的一大早曦,杨柳青她们一家三口早早的吃过早曦饭,杨柳青就到大队部去。
  杨柳青她们一家来到月亮地已经一个多月了,杨柳青已经大概熟悉了月亮地村庄里的环境,也认识了住在月亮地的大多数人们。说实在的,这里的天气寒冷的让杨柳青有些无法忍受,这里的人让她有些心生畏惧,尤其是月亮地大多数男人们看她的眼神,男人们贪娈的眼神,真的让她心惊胆战。
  月亮地生产小队的饲养处在月亮地村庄的最外边上,杨柳青她们居住的两间破屋子正好在饲养处和村庄的中间。杨柳青在屋子里走出来,外面看不到到什么行人。天气寒冷,人们大多都冻在屋子里吧,杨柳青心想。杨柳青走着,很快就走到饲养处的边上,她看到月亮地的一老一少两个饲养放牧员,正在打开饲养处的牛羊圈和驴马圈的门子,往外吆喝着圈在圈里的大小牲口们。杨柳青听人说过,他们是月亮地的一老一少两个光棍儿,没家没口,他们都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为了他们自己和生产队都方便,生产队里就让他们做了生产队的饲养放牧员。他们常年的白日赶着生产队的大大小小的牲口们到山里去放牧,回来就在饲养处里开火做饭,黑间里就住在饲养处里,还要负责为那些在生产队里拉车推磨的大牲口们添加贴帮它们的草料。老的饲养放牧员已经六十多岁了,年轻的时候家里穷,就没有娶上媳妇,老实巴交了一辈子,还是一个热肠子。小的饲养放牧员说奸不奸说傻不傻,他从小死了爹妈,饥一顿、饱一顿,吃百家饭儿长大,没念过书,又从小缺人管教,落得一身痞气,像个二流子,整天在庄里庄外的招猫逗狗,从不招人待见。虽说没人待见,可是在月亮地小光棍儿照样出东门儿进西门儿,看见哪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说是自己的媳妇,都喊“老婆”,没人的时候还敢动手动脚,就会经常挨女人们的大嘴巴子,时不时的还会被人家挠花脸。他们两个饲养放牧员现在是要把生产队的这些大小牲口们,吆喝着赶到刚刚化了雪的山上的阳坡碗儿里去,吃山上的干草叶子。杨柳青长到二十多岁,来到月亮地后才看到这么多大大小小的驴马牛羊。
  杨柳青边走边看着他们,他们也看到了杨柳青。老光棍儿嘴里叼着旱烟袋,也看了一眼杨柳青,不说什么,拿出嘴里的旱烟袋,大声吆喝着牲口群。小光棍儿看着杨柳青两手比划着说:
  “小媳妇,小媳妇。真好看,真好看。快都来看小媳妇,快都来看小媳妇。”
  小光棍儿边喊边对杨柳青咧着嘴“傻笑”着,两眼迷城一条缝,一脸色相,嘴里的哈喇子都快要流出来了。
  这时,李国文急匆匆地从村庄里大步朝着饲养处走过来,老远就冲着小光棍儿大声说:
  “好看,你一个‘骟人’看什么看?小媳妇是好看,再好看,给你一个‘骟人’看,有用吗?”
  小光棍儿听了李国文的话,一着急就红了眼睛,拿手擦了一下嘴巴子下面已经流出来的哈喇子,对李国文说:
  “我不看,不看就不看,你看,都让你看。你他妈个强奸犯,你他妈个跑拉子。”
  李国文又冲着小光棍儿大声说:
  “我看就看,我看怎么了?我去你妈个‘骟人’。”
  小光棍儿也冲着李国文大声说:
  “我不看就不看,我不看怎么了?我去你妈个强奸犯、跑拉子。”
  听他们说话像打架一样,杨柳青也笑了一下,快步走过去,往长山谷生产大队的大队部走。
  月亮地这个村庄地处燕山深处的大山谷底,一条山谷长是长了点儿,还算是开阔,就叫长山谷。十来个自然村落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十几里地长的整条山谷里,这些村落合起来就是一个生产大队,就叫长山谷生产大队。每一个自然村落就是一个生产小队,月亮地这个村庄就是其中的一个生产小队。为了顾全到各个生产小队,长山谷生产大队的大队部就建在整条山谷的中间地带的最开阔的北山根儿下,跟哪一个自然村落都不相连,距离谷口和谷底差不多都是五六里地远。
  杨柳青走着,走过几个大大小小的村落,她还不知道这些大大小小村落的名字。一路上也没见到多少人,天气寒冷,人们大都躲在屋子里面。偶尔遇到一两个,她也没有认识的,她就加快脚步走,那一两个人就用好奇的眼光看她,在她的后面说着什么,直到她走出去好远,他们还在远远地注视着她。
  杨柳青来到长山谷生产大队的大队部的时候,大队部的屋门全都锁着,就连大队部的院子里也没有人。杨柳青就在大队部的院子里面等着。
  杨柳青站在大队部的院子里面,一阵阵山风刮过山谷在院子里面吹过,杨柳青感到一阵阵寒冷。
  长山谷生产大队的大队部是一排低矮的瓦房,一排十间的样子一字排开在北山根儿下,房前是用石头垒成的低矮的院落,院落上没有大门,只在南面的石头院墙上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就算是大门。紧挨着大队部院落的西面还有一个院落,也是一排十几间低矮的瓦房一字排开在北山根儿下,同样是石头垒成的低矮的院落,是生产大队的小学校。小学生们还没有上学,整个小学校里连一个人都没有,一片寂静。
  站在大队部的院子里看,大队部整排房子的玻璃窗户已经很破旧,还缺了好多块玻璃,一个个窟窿黑洞洞的。玻璃窗户的一半儿以下,都在里面糊了报纸。杨柳青看着那些一个个黑洞洞的窟窿,感觉一阵阵瘆的慌,后背要冒冷汗。
  杨柳青正在看玻璃窗户上面那些黑洞洞的窟窿,一个棉袄棉裤外面套着一身绿军装,剃着平头、浓眉大眼、满脸络腮胡子的四十多岁的彪形大汉走进院子,人高马大的彪形大汉走起路来,脚步却很轻,如果不是看见他迈步,根本就听不到脚步声。杨柳青见过他,那是在她们一家刚刚来到月亮地的时候。杨柳青知道,他叫吴文化,就是这个生产大队的革委会主,听说他还是长山谷生产大队民兵连长吴耀宗的本家堂叔,但是和吴耀宗不住在一个生产队里。杨柳青赶紧大老远的就打招呼:
  “吴主任,您来了。您过年好,给您拜晚年了。”
  吴文化看了杨柳青一眼,说:
  “来了。你就是杨柳青,对吧?”
  “嗯。我就是。”杨柳青答应着,心想:吴文化明明见过自己,知道自己是杨柳青的,怎么还要这样问。杨柳青记得,他们一家人来到月亮地的那个晚上,就是这个吴文化,以地方官儿的身份到她们住的屋子里查看时,盯着自己看了好久,当时看得自己怪不好意思的。
  吴文化没有停下来,边说边走过去,来到那排房子的其中一间房子的门口。吴文化站在门口,撩起穿在身上的上衣的大襟,摘下挂在裤腰上的一串儿钥匙打开房门,又把钥匙串儿挂在裤腰上了。
  杨柳青跟随吴文化走进去,屋子里阴冷,杨柳青打了一个寒噤。屋子里倒是很宽敞,但光线却有些幽暗,糊住一半儿玻璃窗户的报纸挡住了外面的一部分光线。杨柳青看到一进门迎面就是一张办公桌子,后面是一把椅子,办公桌子这面是一个长条凳子。这些家具看上去都很破旧。杨柳青看着就知道,这就是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办公室了。
  杨柳青站在屋子里,看着吴文化径直的走到办公桌子的后面。吴文化坐在椅子上,杨柳青就听到椅子嘎吱嘎吱地响了几声,好像不能承受吴文化身体的重量,随时就要散了架一样。
  杨柳青看到吴文化示意自己坐下,就坐在办公桌子这边的长条凳子上。这时候,坐在办公桌子对面椅子上的吴文化,拉开办公桌子的抽屉,拿出一个破旧的看上去都脏兮兮的本子,然后又把抽屉推回去。吴文化坐着的椅子又嘎吱嘎吱地响起来,杨柳青真的担心椅子会随时散架。椅子响着,只见吴文化随手打开那个本子,放在桌面上,又抽出别在绿色军装上衣口袋里的黑色钢笔,拿在手里,用两只手的手指轮番转动着粗粗的钢笔,一双有着大大双眼皮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杨柳青看着。杨柳青感到不好意思,脸一下子就红了,赶紧低下头去。这时,就听坐在对面的吴文化说:
  “好看,真好看。你是我活了四十多年,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都说‘月亮地的女人胜过西施’,说瞎话吗。这才是真正的西施啊。”


  听到吴文化的话,杨柳青瞬间闭上了眼睛,突然间就好像有一条绳子把她的心一下子从胸膛里提上来,堵在嗓子眼儿,好像就要从嗓子眼儿挤出来。杨柳青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
  等到杨柳青睁开眼来,看到吴文化还像先前那样看着自己。杨柳青不由得再次低下头去了。坐在对面的吴文化又说:
  “你叫杨柳青,是从海边儿的大城市滨海市来的。对吧?”吴文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边问边低下头在脏兮兮的本子上写着什么。
  杨柳青抬起头,赶紧答应吴文化:“是,吴主任。是,是。”
  “你爹犯了罪,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畏罪自杀了。我说的没错吧?”吴文化抬起头,又像先前那样看着杨柳青说。
  杨柳青脑袋里一片空白,又在一瞬间眯上了眼睛,两串泪水刷地就流出来了。
  “还有,你本来是滨海大学的大学生,听说还是个高材生,因为你不能和你有罪的爹划清界限,才和你妈还有你的小妹妹一起被下放到我这里。我说的也没错吧?”吴文化的声音继续着,他把“我这里”三个字说得很重,字咬得很清,三个字像是一个个从嘴里蹦出来的。
  杨柳青就要崩溃了,她感觉以前的一切屈辱又一股脑儿地涌来,再一次包裹了自己,杨柳青泪水在脸上横流,她趴在吴文化的办公桌子这边抽泣起来。
  杨柳青伤心地哭着,过了好久,她感觉有一只大手在抚摸自己的脑袋上的头发。她一下子猛地抬起头来。杨柳青看到吴文化正探着身子,用蒲扇一样的右手抚摸自己的脑袋。杨柳青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挺起头,吴文化的右手就僵了一样停在半空。吴文化楞了一下,收回右手,脸上挤出不自然的笑容,又看着杨柳青说:
  “不过,你不要怕,也不要过于伤心。现在你们娘儿几个到了我这里,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信吗?我告诉你,我这里山高皇帝远,没有人管得了我,我这里就我一个人说了算,我就和皇帝差不多。你看,今天,全长山谷生产大队所有革委会的干部们,我说不让他们到这里来,他们就得全在家里呆着。以后,在我这里,我说你们有罪,你们都有罪,我说你们没有罪,你们就都没有罪,我说你们是好人,你们就是好人,我说你们是坏人,你们就都是坏人。在我这里,我还可以让你成为人上人。不信,你愿意,我明天就可以让你当上长山谷生产大队的妇女主任,你别小瞧了妇女主任,她可是生产大队里最大的女人官儿。想当小学校的老师也可以,不过那没什么意思,一个教书的臭老九,有什么好当的。我倒是可以让你妹妹到小学校里去读书,也可以让她读不成……”
  杨柳青就那样坐在那里,听吴文化一个人“演讲”一样地说着,一双眼泪簌簌而下的眼睛看着吴文化,绝望和希望的神情在一双泪眼里交织着。
  时间好像凝固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杨柳青就那样的坐在那里,她就如同石像一样,和石像不同的是,她的一双眼睛就那样的簌簌地流着眼泪,眼神还是那样的交织着绝望和希望。至于吴文化后来到底又都说了一些什么话,杨柳青几乎连一句都没有听清楚,杨柳青只是坐在那里机械地点头。
  后来,吴文化不说话了,在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子的这面。吴文化在杨柳青的身旁站下来,他的两只手抬了抬,好像要放到杨柳青的肩膀上,这时,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把手放下了。吴文化使劲看了看杨柳青,说:
  “我有一些文件,正好需要整理一下,整理完要上报到公社和县里的革委会去。正好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你过来,帮一下我的忙。”
  吴文化说完,杨柳青只是“哦”地答应了一声,可是并没有站起来,还是那样子坐在长条凳子上。吴文化急了,就提高声音说:
  “杨柳青,我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杨柳青这才回过神儿来,赶紧说:
  “听到了。吴主任,我听到了。”
  “听到了那就走啊,还坐在那里傻愣着干啥。”吴文化说,边说就边向门外走去。
  杨柳青赶紧站起来,跟在吴文化的后面也朝门外走去。
  吴文化在前面走着,杨柳青就像是一个木头人儿一样跟在吴文化的后面。他们走到这一排房子最西边和小学校相邻的那一间房子门口,吴文化又像先前一样,拿下裤腰上的钥匙串儿打开门。这次吴文化把身子闪在一边让开门口,他示意让杨柳青先进屋去。杨柳青好像犹豫了一下,就走进屋去了。看到杨柳青进去了,吴文化一步迈进屋里,回身就插上了屋门。
  这是一间和吴文化的办公室一样大小、一样格局的屋子。不同的是玻璃窗户上面的玻璃几乎全都在里面用报纸糊住了,只在最上面留了一道窄窄的缝隙,用来透光,屋子里的光线更暗。这间屋子里的陈设也很简陋,最里面的靠墙的地方有一张破旧的木床,脏兮兮的被窝卷儿放在上面。屋子的中央一个土坯垒成的炉子,黑黑的铁皮卷成的炉筒子顺着玻璃窗户最上面,一块没有玻璃的地方伸到屋子外面,炉子里没有生火,屋子里面很冷。杨柳青进来就感觉一阵恐惧,加上寒冷,不由得就又开始打起了寒噤。
  吴文化插好门,什么都不说,一大步就迈到杨柳青的身后,伸开双臂一下子就从后面把杨柳青搂在怀里。
  杨柳青浑身颤抖,她的呼吸就快停止了,她的身子开始瘫软,要不是吴文化的两只有利的胳膊紧紧地搂着她,她就瘫到地下去了。她的双眼紧闭着,她想睁开眼睛。她努力地睁着,可是怎么都睁不开,她只好就那样闭着。她的脑袋里出现了自己的小妹妹一张稚嫩的小脸蛋儿。她感到吴文化的脸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脑袋,大嘴在自己的耳朵边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从吴文化的嘴里呼出的一股股热气直钻自己的脖子里面,热气散去,脖子里面就更加冰冷。杨柳青闻到了一股大蒜还有老旱烟油子掺杂在一起的味道,她一阵恶心,几乎想吐出来。
  杨柳青感到吴文化的两只大手在解自己胸前的上衣扣子,她努力地抬起胳膊想要把吴文化的两只大手拿开,可是她做不到,她的两只胳膊像是叫绳子或者其他别的什么东西给缠住了,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抬不起来。她的胸前的扣子全都被解开了,她好像并未感觉到新的寒冷,她的身体已经从里到外的寒冷到心底里去了,她的身体还是如先前那样颤抖着。这时,她感觉到吴文化的两只大手,同时伸进了自己的内衣的最里面,这时她感觉到了冰凉冰凉的感觉,如同刀子一样,直插她的心里。她知道,是吴文化在用两只大手揉搓自己的乳房。
  泪水又簌簌地从杨柳青紧闭着的一双眼睛里流出来。她的脑袋里又一次出现了自己的小妹妹一张稚嫩的小脸蛋儿。
  滕地一下,杨柳青感觉自己的身子瞬间飘起来,像是飞到了天上。她就那样飘着、飞着,一下子又落到了地上,大地随着跟着颤动了一下。杨柳青知道,是自己被吴文化抱起来扔到了墙边的破床上了。
  杨柳青紧闭双眼躺在那里,她的内衣已经被吴文化撩起来,整个衣襟都被卷曲着放在脖子上面。她的胸膛赤裸着,白净的胸膛上面两只乳房如同两座小山包儿,在那里耸立着。杨柳青把牙咬得紧紧的,双眼闭得更紧,任凭泪水簌簌地流着。
  杨柳青的腰带被解开了。吴文化的两只大手从左右两面伸到她的身下,她的裤子就要被吴文化扒下来。
  “啊——”
  杨柳青一声大叫,瞬间睁开眼睛,猛地一下子坐起来,抓起吴文化的一只大手,用力拽过来,使出全身的力气张嘴咬下去……
  吴文化“啊”地一声大叫,抽回手,一屁股坐在地上。
  杨柳青从床上下来,趁机扎好腰带,胡乱地系好上衣的扣子,开开门,飞一样的向门外跑去。
  杨柳青奔跑着。杨柳青疯了一样地奔跑着……


  天气还是那样的寒冷,滴水就能成冰。寒冷的天气让月亮地的人们都不愿意走出屋子。
  正月初六的一大早刚刚吃过早饭,以吴文化为首的长山谷生产大队革委会的十几个干部们都到月亮地来了,他们来召开月亮地生产小队的全体社员会。
  月亮地生产小队的饲养处里,社员们都来了。
  饲养处的炕上地下,人们一堆堆一簇簇的坐着站着,屋子里乱哄哄的。男人们有的吧嗒旱烟袋,女人们有的做着针线活儿,有些男女在压低着声音打情骂俏,还有些男人在对着杨柳青看了一阵后,聚在一块儿私下里小声说着什么。那些来凑热闹的孩子们,在人缝子里钻过来钻回去,大人们吆喝着他们,就说他们如同沙里钻子一样。
  杨柳青在屋门口背靠着门扇站着,凭感觉她可以断定,月亮地今天的社员会就是冲着她一个人开的。说白了,昨天在长山谷生产大队的大队部里她没有让吴文化得逞,而且还咬伤了吴文化的手,他今天就是专门带着那些生产大队革委会的干部们,专门儿来报复自己的。从昨天在大队部拽过吴文化的手咬了吴文化一口跑回家来开始,杨柳青就想到吴文化一定会报复自己。只是吴文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报复自己,她真的想象不出来。晚上躺在炕上,她设想了多种可能,她睡不着觉,她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小妹妹,她真的怕自己的小妹妹进不了小学校上不上学,那样会耽误她一生一世的,她更怕自己的小妹妹受到伤害。妹妹只有十多岁,她还是一个孩子啊。想着,她流下了眼泪。她翻来覆去地想着,想得她脑袋都大了,直到后来脑袋剧烈地疼痛。最后,她索性告诉自己,不想了,想也没有用,由他去吧。一句话,就是听天由命吧。
  “大家消停,大家消停了。”坐在炕里面饲养放牧员被窝卷上面的吴文化高喊,随着吴文化的喊声,屋子里逐渐安静下来。吴文化继续说:“人都到齐了吧?”
  “齐了,都来了。昨天晚上我就都挨家通知到了。”回答吴文化的是长山谷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吴耀宗。
  “那好。我们现在就开会。”吴文化说着从饲养放牧员的被窝卷儿上站起来。吴文化穿着鞋,就那样站在炕上。吴文化拿双眼扫视了屋子里的社员们一圈儿,伸出双手做出向下压的动作,示意大家彻底安静,这时,社员们看到,吴文化的右手上面缠着纱布。看到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吴文化就左手叉腰,用缠着纱布的右手一边比划一边说:
  “社员们,亲爱的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长山谷生产大队全体革委会干部到月亮地生产小队来开会,我们来开这个月亮地的全体社员会,是有一件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向大家宣布。现在,我就非常痛心地告诉大家,就在我们月亮地,就在我们月亮地这个人不足百口,户不过几十的小屁生产队里,出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什么样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呢,我现在告诉大家,那就是,我们月亮地从外面新来的下放户,昨天上午,也就是杨柳青在昨天上午到大队部找我,找我干什么呢,她对我说,她说她有文化,她要当我们生产大队的妇女主任。”
  “啊……”
  “哇……”
  社员们惊叹着。屋子里的人们骚动起来。社员们的眼光齐刷刷地射向站在门口的杨柳青。杨柳青木头一样的戳在那里,她的身子僵硬了。
  “消停,消停,大家消停。”吴文化再次伸出双手,作向下压的动作,示意屋子里的社员们安静。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吴文化就又左手叉腰,用右手一边比划一边继续说:
  “还有,我还没有说完,更恶劣的事情还在后面。”
  说到这里,吴文化故意停顿下来。屋子里安静到了极点,此时,就是饲养放牧员被窝卷儿里的跳骚爬出来跳到地下,屋子里的人们都能听到声音。杨柳青就那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吴文化拿双眼再次扫视了屋子里的社员们一圈儿,沉下脸子,接着说:
  “我能答应吗?不能。你想啊,想她杨柳青,一个从城里来的下放户,一个从城里下放来的人,她在城里犯了罪,她是来接受改造的。她杨柳青不就是在城里多念了几天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就想当我们的妇女主任,我能答应吗?社员们,社员同志们,你想啊,我们的妇女主任,那是我们的最高女人官儿啊,不能啊。我就没有答应她。可恨那,可耻。杨柳青就要对我‘献身’,对我‘献身’那。我是骂了她,我就骂她不要脸来着。她就疯狗一样,她就咬伤了我的手。她咬伤了我的手啊。”
  吴文化说着,举起缠着纱布的右手给屋子里的社员们看。
  屋子里的社员们震惊了,人们都瞪直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屋子里的人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全都瞪直眼睛,张大嘴巴呆在那里。
  杨柳青再也不能呆在屋子里,她捂住脸,向屋子外面跑去。


  当杨柳青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西边的山背后去了,天光正在开始渐渐地黯淡下来。
  月亮崖上面的平台虽然背风朝阳,但没有了阳光的照射照样是一片清冷。到现在,杨柳青真的感到寒冷了。差不多一个白天,杨柳青一直就静静地直挺挺地躺在这里。她虽然始终紧闭双眼,但是不曾有一时半刻睡着。她就那样躺在松软的落叶上面,天上的阳光照射下来,照在她的身上,照在她的脸上。她既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暖,她的整个身体都木木的。她知道,她只要轻轻地朝前滚动几米远,她就能掉到高高的月亮崖的下面去,掉下去后一切就都结束了,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想了。她还知道,月亮地人把月亮地村庄背后的月亮崖又叫“断魂涧”、“断头涧”。多少年来,在月亮地由于想不开而把性命活生生断送在这里的人,已经不止一两个人了。就在她们一家人被下放来月亮地的前不久,长山谷生产大队原来的妇女主任张秋英,由于被吴文化他们那些人给戴了纸帽子后,把脖子上挂上搞头和破鞋沿着各个村庄游斗,就是在天黑的时候,顺着月亮崖边上的羊肠小道,悄悄地爬上月亮崖上面的这个平台,满怀悲伤着跳下去,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上午,杨柳青跌跌撞撞着从月亮地生产小队的饲养处里跑出来,当时她想哭都哭不出眼泪。一路上,她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才顺着这条羊肠小道爬上来的。她站在月亮崖的上面的平台的最边上,她就要像鸟一样飞出去,自由地飞出去。可是就在这时,她的脑袋里一下子就都是自己的多病的母亲和孤单单的小妹妹,一下子又都是自己已经死去的父亲。她想,自己要留下这条命。她要留下自己的性命,她要照顾自己的多病的母亲,让母亲不再每天流淌悲伤的泪水;她要留下自己的性命,她要看着自己的可怜的小妹妹,看着妹妹到小学校里去读书,看着妹妹长大成人;她要留下自己的性命,她感觉自己的作为大学教授的,只顾埋头做学问的父亲,有天大的冤屈,她要给自己的惨死的父亲伸冤。就在她直挺挺地向后躺倒在平台上面的一瞬间,这一刻,她真的在心里恨起来,恨什么,她也说不太清楚。她恨吴文化的无耻,她恨世道,她恨命运,她恨天,恨地,反正就是一个恨。到后来,她恨起了她自己。她恨自己,在长山谷生产大队的大队部里,自己为什么就没顺从了吴文化。“杨柳青啊,杨柳青,你为什么就把一个女人的贞洁看的那样重要。为了母亲,为了妹妹,为了死去的父亲,你就不能‘牺牲’一下吗?”她在心里向着自己发问。
  时间静静地过去,她感觉到在她的周围不断有小鸟儿们飞过,它们是那样自由自在,它们飞着,有的就落在平台边上的树木上面,还偶尔叽叽喳喳地叫上几声。她没有心思看它们。她就那样躺在那里,闭紧双眼,任凭泪水流着、流着。
  有风顺着山谷吹过来,吹到月亮崖上面来。风吹动着枯草,风吹动了落叶。枯草和落叶在她的周围动着,飘着,它们在她的周围飘着,动着。
  杨柳青静静地躺着。脸上的泪水流着。
  风。吹着。风干了杨柳青脸上的泪痕。


  杨柳青恍恍惚惚地从月亮崖上面下来,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杨柳青回到家里,她的母亲和小妹妹正在焦急地等她。母亲躺在炕上不停地咳嗽,小妹妹正要点火做饭。看到她回来,母亲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小妹妹扑过来就紧紧地抱住姐姐。母亲擦去眼泪,告诉杨柳青,白天的时候,先前来过家里的那个小伙子,也就是长山谷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吴耀宗来找过她,说是长山谷生产大队革委会在白天的社员会上,已经决定了杨柳青在月亮地生产队里以后的活计。吴耀宗见杨柳青没在家里,没说其他什么,就走了,临走,母亲问吴耀宗,大队革委会让杨柳青以后在月亮地生产队里干什么,吴耀宗没说什么就走了,只是说等杨柳青回来再说。
  娘儿几个草草吃过饭,杨柳青的母亲就吩咐要杨柳青的妹妹刷洗碗筷,叫杨柳青赶紧到吴耀宗的家里去,问问吴耀宗长山谷生产大队革委会给杨柳青在月亮地生产队里安排了什么活计,不要让吴耀宗专程再跑路,再来家里告诉自己。
  听了母亲的话,杨柳青就从家里走出来,向吴耀宗的家里走去。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的黑了,加上天冷,街上没有人。
  吴耀宗家的院子在月亮地村庄的外头,和杨柳青她们住的房子相隔就只有几户人家。杨柳青走了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和月亮地大多数人家一样,吴耀宗家的院子边上的院墙说是院墙,其实就是用从山里砍回来的木头棒子围成的栅栏,栅栏上,在正对房子的最南边开了一个口子,就算是院门。
  杨柳青走进吴耀宗家的院子,院子里很静,房门关着。透过房子前面糊在木头窗棂上面的窗户纸,杨柳青看到屋子里面点着灯,灯光的照射下,贴在窗户纸上面的窗花,图案模糊又朦胧。杨柳青听不到屋子里有什么声音。杨柳青就站在院子里面。她犹豫了一会儿,就对着屋子里面大声说:
  “家里有人吗?”
  过了一会儿,没有人答应。杨柳青就又提高了一些声音,对着屋子里面说:
  “家里有人在吗?我是杨柳青。”
  “哎。在呢。”
  有人答应着,随着一阵脚步声,房门开了。吴耀宗站在房门口,对站在院子里的杨柳青说:
  “是杨柳青啊,进来吧。”
  杨柳青虽然多次接触过这个年轻的男人,但却是头一次走进吴耀宗的家里。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下,杨柳青感到,吴耀宗的家里虽然如同多数普通人家一样,很简陋,但是却很干净整洁。看得出,吴耀宗刚才正趴在炕上的煤油灯下,就着煤油灯的光亮看着什么、写着什么,书籍本子纸笔摊在边边炕上。屋子里没有别人,就吴耀宗一个人在家。杨柳青有些忐忑,就只好呆呆地站在地下。
  吴耀宗赶忙收拾起摊在炕上的书籍本子纸笔,对杨柳青说:
  “杨柳青,你坐吧。”吴耀宗边说边拿起炕上的笤竺,扫了扫炕,继续说,“家里有些乱,没收拾,我家里的到她妈家去了,住在她妈家里了。家里没有女人,不行,不行,有点儿乱,有点儿乱。”
  吴耀宗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杨柳青。
  杨柳青明白,吴耀宗说的“我家里的”就是他的结婚不久的妻子,这一带的男人对外都把自己的妻子称作“我家里的”或“我们家的”。
  杨柳青就在炕沿儿边上坐下来,低下头,等着吴耀宗说话。
  杨柳青感觉吴耀宗看了一眼自己,赶紧把眼光挪开了,好像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杨柳青的心里更加忐忑。这时就听吴耀宗对杨柳青说:
  “你喝水吗?我给你倒碗水喝。”
  吴耀宗说完不等杨柳青搭话,就到灶间里去拿碗。杨柳青就说:“我不渴,你不用。”吴耀宗回来,把一个白瓷碗放在杨柳青旁边的炕沿儿上,又拿来放在墙边板柜上面的暖壶,给杨柳青倒了满满的一碗水,连声对杨柳青说:
  “你喝水,你喝水。”
  杨柳青说:“我真的不渴。谢谢你,吴大哥。”
  两个人都不好意思起来。
  自从见到吴文化,又见到吴耀宗后,杨柳青觉得,吴耀宗一点儿都不像他的叔叔。吴耀宗虽说也是高高大大的身材,也是浓眉大眼,但他没有如同他叔叔吴文化一样的络腮胡子,他的叔叔吴文化给人感觉一身匪气,人很是霸道。不过杨柳青做梦都没有想到,吴文化会是一个那样无耻的人。但眼前的吴耀宗对人和善,给人感觉却是一身十足的书生气,他是月亮地唯一让杨柳青有亲切感的男人。
  这时,杨柳青想起来,她听月亮地人说吴耀宗经长山谷生产大队贫下中农选拔,正在被公社和县里的革委会推荐,到滨海市自己曾经就读过的滨海大学去上学。只是推荐的手续还没有办下来。她们一家来到月亮地后,吴耀宗有几次就向她打听过滨海大学的情况。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杨柳青首先打破了沉默,杨柳青说:
  “吴大哥,我不是白天你的叔叔吴主任说的那样的人。”
  杨柳青说着眼泪就要流出来,声音有些哽咽。
  吴耀宗说:“我知道。”
  听了吴耀宗的话,杨柳青眼泪就流出来了,赶紧拿手擦了擦。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吴耀宗对杨柳青说:
  “我相信你。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我说的是在我叔叔跟前我也没有办法。实话对你说吧,我虽然在长山谷生产大队里当着这个民兵连长,但我不过就是我叔叔他们的跑腿儿的。就说今天吧,你走后,唉,先不说今天了。”说到这里,吴耀宗叹了一口气,面露难色,他又看了一眼杨柳青。杨柳青也看了一眼吴耀宗,昏暗的灯光里,杨柳青好像在吴耀宗的脸上看到了愧疚的神色。这时,又听吴耀宗说:
  “还是跟你说句实话,相信你已经听说了吧,我就要走了,我正在努力争取去大学里上大学,就是你原来上过的那个大学里。”
  吴耀宗说着又停下来,他看着杨柳青,好像感到对杨柳青说这些有些不妥,会刺伤杨柳青。杨柳青看出了他的意思,就说:
  “我刚来没有多久就听人说了。没什么,真的没关系,吴大哥,我应该替你高兴才是。”说完这话,杨柳青的心里一阵翻腾,她想起了熟悉的大学校园,她也想起了在大学里工作的自己的父亲,她忍住了,不让自己哭出来。
  吴耀宗还是那样看着杨柳青,又说:
  “我真的不想在长山谷生产大队里呆了。一是我想出去读书,我真的喜欢读书;二是我想离开他们,我说的是我叔叔还有那个新上任的妇女主任,就是李玉花。你一定听说了,就是李玉花为了夺权害死了老妇女主任,月亮地的人背地里都这样说。我没有办法,但我真的不想让他们拿我当枪使唤。”
  说着,吴耀宗又停了一下,杨柳青沉默着,没有说什么。她听别人说过,作为造反派的吴文化上台后,为了让他的老相好李玉花当上长山谷生产大队的妇女主任,就和李玉花联合起来,愣说老妇女主任是个破鞋,和已经被他们那些人给打成四类分子的老支书一起游街批斗。老妇女主任忍受不了侮辱,才在夜里跳了月亮崖。吴耀宗对他叔叔和李玉花做的事情看不过去,曾经在批斗会上公开站出来,替老妇女主任说话,结果当众挨了自己叔叔的几个大嘴巴子,还好悬就被他们那些人批斗。杨柳青还听说,如果自己不是吴文化的亲侄子,就当不成这个民兵连长,也一样会被批斗。
  吴耀宗看一眼杨柳青,杨柳青感觉吴耀宗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就听吴耀宗继续说:
  “他们让我通知你,通知你……就是你在我们生产队里要干的活计……”
  说到这里,吴耀宗又停下来。杨柳青感到像是要有大事要发生,连忙问:
  “吴大哥,怎么了?他们要我在生产队里干什么?”
  吴耀宗不看杨柳青,脸转向别处,说:
  “他们要你当生产队的饲养放牧员……”
  “啊。”杨柳青一下子站起来,呆若木鸡一样地站在地上。吴耀宗也站起来,站在地上看着杨柳青。看了一会儿,吴耀宗说:
  “杨柳青,你坐下,我全都对你说了吧。”
  等到呆若木鸡一样的杨柳青重新坐在炕沿儿上,吴耀宗继续说:
  “今天你走后,饲养处里就炸了锅,社员们议论着,反应最强烈的就是那个李玉花,最后是由李玉花提议,说是为了惩罚你,提出要你当生产队的饲养放牧员。后来,社员们就一致通过了,让你当生产队的饲养放牧员,你是专职长期的,还有……还有另外一个人,每天……每天由每家的男人轮流和你搭帮。还有……就是你……你必须每天住在饲养处里。”
  吴耀宗结结巴巴地说完,如释重负一样出来一口长气。
  杨柳青站起来,什么也没说,就挪动双腿向门外走去。杨柳青走出吴耀宗家的屋子,继续向院子外面走。走着,杨柳青机械地走着,一阵头痛,她感觉天塌下来了,猛然砸中了她的脑袋,最后,在她的意识里,天和地之间就只剩下一条缝子。她一下子倒在地上了……


  杨柳青醒过来了,她感觉鼻子下面火辣辣地疼痛。她睁开眼睛,看到吴耀宗正在眼前看着自己,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吴耀宗一脸焦急。杨柳青发现自己躺在屋子里,她知道,自己刚才是晕倒在吴耀宗家的院子里了,现在自己是躺在吴耀宗家的炕上。
  看到杨柳青清醒过来,吴耀宗对杨柳青说:
  “你刚才走到院子里晕倒了,没有办法,我是怕你冻着,才把你搬回屋子里来的。你吓坏我了,为了让你醒过来,我才使大劲掐你的人中,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人晕过去了掐人中就会醒,你现在一定很疼吧?”
  吴耀宗说着话,看着杨柳青,就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事情一样。杨柳青说:
  “吴大哥,谢谢你。”
  吴耀宗说:“你起来喝点儿水吧。”说着,伸手去搬杨柳青的脑袋,想把杨柳青扶起来。
  杨柳青很顺从,双手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吴耀宗用手扶着她,一瞬间,杨柳青闻到了吴耀宗的气味,一股男人身上的气味。杨柳青猛地伸开双臂,紧紧地搂住吴耀宗的脖子。
  两个人紧紧地搂在一起。他们的身体颤抖着,他们相互感觉到了对方那热乎乎的肉体的温度。
  煤油灯的火苗儿在屋子里跳动。屋子里的光线愈发昏暗了。
  屋子外面,很寂静。浩瀚夜空,没有云,没有月亮,星星挂在上面,星光闪动……


  还没过正月十五,就到了打春。先前的雪还没有化干净,就又下了一场雪。月亮地的一切,又被大雪盖住了。
  不管怎样,杨柳青还是当了月亮地生产队的饲养放牧员。
  杨柳青住进了饲养处。月亮地的男人们乐了,当然,他们只能在心里偷偷地乐。这样的男人是月亮地男人之中的大多数。
  月亮地的饲养处是一排七间土瓦房。七间房子两开门儿,西面的三间一开门儿是生产队的仓库;东面的一开门儿四间房子,格局就和月亮地的普通农家一个样,进门儿就是一个灶间,东屋是两间一明的大屋,也就是以前的两个光棍子饲养放牧员住的屋子,平常还是月亮地召开社员会的会场,西屋是一间房子的单间,杨柳青就被安排住在里面。
  正月十一是月亮地社员们上工的日子,杨柳青也就从这一天开始,正式成了月亮地生产队的饲养放牧员。
  杨柳青上工的第一天,月亮地生产队和她轮流搭帮的是月亮地原来的老饲养放牧员老光棍儿。看着老光棍儿,杨柳青感觉有点奇怪,就是不管抽烟不抽烟,老光棍儿总是喜欢把他的一叉长的旱烟袋叼在嘴里,有时候连说话时都不拿出来。
  由于前天又下了雪,厚厚的积雪又盖住了山上的柴草,那些驴马牛羊们都不能被撒出去放牧,就只能在牲口圈里喂养。好在生产队里每年的秋天都会备下大垛的秸秆谷草,用来夜里和下雪天喂养这些大大小小的牲口们。虽说料草多的去了,但对于来自城里的杨柳青来说还是遇到了大问题。那些牛羊还倒好说,杨柳青学着老光棍儿的样子,把那些大大小小成捆的秸秆扛来,打开捆扎的草繇子,胡乱的扔到牛羊圈里去,牛羊们一通疯抢,小半天儿的工夫,它们也就大多都吃饱了,再从庄前的小河里的冰面上凿开的冰窟窿里,挑来河水,倒在牲口圈内的水槽子里,给它们喝了,它们吃饱喝足了,也就算是完事大吉。倒是那些驴马,它们不吃秸秆,只吃谷草,而且那些成捆的谷草它们不吃,要用铡刀铡成细碎的一截截儿以后它们才吃。城里来的杨柳青不要说是自己用铡刀铡草,这铡草的活计在以前杨柳青就是连看都没有看到过。杨柳青和老光棍儿开始铡草时,由杨柳青铡,老光棍儿往铡刀床子上面入草,可是,当老光棍儿把大把的谷草入进铡刀床子上面时,杨柳青却怎么用力都按动不了铡刀片子,更不要说是铡下来草截儿了。没有办法,老光棍儿就和杨柳青换个儿,由杨柳青往铡刀床子上面入草,自己来铡。可是,杨柳青是既不会又不敢,后来,杨柳青在老光棍儿的指导下,勉强把谷草入进铡刀床子上面,可是,杨柳青的手指头却不能完全蜷回去,总是时不时地就伸直在那里,老光棍儿也不敢用力按下铡刀片子,怕铡刀片子铡下来,铡掉杨柳青的手指头。杨柳青急得直掉眼泪,后来干脆就哭起来。老光棍儿就到旁边跺脚,拿出叼在嘴里的旱烟袋,连说:
  “作孽,作孽,真是作孽啊。”
  正在此时,小光棍儿来了。小光棍儿看到杨柳青抹眼泪,老光棍儿在边上跺脚,就说:
  “怎么了?老帮菜,欺负小媳妇了?不许欺负我老婆,以后再敢欺负我老婆,看我揍你。我揍死你。老婆,他对你干啥了?”
  小光棍儿边说边看了一眼杨柳青,又对着老光棍儿做打人的动作。杨柳青站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还在抹眼泪儿。
  老光棍儿说:“瞎说。不许胡说八道。我不会欺负人,我不欺负人。”
  小光棍儿说:“我没瞎说。不欺负人我老婆为啥哭了?你说,你把我老婆咋样了?别以为就你是好人。”
  老光棍儿说:“别臭贫,快过来铡草。”
  小光棍儿说:“凭啥?要我铡草,她又不是我老婆,我刚才叫她老婆她都不答应。不管。杨柳青就不是我老婆。”
  老光棍儿说:“你帮忙铡草,以后咱们生产队再打平伙(集体宰杀牛羊等牲畜,大家平分吃肉)我那份肉都给你吃。”
  小光棍儿说:“我不铡草,你那份肉还不是都得归我吃。你不孝敬我,行吗?”
  老光棍儿说:“下回不给,我说不给就不给。下回你再敢抢我的肉吃,我拿铡刀杀你。”老光棍儿说着,走过去把铡刀片子抬起来,看着小光棍儿,老光棍儿的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回小光棍儿还真的被震住了,看看铡刀、看看老光棍儿,又看了一眼杨柳青,说:
  “操,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吃肉吗,还杀人,我铡草,我铡不就得了吗。”
  小光棍儿说着,走过去,蹲在铡刀旁边,准备往铡刀床子上边入草。老光棍儿拍了拍铡刀片子,说:
  “你铡,我来入,你入草,草截太长,牲口不爱吃。”
  小光棍儿不情愿地站起来,接过老光棍儿手里的铡刀木头把子,说:
  “操,你入,铡就铡。”小光棍儿说着,又看了一眼杨柳青,又说,“操,我早就说骡子不中吗,骡子能驾辕还要马干什么。”
  老光棍儿和小光棍儿两个人,就你一入我一铡地铡起草来。杨柳青就擦干眼泪,在旁边聚精会神地看着。
  小光棍儿一边铡草,一边在嘴里嘟囔:
  “替老婆铡草,不冤。替老婆铡草,不冤……”
  两个人很快就铡了一大堆谷草截儿。
  “老帮菜,记住了,下回打平伙的肉归我,都归我啊。你不许耍赖。”小光棍儿一边铡草又一边高声对老光棍儿说。
  “记住了,不耍赖,都给你吃。”老光棍儿也大声地答应小光棍儿。


  月亮地生产队里既没有钟也没有表,月亮地的社员们上工的时间走大拨的就是生产队长一个人说了算,零星工种的如饲养放牧员们,就靠看太阳,也就是围着太阳转,大多的时候,太阳出山就上工,太阳落山就收工。
  杨柳青跟随老光棍儿喂完了生产队里的大小牲口们,太阳也就落山了。杨柳青急急忙忙的回到家里,草草地烧火做饭。杨柳青虽说还不太适应山里的烧柴草的大锅灶,但也基本上掌握了山里大锅灶的使用方法。烟熏火燎的一通忙活,饭总算是做好了。说是做饭,其实本就没有什么好做的,和在城里不同,这里的粮食是他们一到月亮地来时,从生产队的库房里预支来的,就是一些粗粮,用碾子压过后去皮,用来煮一些稀饭,再有就是一些咸菜。这些预支来的粮食,说是要用来年的工分儿顶帐。后来,杨柳青知道,山里的生产队里都这样,凭在生产队里挣到的工分儿多少,分粮食吃饭。分配的方法大概是,生产队的每一口人,人均一份儿基本口粮,其余就按照每家累计所挣到的工分多少再进行分配。也就是说,家里劳动力多,挣到的工分也多,就会多分到一些粮食,家里的人肚子就能吃得饱些。
  杨柳青和母亲还有小妹妹吃过晚饭,收拾好碗筷,就拿上被子向生产队的饲养处走。杨柳青感到,自己走出家门的时候,母亲又留下了眼泪,小妹妹眼巴巴地在后面看着自己。杨柳青不回头,继续朝饲养处走去。她不想让母亲和小妹妹看到自己难受的样子。杨柳青走着,也留下了眼泪。
  杨柳青回到饲养处的时候,老光棍儿已经帮她烧好了西屋的炕。杨柳青在炕上放好被子要睡的时候,住在东屋的老光棍儿过来了,老光棍儿拿来了自己的煤油灯,并划火柴替杨柳青点上火,接着随手把火柴也放在煤油灯的跟前,屋子里瞬间有了光亮,灯光虽说昏暗,但杨柳青的心里暖暖的,眼泪顺着眼眶子就冲出来。杨柳青对老光棍儿说:
  “大伯,谢谢!谢谢你!”
  老光棍儿看了杨柳青一眼,拿下叼在嘴里的旱烟袋,对杨柳青说:
  “丫头,不说那话。什么谢不谢的,庄稼人,不用。”
  老光棍儿说着,走到西屋的门口,转动两扇木门,对着门轴和上面的门插棍儿上下看了看,回头又对杨柳青说:
  “丫头,睡吧,好好歇着。半夜里就不要起来了,有我去给牲口添草料就中了。插好门。记住,往后睡觉,每天都要插好门。”
  老光棍儿说完,就向门外走去。杨柳青对着老光棍儿的背影说:
  “大伯,油灯放在这里,你用啥。”
  老光棍儿没回头,继续走出去,说:
  “我没事。习惯了,没有油灯,我也看得见。”
  老光棍儿说着话,走到东屋去了。

十一


  插好了木门,吹灭了油灯,杨柳青躺在饲养处的土炕上,怎么也睡不着觉。她的眼泪流了擦,擦了又流,再擦还流。索性,杨柳青就不再管它们,就让它们任性地流着。
  杨柳青躺在被窝里,身下的土炕烧得很热,屋子里很暖和。大山里的柴草多得是,只要人勤劳,就不愁没烧的,冬天就不用睡凉炕。更何况住在生产队的饲养处里,牲口们吃剩下的秸秆有的是,杨柳青就更不用睡凉炕了。
  屋子里黑黝黝的,杨柳青大睁着眼睛,眼泪不再流出来,许是快要流干了吧。
  夜很寂静。屋子里静,外面也静。杨柳青时不时地就会听到屋子里耗子们的走动的声音,耗子们偶尔还会打起架来,从角落里传来“唧唧”地叫声。外面一阵一阵地刮起风,风吹动饲养处南边不远处的牲口棚上面的棚顶,铺在上面的干草的草叶子就会“沙拉沙拉”响,草叶子“沙拉沙拉”的响声、羊们的喷嚏声、牛们的喵喵叫声、驴马们的喘息声夹杂在一起,都传进屋子里来。远处大山上夜鸟的叫声也传进屋子里来了,杨柳青听着瘆的慌。
  黑暗里,杨柳青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大学的校园。父亲死了,再也见不到了。曾经的家没了,自己出生并在那里长大的城市,还能回去吗。大学的校园,怕是只有在梦里才能走进去了吧。
  杨柳青又想起了吴耀宗。杨柳青长到二十二岁,来到月亮地以前,还从没接触过一个成年男人的肉体。那个夜晚,当她和吴耀宗赤身裸体地搂抱在一起,她感受到了来自一个男人身体里面的温暖和力量,她从内心深处需要这种温暖和力量。吴耀宗本打算留下来,求他的叔叔吴文化和妇女主任李玉花放过杨柳青,求他们不要让杨柳青到生产队里去当饲养放牧员,他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人干的活计。
  可是,那个晚上杨柳青知道了吴耀宗已经接到公社和县里的通知,要求他在三天内到公社和县里去,去办理到滨海市的滨海大学上大学的推荐手续,并接受县医院的体检,好办理体检证明。杨柳青理解吴耀宗,能离开月亮地,躲开自己的叔叔吴文化和妇女主任李玉花,是吴耀宗最大的心愿。杨柳青不愿意为了自己的事情耽误了吴耀宗,她知道,如果那样会给吴耀宗留下终生的遗憾。所以,她就说服了吴耀宗,在第二天的一大早就到公社和县里去了。杨柳青对吴耀宗说,自己的事情等吴耀宗办好了一切手续,回来再说。吴耀宗也就同意了。不过,说真的,现在杨柳青一个人躺在饲养处漆黑的屋子里,她还真的有点儿想他。
  杨柳青努力地睁着眼睛,像是要把眼睛睁大,想在黑暗里看到点儿什么。但是,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杨柳青大睁着眼睛,黑暗里她看到糊在窗棂上面的窗户纸有些泛白,是月亮在屋子外面东南面的大山背后升上来了吧,她想。自从来到月亮地,杨柳青就喜欢看从大山背后升上来的月亮,月亮圆了的时候又大又亮,月亮缺了,月牙儿就像人的笑脸上面的眼睛。
  杨柳青睡了,闭上的眼睛里又流出了眼泪。
  后半夜,一把镰刀片子从门缝儿伸进来,拨动着木门的门插,一下、两下……插好的木门被从外面拨弄开了,门开了一条缝儿。一个人影悄悄地顺着门缝儿挤进来,向着躺在炕上的杨柳青走去,就在人影走到炕沿跟儿准备把双手伸进杨柳青的被窝里去时,又有一个人推开门走进来,这个人大步走到先前进来的那个人身后,伸手薅住先前进来的那个人的脖领子,就把他拖出门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杨柳青被两个人的声音惊醒了,杨柳青听到两个人在门外说话。
  一个人说:“老帮菜,你少管闲事儿。”杨柳青听出是小光棍儿的声音。
  另一个人说:“我不管闲事,我只管缺德事儿。”杨柳青又听出是老光棍儿的声音。
  “你再管我的闲事,我打你个老帮菜。撒手,让我进去。”小光棍儿的声音。
  “我撒开你,看你敢进去,你进,你进,你进去我就拿这镰刀砍死你。”老光棍儿的声音。
  “等他妈明个儿轮到我时,我看你不在你还他妈怎么管。等着,明个儿你老帮菜不来咱就变成真老爷们儿,后个儿让你看看,看月亮地谁还敢小瞧咱,谁敢再把我我小光棍儿叫‘骟人’。”小光棍儿的声音。
  “你缺德我看不到你,我就没办法,只要看了到我就得管。”老光棍儿的声音。
  “看把你个老帮菜你妈能的,他妈不进就他妈不进。是你闺女啊?你他妈瞎管,真他妈瞎管。明个儿你等着,明个儿黑间里等着瞧。”小光棍儿的声音一点点儿远了。
  “缺德,缺德啊。真是作孽啊,作孽。”老光棍儿自言自语着,在外面把杨柳青的屋门拉严了。
  杨柳青蜷缩在被窝里面,拿被子紧紧地堵住嘴,浑身颤抖,哭泣着。
  第二天的黑间里,就在小光棍儿准备拨弄杨柳青的屋门的时候,老光棍儿又及时地出现了。小光棍儿被老光棍儿气得要死要活。
  几天后,老光棍儿被李玉花叫到生产大队,吴文化安排老光棍儿做了大队部的看门人。

十二


  明个儿过去了。后个儿来了。
  一大早曦,小光棍儿早早地起来。小光棍儿在月亮地的街上走着。他从月亮地庄外边走到月亮地的最里边,从最里边走到月亮地的庄外边;他又从月亮地庄外边走到月亮地的最里边,从最里边走到月亮地的庄外边。走了两个来回儿后,小光棍儿来到李国文家的门口,站在门口高喊:
  “李国文——强奸犯——跑拉子——你他妈给我出来,老子有话跟你说。”
  “骟人,怎么了,你他妈个骟人,叫我什么事,你他妈能有什么好话,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说。”李国文边说边从自家的院子里跑出来。
  在月亮地村庄里,小光棍儿和李国文可说是货真价实的一对冤家对头。小时候,李国文仗着自己的年龄比小光棍儿大个五六岁,自己从小又长得人高马大,就经常欺负身材瘦小的小光棍儿。后来李国文娶妻生子,小光棍儿长到二十多岁还是光棍儿一条,李国文就喊小光棍儿“骟人”一来二去,月亮地的人们背地里就都叫小光棍儿“骟人”。小光棍儿气得要死,更是对李国文恨得要死。李国文天生好色,又仗着自己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后来又当了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李国文就仗着自己有貌又有权,便经常在生产大队里的各个生产队染指一些年轻媳妇,屡屡得手后的李国文还上了瘾,到后来便只要是能上手的女人,就老少通吃。一来二去的还真让小光棍儿抓到了把柄,小光棍儿就喊李国文“跑拉子”,不过不是当面,而是背后,原因是小光棍儿怕李国文有权有势,自己挨李国文的揍。到最后,也是李国文自己不做脸,竟然勾搭上了自己的还没有出嫁的叔伯小姨子,日久天长小姨子就大了肚子。李国文的叔丈人一气之下,就打上门来,打掉了李国文的门牙,随后又告了官。李国文蹲了三年大牢。三年后,李国文从大牢里出来的当天,小光棍儿就站在李国文家的大门口,“强奸犯”长、“跑拉子”短地把李国文一通臭骂,把月亮地几乎一庄的人都招了来,大家聚在李国文家门口看热闹。李国文自知理亏,又抹不开面子,自然不敢出来,躲在屋子里,干生气,没有办法。自此,两个人更是见面必掐。这时的李国文没有了先前的牛气,小光棍儿就再也不惧怕李国文。
  看到李国文从院子里跑出来,小光棍儿就说:
  “李国文,你个强奸犯,跑拉子,你他妈现在给老子听好了,从列儿个黑间开始,老子就不是光棍了,老子是个真老爷们了。现在老子告诉你,打这朝后,你不能再喊我‘骟人’,咱也是个男人了,真老爷们儿。再喊我‘骟人’我就他妈对你不客气。你个强奸犯、跑拉子。”
  “哈哈哈哈哈……”李国文大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一会儿,笑过的李国文直起腰来,斜楞着眼睛看着小光棍儿,说:
  “怎么?列儿个黑间怎么了?让叫驴操了还是你把草驴给操了?一黑间就不是光棍儿了?还变成老爷们儿了,还他妈真老爷们儿。我呸,你个‘骟人’,连驴都不操的‘骟人’。”
  小光棍儿气得憋紫了脸,嘎巴着嘴、流着哈喇子说:
  “怎么……怎么着?你……你还不相信?”
  李国文继续斜楞着眼睛看着小光棍儿,说:
  “不信。打死老子都不信。”
  小光棍儿气愤到了极点,伸手擦了一把嘴巴子下面的哈喇子,连说话都不结巴了,说:
  “操,你看不起我,你个强奸犯。”
  李国文故意气小光棍儿,说:
  “怎么了?‘骟人’。老子还就是看不起你。我还承认了,老子就是强奸犯。怎么了?那也比你强,不像你个‘骟人’,一辈子都摸不着个女人。我还告诉你,跟老子睡过的女人多了去了,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加在一起,比一个民兵连还要多。我气死你。”
  小光棍儿并不示弱,说:
  “操,你他妈吹牛。再说了,就是有一个连,老子也不稀罕。你睡的那些都是本地造儿,皮糙肉厚,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睡的一个就顶你那一个连。现在老子就告诉你,列儿个黑间杨柳青跟老子睡了。生气吧,老子也告诉你,老子就睡一个,城里的,细皮嫩肉,一掐一股浆。”
  “哈哈哈哈哈……”李国文又像先前那样大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笑得肚子疼。李国文笑过,走过来,摸了摸小光棍儿的脑袋,小光棍儿躲闪着李国文的手,说:
  “你摸我干啥?老子不用你摸。”
  李国文说:
  “我摸摸你,看看你是不是烧的。你脑袋不热,你没烧糊涂。你疯了,疯了,你准是疯了。杨柳青跟你睡?杨柳青会看上你?我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样儿,还杨柳青跟你睡了,你也配?操相,看看你凭啥。”
  小光棍儿有些怂了,继续嘟囔着:
  “你爱信不信,轮到我和她搭帮,她不会铡草,我替她铡草,她就跟我睡了。”
  李国文指着小光棍儿的鼻子尖儿,说:
  “呸,你他妈骗子。你骗谁啊?你们俩搭帮,你还替她铡草。你一个人能铡草?你骗鬼去吧,鬼都不信。你还是一个‘骟人’,‘骟人’。他妈拉巴子,你来骗我。”
  小光棍儿的脸比先前憋得更紫,又嘎巴着嘴、流着哈喇子说:
  “实……实……实话……对……对你……说……说吧,我……我……就对她……说……说……她不跟我睡……我就弄……弄她……妹妹。她就乖乖地跟我睡了。”
  不知不觉间,月亮地半个村子的人们,都聚在他们两个人周围,大家都看着他们两个人。尤其是月亮地的男人们更是听得津津有味。

十三


  夜里,天上没有月亮,就连天上的星星都眯上了眼睛,天和地之间黑得一片凝重。
  杨柳青躺在炕上睡不着觉,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心事。后半夜,杨柳青迷迷糊糊地睡了。插上了门插棍儿的屋门被从外面拨弄开了,屋门开了一条缝儿,轮到和杨柳青一同来生产队里放牲口的,睡在饲养处东屋炕上的李国文顺着门缝儿挤进来,随手又插紧了屋门。李国文飞快地走到炕沿根儿下,迅速地把两只手插进杨柳青的被窝里,隔着内衣李国文的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杨柳青的两个乳房。李国文的两只手抓住杨柳青的两个乳房,使劲地揉搓着,用自己的脸紧紧地贴着杨柳青的脸。杨柳青被惊醒了,“啊”地一声尖叫。,李国文迅速地抽出右手,紧紧地捂在杨柳青的嘴上。李国文压低声音,说:
  “别喊,是我。我是李国文,李国文。”
  杨柳青伸手使劲拿开李国文捂在自己嘴上的手,央求李国文说:
  “李大哥,我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求你了。”
  李国文又把右手伸到杨柳青的被窝里,继续两手在杨柳青的乳房上面揉搓着,说:
  “你求啥,不用求。你跟谁睡不是睡啊,我也会让你好受的。来吧。”李国文说着话,淫笑一声,已经脱鞋上到炕上,掀开盖在杨柳青身上的被子,就去脱杨柳青穿在身上的内衣。杨柳青怕了,整个身子够搂在一起,双手双臂紧紧地搂抱着自己的胸部。李国文撕扯着杨柳青,杨柳青急了,就对李国文说:
  “我喊人了。”
  李国文听杨柳青说要喊人,就在黑暗中用左手揪住杨柳青的头发,抬起右手,照着杨柳青的脸上抽了两个耳瓜子,杨柳青立刻感觉眼前直冒金星。李国文随后就恶狠狠地对杨柳青说:
  “我还不信了, 列儿个黑间你能让小光棍儿那个‘骟人’睡,今儿个黑间你就不能让我睡,我就不信我李国文有哪一样儿顶不住那个‘骟人’,你他妈告诉我,你说。”
  杨柳青依然整个身子够搂在一起,双手双臂紧紧地搂抱着胸部,一边抽泣着,一边说:
  “我没有。李大哥,我真的没有啊。”
  李国文有像先前那样,又打了杨柳青两个耳刮子,更加恶狠狠地说:
  “你怕小光棍儿那个‘骟人’弄你的小妹妹,你就不怕我也去弄你的小妹妹吗?你说,让不?你让不?不让,我马上走,马上就去弄你的小妹妹去,我弄死你个小妹妹。”
  杨柳青听到李国文的话,不再佝偻身子,她直挺挺地仰面躺在炕上,双手捂住脸,压抑着声音哭起来。李国文就去脱杨柳青的内衣,杨柳青不再挣扎,双手捂在脸上,继续压抑着声音哭泣着。很快,杨柳青就被李国文脱得光光的,浑身上下连一条线儿都不剩。杨柳青的身躯在黑暗中泛着光,光在颤抖。李国文飞快地脱去自己的全部衣裳,大大的身体如同狗熊一样,向着杨柳青的躯体压过来……
  屋子外面起风了,风刮动糊在窗棂上面的窗户纸,窗户纸在“呜呜”地响着。

十四


  平凡的日子里的生活并不平静。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黑夜一个个地挨着。
  杨柳青每天白天到山上去放牧牲口,晚上还照旧一成不变地住在饲养处里。
  白天,看着那些在山山岭岭上、在沟沟叉叉里走走跳跳的驴马牛羊们,她真的羡慕它们,看着它们那样自由自在,没有烦恼,高兴了就走走跳跳的,累了就趴在那里晒太阳,在山上吃饱了就回家到牲口圈里去,夜里想睡觉就可以睡觉。杨柳青真的羡慕它们了,她好想变成它们,哪怕是被人杀了吃肉都好。
  夜晚,杨柳青害怕每一个夜晚。月亮地的夜晚怎么了?月亮地的男人们怎么了?月亮地每天来和她搭帮放牧牲口的男人们啊。一个个黑夜过去,月亮地的男人们,他们大多都和李国文一个样。
  今天,张三对她说:“你怕李国文弄你的小妹妹,你就不怕我张三也去弄你的小妹妹吗?你说,让不?你让我不?不让,我马上走,马上就去弄你的小妹妹去。我弄死你个小妹妹。”
  明天,李四对她说:“你怕张三弄你的小妹妹,你就不怕我李四也去弄你的小妹妹吗?你说,让不?你让我不?不让,我马上走,马上就去弄你的小妹妹去。我弄死你个小妹妹。”
  后天……
  还有后天的明天……
  还有后天的后天……
  杨柳青欲哭无泪了。

十五


  清明节到了,月亮地的人们一大早曦都去了坟地,庄前庄后的山坡子上面哪哪都是人,人们在他们离去的先人们的坟头上面添土烧纸钱儿,寄托他们对亲人们的思念。
  杨柳青一整天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父亲,父亲的遗体火化后,怕那些人来挫骨扬灰,他生前最钟爱的一个学生就悄悄地把父亲的骨灰带走了,到现在,连杨柳青都不知道父亲的骨灰被安放在什么地方了。
  晚上,照旧忙忙碌碌了一天的杨柳青,来到供销社在生产大队的代销点儿。杨柳青在代销点儿里买了一些包装纸,把它们裁成方块儿,就当做是纸钱儿。杨柳青在月亮地村庄外面的小河边上,把那些“纸钱儿”烧了,杨柳青跪在小河边上,听着小河里向远处流去的河水的“哗哗”的声响,杨柳青只能流泪,静静地流淌眼泪,她不想说什么,她不想让另一个世界里的父亲知道自己现在的苦难。
  杨柳青烧完纸,就回到饲养处的西屋里睡下了。
  黑间里,住在饲养处东屋的月亮地的男人,到杨柳青住的西屋来,在杨柳青的身上一通发泄,过后走了。
  大早曦,杨柳青病了。杨柳青感觉头晕、身上没有一点点儿力气,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后来恶心、再后来就呕吐起来,肚子里翻江倒海一样,到最后连胃里的酸水儿都吐了出来。
  杨柳青真的不想从炕上爬起来,她想,要是能静静地在炕上躺上一个整天儿,那该有多好啊。在这一整天儿里,她情愿什么都不吃,还可以什么都不喝,反正,她什么都愿意。可是,不行啊。她知道,自己不自己的,没什么,倒是那些驴马、牛羊们的大大小小的几百张嘴,都在等着她,它们不吃不喝是绝对不行的。如果让这几百头牲口饿了肚子,不要说是长山谷生产大队,就是月亮地生产队也是会处理自己的。想着,杨柳青就从炕上爬起来了。
  到山上去放牧的路上,杨柳青又一阵头晕目眩,接下来一阵恶心就蹲在路边上了,翻江倒海一样的把早晨勉强喝到肚子里的一碗小米粥都吐了出来,吐到最后,又是连胃里的酸水儿都吐了出来。
  杨柳青在最后面赶着牲口们继续朝山上走,搭帮的男人走在最前面,追赶着那些跑得快的驴马们,一头乳牛和它的犊子走在最后面,牛犊子才生出来没几天,跑不快,它的妈妈好像有意走在后面,在等它。杨柳青吆喝它们想让它们走快些,可是它们还是走不快,乳牛就那样慢慢腾腾地走着。杨柳青走着,看着乳牛和它的犊子,突然好像遭到了雷击,浑身上下一个激灵,瞬间一下子凉到了心里。她想,自己一定是怀了身孕,要不女人每个月那一点儿最明显的特征这回自己怎么没有表现啊。杨柳青差点儿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杨柳青恍恍惚惚的过了一天。在这一天里,她感受到了死,死不成,活,活不了的难熬滋味。她需要有人帮助,她尤其迫切地需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帮助。在这一天里,她想了月亮地的大部分男人,她把月亮地那些让她生不如死的男人们都想了个遍,她怎么都想不出有谁会帮助自己。最后,她还是想到了吴耀宗。吴耀宗会帮助自己的。只有吴耀宗能帮助自己,她想。她感觉,不管自己肚子里的“东西”是不是吴耀宗的,吴耀宗都是会帮助自己的,她从心底里相信吴耀宗。她坚信,吴耀宗是一个好人。况且以她掌握的一些生理卫生方面的知识,从时间上来推算,自己肚子里的“东西”就是在那个夜晚吴耀宗种下的果实。
  杨柳青心急火燎的吃过晚饭,但是感觉天怎么都黑不下来。后来,天终于是黑了。天黑透了的时候,杨柳青就在饲养处和吴耀宗家的大门口之间来回地徘徊。不知道经过了几个来回,杨柳青终于等到了走出院子来上茅房的吴耀宗。杨柳青顾不得羞涩,就直截了当的对吴耀宗说:
  “吴大哥,我终于等到你了,我找你有事。”
  吴耀宗“啊”了一声。黑暗中杨柳青的突然出现,好像把吴耀宗吓了一跳。一会儿,吴耀宗像是定住了神儿,对杨柳青说:
  “杨柳青,我家里的在屋里,今天不方便。”
  黑暗里,杨柳青感觉自己的脸滕地一下发烧,一下子就烧到了耳根。杨柳青赶紧对吴耀宗说:
  “吴大哥,你误会了。我来……我来是有事……有事求你帮忙。”听到吴耀宗这样说,此时的杨柳青说话有些犹豫。她特意强调是有事求吴耀宗,对吴耀宗说话时,把“求”字说得很重。
  吴耀宗“哦”了一声, 问杨柳青说:
  “什么事?你说吧,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帮你。”
  黑暗里,杨柳青看不到吴耀宗的表情,但是感觉到,吴耀宗的声音好像不冷不热的。杨柳青的心里涌出一丝丝凉意,就压低声音,对吴耀宗说:
  “我有了。”
  “啊,有了?”
  杨柳青感觉,黑暗里,吴耀宗的嘴一定张得挺大,眼睛瞪得很圆。杨柳青硬着头皮,接着说:
  “是,我怀孕了。”
  接下来,吴耀宗在黑暗里沉默了好久,才对杨柳青说:
  “杨柳青,你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杨柳青感觉,吴耀宗的声音更加冷淡了,刚才的一丝丝凉意,一下子就放大了,瞬间涌入心底,她的心冰凉的。她鼓了鼓勇气,对吴耀宗说:
  “我……我想求你帮忙替我找一个医院,把……把这‘东西’弄下去。如果能找着一个可靠的先生就最好了。”
  杨柳青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站在黑暗里,等待着吴耀宗答复自己。吴耀宗说:
  “这个事儿,我得想想。你让我好好想想。”
  “唉。”杨柳青叹了一口气,对吴耀宗说:
  “吴大哥,我知道你就要走了,本来不想给你添麻烦,可是我人生地不熟的,这一天我想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怎么也没有办法,这才来找你。我还知道离开月亮地,到大学里去上学,是你最大的心愿。吴大哥,你放心,我不会耽误你的,我只求你帮忙给我找一个医院或者找一个先生就行了。我不用你给我花一分钱,到了医院或者见到先生,我都不会对他们说,这‘东西’是谁的。吴大哥,你放心吧。”
  “杨柳青,你是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吗?你不是想威胁我把?”吴耀宗问杨柳青说。
  黑暗里,杨柳青感觉到了吴耀宗脸上的温怒,杨柳青赶紧对吴耀宗说:
  “不。不。不是,真的不是。吴大哥你误会我了。”
  “吴耀宗,你掉大粪窖里了?拉个屎这半天。”是吴耀宗的媳妇在屋门口喊叫吴耀宗。
  “哎,中了。就回去。”吴耀宗赶紧答应完媳妇,又对杨柳青说:
  “中了。杨柳青,你先走吧,我明天晚上找你。”
  “好。吴大哥,我等你。麻烦你了,谢谢你,吴大哥。还有,吴大哥,你不要多想,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吴大哥。”杨柳青说完,走了。

十六


  杨柳青死了,死在月亮崖下面。
  杨柳青是在邦晌火的时候被人发现的。杨柳青死的很惨,她是从月亮崖上的平台上面掉下来的,整个人都被摔得散了架了,尸体看着惨不忍睹。
  月亮地热闹了,人们震惊了,就连临近村庄的人听说后都来了。人们围在月亮崖下面,边看边议论着:
  “真惨啊,可怜啊,太可怜了。早曦还是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咋这么不小心啊,从那么高处掉下来,哪有个活啊。”
  “是不是抓‘替死鬼儿’啊,让‘张秋英’抓了替死鬼儿了吧。”
  “兴许是想不开,个人跳下来的呢。”
  “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把个人作践死?”
  “有什么想不开的,换你试试?细皮嫩肉的一个大闺女,整天满山追着一群牲口跑,黑间还得睡在饲养处里,对面屋还睡着一个大老爷儿们,孤男寡女啊。唉……”
  “不会是有人推搡下来的吧?”
  “是啊?谁敢说啊。人命关天那。”
  “上报吧。赶紧报案啊。”
  有人一溜小跑着去大队部报了信儿。大队部里,吴文化听说杨柳青死了,也是大吃了一惊。吴文化把长山谷全生产大队里唯一的一部电话机,左摇一通、右摇一通,说什么都没能打出去一个电话,经过查看,是电话机的干电池没电了,两个大大的干电池都漏了汤。吴文化只好让来报信儿的人去叫自己的侄子吴耀宗,让他到公社去跑一趟,去公社报个案。怎么说都是人命关天啊,就是他吴文化也不敢怠慢。
  后半晌县公安局来了一大帮警察们,他们有男也有女。他们拿出照相机“咔、咔、咔”地一阵子照相,又一通上上下下地查看。县公安局的法医对杨柳青的尸体就地做了解剖,发现杨柳青已经有了将近两个月的身孕,肚子里的胎儿有大葡萄粒儿大了。
  尸体解剖完了,就出现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杨柳青在月亮地刨去她的母亲和她的小妹妹,就再也没有别的亲人,杨柳青的母亲本来就卧病在炕上,听说了杨柳青的死讯后马上就昏死了过去,杨柳青的小妹妹被吓得呼天喊地,后来招来了相邻居住的几个女人们,几个女人们对着杨柳青她母亲又是掐人中、又是刮前心挠后背的一阵折腾,杨柳青她母亲才苏醒过来。现在是更不能下炕走路彻底地撂在炕上了,连话都说不出来,就只剩下以泪洗面了,就靠杨柳青的小妹妹炕上抗下、喂水喂饭、端屎倒尿的伺候着,更不用说是来给闺女收尸了。经县公安局和生产大队革委会协商,决定由大队革委会负责,把杨柳青的尸体就地埋葬在月亮崖下面的山坡上。大队革委会找人挖好了土坑,一个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杨柳青的整个人从月亮崖上面掉下来后,已经被摔了个七零八落的了,现在又经过了解剖,怎么都没法下手,就找不到收尸的人。后来,在长山谷生产大队部里看门儿的,月亮地原来的饲养放牧员老光棍儿听说了杨柳青没有人给收尸,就主动来了。老光棍儿说:
  “杨柳青苦命,来月亮地后活着没得着好,死了又没落下个全尸。我一个老光棍子,没儿没女的,没什么好怕的,再说了,我都是土埋脖颈子的人了,就更不怕了。就让我送她走吧。”老光棍儿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拿下叼在嘴里的旱烟袋,又说:“但愿,等到我死后,有人把我也送走就行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留下了眼泪。
  没有棺木,老光棍儿看着杨柳青散落着的尸体,问吴文化说:
  “吴主任,这人死了,死在月亮地了,怎么着我们月亮地也不能让人家土压着脸走吧?”
  吴文化沉下脸来,看了老光棍儿一眼,不耐烦地说:
  “那照你说怎么办?你总不会是想让我为她杨柳青现在去放树、拉板子、再打棺材吧?她是我妈啊?是你妈吗?”
  老光棍儿说:“她不是你妈,她也不是我妈,她就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我也没有那个意思。”
  吴文化瞪了一眼老光棍儿,猛地对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说:
  “那你什么意思?赶快,块。把这些东西练吧练吧扔到坑里,找块儿破炕席头子盖上,埋了得了。就你事儿多。”
  “不。”老光棍儿坚定地说了一个不字,看了在场的人们一圈儿,又看着吴文化,坚定地说:
  “今天站在这儿的人,有月亮地庄里的,也有外庄来到,今天我对大家伙儿说一句话,也是一句实话,我这一辈子活了六十多年了,从来都没求过谁。大家说是吧?”
  “是。”
  “不错。”
  “是啊”
  人群里有人附和老光棍儿说。
  吴文化急了,更加不耐烦地高声说:
  “废话少说,有屁快放。”
  这时,县公安局办案的人走过来,对吴文化说:
  “让他把话说完吧。”接着又对老光棍儿说:“老同志,你说吧。”
  老光棍儿就接着说:“好。我说。今天不为杨柳青,杨柳青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今天就为了良心,站在这里求吴主任、求月亮地的乡亲。月亮地的饲养处里有一个马槽,是前年木匠做活儿时我让多做了一个,留着备用的,后来一直没有用过,到现在一直放在饲养处堆东西的杂物棚子里面,我想把它的四条腿儿拿锯拉掉,抬来给杨柳青当个棺材,再从饲养处找两块儿木板子盖在上面就得了。就算积个德,就算我们月亮地积个德。中吧?大家说?”
  “中。中啊。”
  “人都死了,一个破马槽,有什么不中的。”
  人群里又有人小声附和。
  吴文化挥了挥手,说:
  “好了,好了。抬去吧,抬去吧,快抬去。”
  天擦黑的时候,杨柳青的尸体被老光棍儿亲手安放在从生产队饲养处抬来的的马槽里面,马槽是拉掉四条腿儿后提前下到土坑里面的,两块儿木板子在马槽上面盖好后,老光棍怕土顺着两块儿木板子的缝子漏到马槽里面去,又去找来一些柴草铺在上面,最后有几个月亮地的老人和老光棍儿一起铲土,把杨柳青埋了。
  老光棍儿对几个老人说:
  “等不到三天以后圆坟儿了,老哥儿几个多受累,我们多铲点儿土,就事儿,就把坟儿圆了吧。”
  几个人没说什么,老光棍儿也不再说话,大家默默地铲土。
  月亮地村庄后面,月亮崖下的山坡上面,就有了一座孤零零的新坟包。
  县公安局经过慎重推敲分析,初步的结论是他杀。就是说,在月亮地有人谋杀了杨柳青。
  县公安局的结论就像是在月亮地投下了重磅炸弹,月亮地开始人心惶惶起来,那些曾经强迫杨柳青和自己发生过关系的男人们,更是感到人人自危,心里都慌慌的。
  县公安局对月亮地的男人们逐一排查,一遍遍地过筛子。三天后,公安局控制并决定带走张建国,就是月亮地的小光棍儿。直到这时,月亮地的人们才想起来,原来小光棍儿还有一个大名叫张建国。
  县公安局经过一系列的调查取证后,最后的结论是,张建国拿杨柳青的小妹妹对杨柳青进行威胁,对杨柳青实施了强奸,致使杨柳青怀孕。后来,张建国惧怕事情败露,就利用和杨柳青搭帮(杨柳青死去那天,正好是小光棍儿和杨柳青搭帮)放牲口的时机,将杨柳青哄骗至月亮崖上,乘杨柳青不备,将其推下,致其死亡。
  县公安局办案的人说,小光棍儿的案子人证物证齐全。人证就是李国文还有几个月亮地的社员,李国文说,是小光棍儿亲口对自己说的,就在他第一次和杨柳青搭帮放牧的那个夜里他睡了杨柳青。“其实张建国那就是强奸,强奸。”李国文强调说。那几个人也证明,那天确实是小光棍儿自己亲口对李国文说的,他拿杨柳青的小妹妹来威胁杨柳青,最后睡了杨柳青。物证就是杨柳青肚子里怀着的将近两个月的孩子,算起来那个黑间到现在正好将近两个月。
  小光棍儿就要被县公安局带上警车押走的时候,自从埋葬了杨柳青,这三天来一直躲在大队部看门人居住的屋子里的老光棍儿从屋子里出来了,他说他找公安局办案的人有事儿。这时,已经被带上了手铐的小光棍儿看到老光棍儿,就对老光棍儿大喊:
  “你个老帮菜,你可来了啊,你一定要替我证明,证明啊,都是你给我坏菜来着,我什么事儿都没干成,是吧?你说呀。”
  小光棍儿被人带到一边去了。县公安局办案子的人问吴文化怎么回事,吴文化告诉县公安局的办案人员说,老光棍儿和小光棍儿是月亮地生产队以前长期在一起搭帮当饲养放牧员的,好像有话要说。县公安局办案子的人就问老光棍儿说:
  “老同志,你出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啊?”
  “我……我……我想替小光棍儿作……作……作个证。”老光棍儿嘴里叼着旱烟袋,紧张得说话有些结巴。
  “作证?做什么证?”县公安局办案子的人又问老光棍儿。
  老光棍儿右手拿出叼在嘴里的旱烟袋,抬起左脚,在鞋底子上面磕掉烟袋锅子里面的烟灰,定下神来,说:
  “我证明,小光棍儿没有欺负成杨柳青。”
  “你怎么知道?说话要讲证据。有证据吗?老同志,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县公安局办案子的人满脸严肃,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老光棍儿看。
  “在那两个黑间里,都……都是……是我给他坏了事儿,他……他是想来着,他……他都没有成。”老光棍儿有点儿打怵,硬着头皮继续说。
  “你为什么要坏他的事?”县公安局办案子的人脸上有了笑容,接着问老光棍儿说:“老同志,你不会也是心有所图吧?”
  在场的人们都笑起来。老光棍儿腾地红了脸,说话又结巴起来:
  “我……我……我就知道他要欺负杨柳青,我……我又看着杨柳青可怜,我……我就在黑间里看着小光棍儿。”
  在场的人们又都笑起来,妇女主任李玉花都笑弯了腰。
  老光棍儿的脸憋得更红了,到后来都要憋紫了。看着人们大笑,老光棍儿生气了,说:
  “不管了。我嘴笨,我说不好,你们爱咋着咋着吧。咋着你们也不会冤枉好人吧?”
  说完,老光棍儿一甩袖子走了。
  县公安局办案子的人不笑了,看着老光棍儿的背影说:
  “这个老同志,有意思。夜里不睡觉。多亏找到了罪犯,要不就成了嫌疑人了。”
  吴文化说:“两个人在一起搭帮时间长了,有交情,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小光棍儿被塞进了警车,就在警车开动的时候,小光棍儿对围着警车看热闹的人们说:
  “不用送我,我去几天就回来。”
  张建国被抓走了,月亮地的男人们轻松了,就连月亮地的女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儿。

十七


  时间又过去了几个月,月亮地迎来了两件大事。这两件事不单单是月亮地的两件大事,对于月亮地所在的长山谷生产大队来说,同样是两件大事。
  其中一件大事是个大喜事,那就是经过长山谷生产大队的贫下中农选拔,生产大队革委会、公社革委会、县革委会层层推荐的吴耀宗,终于以工农兵大学生的身份被滨海大学录取了。吴耀宗成了月亮地村祖祖辈辈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月亮地所在的长山谷生产大队祖祖辈辈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按照录取通知书上面约定的日期,三天后,吴耀宗就要动身到滨海市,去滨海大学里报到去了。
  还有一件大事,说不上是悲事、惨事,还是喜事。就看对于谁来说了。对于已经死去的杨柳青和她的亲人来说是喜事吧,有人给她们报仇了。对于小光棍儿来说,就大悲大惨了。那就是小光棍儿张建国被县中级人民法院宣判了死刑,罪名是强奸杀人。长山谷生产大队的各个村庄里显眼的墙上都被贴上了县中级人民法院的布告。长山谷生产大队革委会在同一时间还接到了县公安局的通知,就是三天后由县公检法联合组织召开的公判大会将在月亮地召开,要求长山谷生产大队革委会组织全体社员群众参加。公判大会后,就在月亮崖下面杨柳青的坟包旁,作为临时刑场,对小光棍儿张建国执行枪决。小光棍儿张建国成了月亮地祖祖辈辈的第一个被枪毙了的犯人,也是月亮地所在的长山谷生产大队,祖祖辈辈的第一个被枪毙了的犯人。
  这样算下来,吴耀宗起身去渤海大学报道的日子和公判大会的日期,正好赶在了同一天。
  吴文化组织召集长山谷生产大队革委会的全体干部成员们开会,吴耀宗作为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革委会委员,参加了生产大队革委会的最后一次会议。在长山谷生产大队的会议室里,吴文化对坐在长条板凳上的生产大队革委会的全体干部们说:
  “同志们,也许大家都知道了,月亮地出了两件大事。先说月亮地的第一件大喜事,不对,这不光是月亮地的大喜事,这是我们全长山谷生产大队的大喜事、也是我们全公社的大喜事、也可以说是我们全县的大喜事。什么大喜事呢,那就是,我的侄子,也就是我们的民兵连长吴耀宗,经过贫下中农选拔,经过各级革委会的层层推荐,终于被滨海市的滨海大学录取了,成了月亮地的第一个大学生,还是不对,应该是我们全长山谷生产大队的第一个大学生,祖祖辈辈的第一个大学生啊。”
  吴文化说到这里,大队部里想起了一阵掌声,十几个长山谷生产大队的革委会干部一起鼓掌。等到掌声停下来,吴文化又说:
  “还有一件大事,也是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的,法院的大布告都早就贴到墙上了。小光棍儿三天后就要让县公检法给枪毙了,要在我们这里开公判大会。”
  吴文化说到这里,见大家又要鼓掌,就急忙伸出手来制止大家。吴文化接着说:
  “这件事大家就不要鼓掌欢迎了,我们这几天只管组织好社员群众参加就是了。还有,我们今天只是重点说第一件事。下面就让我的侄子,我们的民兵连长吴耀宗讲几句话。”
  吴耀宗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说:
  “我没什么可讲的。我就不说了。”
  吴耀宗说完看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又看着自己的叔叔,这时妇女主任李玉花赶紧说:
  “吴耀宗,说两句儿。怎么能不说呢?这样大喜的事儿,怎么能不说呢?快说吧。”
  “讲两句儿。说吧,”革委会的干部们附和着说。
  “大家鼓掌欢迎。”李玉花说着,带头鼓起掌来。干部们又跟着鼓掌。
  吴文化大声又充满威严地说:
  “吴耀宗,站起来,说说。”
  吴耀宗就站起来,低着头,说:
  “我一定好好读书,不管将来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月亮地,不忘月亮地的父老乡亲。我说完了。”
  说完,吴耀宗又坐在长条凳子上面。
  李玉花正要说什么,吴文化伸手制止她。吴文化看着吴耀宗,说:
  “算了,我看他也说不出什么来。不过,我纠正一下,吴耀宗,你说得不对。好好读书是对的。不是不管将来走到哪里,你哪里都不能去,我是说将来等你毕业后,你要回来,要回到长山谷来,要回到月亮地来。为了我们的长山谷,为了我们的月亮地、为了我们的生产大队的贫下中农们做点儿贡献。记住,我的话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吴耀宗连连点头说。
  吴文化站起来了,像是要做什么重大的决定。果然,吴文化扫视了干部们一圈儿后,说:
  “现在,我有一个提议,就当是为了我的侄子,我的亲侄子,我以权谋私了。那就是,我提议,吴耀宗去滨海大学读书走时,用我们长山谷生产大队专业队(生产大队的副业队)的马车送他到县城,要一直把他送到县城的汽车站里去。不是一挂马车,而是要用两挂马车,每挂马车还都要四套牲口,四套牲口的,选最好的马,记住,每匹马的头上都要戴上大红花,就像过去的状元骑着的高头大马一个样。大家说,好不?”
  “好。就这样。”干部们答应着。
  吴耀宗赶紧又站起来,红着脸说:
  “不用了,我一个人走就行了。”
  吴文化说:
  “那怎么能行,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走啊。吴耀宗你不要管了。好,就算通过了。这件事就这样办了。我还有一件事,就是,吴耀宗到滨海大学读书去的路费,也由我们长山谷生产大队来出,大家看行吗?”
  “行。”长山谷生产大队的干部们又一次答应着。
  “路费就不用了。”吴耀宗又站起来说。
  “好,好了。吴耀宗,你就不要说了,你就不要推辞了。两件事儿都通过了。好了,就这样了。”
  吴文化说完,吴耀宗还是站在那里看着大家,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就是看上去挺犹豫。吴文化看出来了,问吴耀宗说:
  “吴耀宗,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吴耀宗又犹豫了一下,用目光扫了大家一眼,然后看着吴文化一个人说:
  “叔,我想提前一天就走。”
  “为什么?”吴文化说完,两只眼睛盯着吴耀宗看。
  吴耀宗低下头,声音低低地说:
  “不为什么。就是想先走一天。”
  吴文化像是看透了吴耀宗的心思一样,说:
  “吴耀宗,你坐下。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不想和枪毙小光棍儿张建国的日子赶在同一天里,是吧?”不等吴耀宗说什么,吴文化扫视了人们一圈儿,接着说:
  “我看没什么,不就是枪毙一个小光棍儿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枪毙他的,你走你的。话再说回来,那天你走得早,说不定当小光棍儿一枪被毙了的时候,你都已经到了地方了。再者说了,那天人多,不单单是我们生产大队的人,还有好多外生产大队的人也一定会来看热闹。人多,正好顺便欢送你吗。大家说,我说的对吗?”
  “对,对,就是嘛。”生产大队的干部们说。
  “我们还应该让我们长山谷生产大队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来,让他们敲锣打鼓地欢送。”生产大队的干部里有人提议说。
  “好。敲锣打鼓,欢送。”干部们齐声附和。
  “好。好了。这件事就这样了定了。明天就把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人都召集来,让他们欢送一下。”吴文化最后拍板儿。
  说完话,吴文化吩咐三天后由李玉花代表生产大队到县城里去送吴耀宗,吴文化还说,要不是赶上那天县公检法的人们要到月亮地来枪毙小光棍儿,他自己一定会亲自去送自己的侄子吴耀宗。说完,吴文化就让大家散会了。吴耀宗也就没再坚持着说什么。
  三天后的一大早曦,生产大队的两个车豁子就把天还没亮就套好的两挂马车,赶到吴耀宗家的大门口儿来了。两挂马车都是四套牲口的马车,每一匹马的头顶上面都被戴上了用红纸扎成的大红花。这些红花都是李玉花操办的。
  用生产大队的马车送吴耀宗去县城里的汽车站,是在几天前就经过生产大队革委会开会研究决定了的。吴耀宗又是整个生产大队所在山沟里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社员们自然没有人说什么。只是看着。
  妇女主任李玉花大老早的就到吴耀宗的家里来了,她给吴耀宗的胸前也戴上了大红花。吴耀宗看上去就像过去中了状元的人,又像是一个新郎官儿。李玉花还吩咐吴耀宗的媳妇,一定要和自己一起去,把吴耀宗送到县城里的汽车站去,然后再坐着生产大队的马车再回来。
  吴耀宗胸前戴着大红花走出家门,他和他的媳妇坐上了前面的一挂四套马车,后面的一挂四套马车上面,是吴耀宗的行李还有代表长山谷生产大队革委会和长山谷生产大队全体社员,到县城里去送吴耀宗的妇女主任李玉花。
  这时又响起了锣鼓声,是长山谷生产大队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赶来为吴耀宗送行了。
  这个时候,太阳还没有出山,人们都已经从四面八方向月亮地走来了,人越聚越多。
  当两个车豁子甩响长长的鞭子,赶着两挂四套马的马车准备起程时,月亮地的庄里庄外已经黑压压的都聚满了人,就连村庄前面的小河的河滩上都挤满了人。月亮地所在的长山谷生产大队的总人口一共不到两千人,可是聚集在月亮地的人看上去比三千还要多,多出来的人大多都是临近生产大队来看热闹的社员们。
  两个车豁子不断地甩动长长的鞭子,鞭子“啪啪”地响着,八匹头顶上面戴着大红花的高头大马昂着头、扬起马蹄向前走着。
  人们闪开一条道儿,两挂马车在人缝子里面行走着。
  锣鼓敲打着。
  两挂马车、八匹大马,在几千人注视的目光里渐渐地走远了。
  后面的锣鼓继续敲打着。人们的目光注视着渐渐远去的两挂马车。两挂马车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十八


  太阳从东面的山顶上升起来一竿子高的时候,四五辆三轮挎子和两辆军用解放大卡车组成的车队一字排开着,沿着狭窄的土路向月亮地开过来了。山里的土路狭窄又坑坑洼洼,再加上路边子上都是停停走走的等候看热闹的人群,所以一队车辆都开得很慢。
  开在前面的四五辆三轮挎子上面分别坐满了县公检法的人们。
  第一辆军用解放大卡车前面的保险杠上面,矗立着一块大大的木头牌子,木头牌子上面“刑车”两个大字看上去特别扎眼。卡车后箱上面,小光棍儿倒背着双手被五花大绑着站在卡车的后箱上,脖子上挂着一块儿写着“强奸杀人犯张建国”的纸牌子,“张建国”三个字被打了大大的红叉子。两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县中队的战士,一左一右拽着小光棍儿的两只胳膊,两个人分别用手压着小光棍儿的两个肩膀,在他们的后面还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县中队战士,不同的是,前面的两个战士腰里挎着手枪,后面的两个战士双手紧紧握着半自动步枪。在他们的两边和后面,还有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县中队战士,站在军用解放大卡车车厢的两边和后面。小光棍儿站在解放卡车的后箱最前面,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两只眼睛里面的目光有些呆滞,就那样的看着眼前的人群。
  第二辆军用解放大卡车的后箱上面也站满了人。最前面也站着十几个犯人,这些犯人表情各异,他们中有男有女,年龄有大有小,脖子上也都挂着纸牌子,纸牌子上面同样写着他们的罪名和名字,不同的是,他们的名字上面没有被打上大大的红色叉子。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同是,他们还没被倒背着双手五花大绑上,只是双手都被带上了手铐。他们都是在今天就要被公开宣布正式逮捕的人犯,也是顺便来给就要被执行枪毙的小光棍儿来陪绑的。在这辆卡车上面,除去每个犯人身边站着的两个全副武装的县中队战士外,他们的后面也站满了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县中队战士。
  车队开到月亮地的庄外边的饲养处,再往前就怎么也开不动了,看热闹的社员群众把月亮地村庄里里外外的土路插了个严丝合缝,就连饲养处的院墙上面、牲口棚上面都爬满、站满了人。原定要开进月亮地村庄里面的车队,就只能在饲养处前面停下来。县公检法的人们临时决定,公判大会就在饲养处前面召开。站在两辆解放卡车后箱后面的那些荷枪实弹的县中队战士们,纷纷跳下卡车,让社员群众后退,在月亮地的饲养处前面腾出一块儿空地,两辆解放卡车被打开后箱的车厢帮后并排着停在一起,做了公判公捕大会的宣判台。那些荷枪实弹的县中队战士就在由两辆卡车拼成的宣判台周围负责警戒。
  公判公捕大会开始,县公检法的相关人员们就都跳上宣判台。公检法里主持公判公捕大会的人一通震慑力极强的讲话过后,宣布公判公捕大会开始,首先对来给小光棍儿陪绑的其他十几个人犯进行公开宣布逮捕。当宣判员念到一个人犯的名字,就有一个人犯被两个县中队的战士带到公判台的最前面,这时候戴在犯人手上的手铐已经被去掉了,宣判员逐条宣布过人犯的罪行后,大声宣布将该人犯正式逮捕,这时就有一个早已等候在该人犯身后的公安人员抬起一脚,在后面踹在人犯的大腿肚子上面,人犯就一下子跪在宣判台上,公安人员就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快速地在后面把人犯五花大绑地紧紧捆起来。
  人犯们一个个地被宣布逮捕,一个个地被五花大绑。社员群众们大多都没有记住他们的名字,也记不大清楚他们犯了什么罪。人们不怎么关心他们,人们想看的更不是他们,人们想看的而是就要被枪毙了的名字叫做张建国的小光棍儿。
  最后,小光棍儿被带到公判台的最前面。这时人们才看清楚,小光棍儿的双脚上面还被戴上了脚镣。宣判员咬牙切齿地历数了小光棍儿张建国强奸杀人的罪行后,高声宣布判处张建国死刑立即枪决。小光棍儿的两条腿一下子就软了,要不是两个县中队的战士在两边架着他,他的整个身子就一下子瘫软下去,倒在宣判台上面了。
  小光棍儿第一个被两个县中队的战士从两辆卡车拼成的宣判台上面拎着跳下来,其他的十几个犯人也被县中队的战士们逐个地从卡车上面拎着跳下来。人们看到,他们大多都是自己从宣判台上面跳下来的。小光棍儿的腿已经彻底软了,迈不了步了,就那样地被两个战士拎着走在前面,后面走着一长串儿十几个已经被宣布逮捕了的人犯,他们也是每个人都被两个县中队的战士左右驾着,有的人犯也是双腿开始打颤,机械地迈动双腿,朝前走着。
  那些荷枪实弹的县中队的战士们,前后左右地分成几拨,把这些被捆绑、被架住的犯人们夹在中间。犯人和战士们混合着组成的队列向前移动着,社员群众们跟随着队列向前移动着,就形成了缓慢朝前移动的人流。有两个走在最前面的县中队战士端着半自动步枪负责开路,密集的人群纷纷向两边退去,主动地把道让出来。
  人流向前移动着,向着月亮地村庄后面月亮崖的下面移动着,向月亮崖下面的杨柳青的坟包移动着。
  时间好像过去了好久,几千人组成的人流终于来到月亮崖的下面。
  月亮崖下面,小光棍儿跪在杨柳青的坟包前,还是那两个县中队的战士一左一右,他们分别用一只手压着小光棍儿的两个肩膀、用另外一只手拽着小光棍儿的两条胳膊,两个战士都把脸扭向两边,连整个身体都使劲地向两边倾斜着。另一个县中队的战士端着子弹上膛的半自动步枪走到小光棍儿的身后,半自动步枪的枪口在离小光棍儿的脑袋一尺远的地方对准了小光棍儿的后脑勺子。另外那些已经被公开逮捕的十几个犯人排成一排,被县中队的战士们押着站在距离小光棍儿跪着的地方后面不远的地方。这时,就站在边上的公检法的行刑队队长手里的小红旗倒下来,随即,砰地一声枪响,左右压着小光棍儿肩膀、拽着小光棍儿胳膊的两个战士,瞬间放开小光棍儿,快速地向两边闪去,小光棍儿应声趴在地上。就在此时,开枪的战士被另外两个战士驾着走了。
  趴在地上的小光棍儿的脑袋被打进去的子弹接了盖子,鲜血混着脑浆流在地上一大片。小光棍儿的身体抽搐了几下,腿弹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公检法的法警走过来,查看完小光棍儿的身体,向着行刑队长点了点头,行刑队长一挥手,一个公检法的人走过来,取下了小光棍儿脚上的脚镣。
  县中队和公检法的人们押着陪绑的那些人犯们走了。这时人们发现,有的人犯也被吓得尿了裤子。
  老光棍儿领着另外几个人把小光棍儿的尸体收拾完抬走了。小光棍儿被老光棍儿他们抬着埋到别处去了。
  人流一点点儿散去了。最后,月亮崖下面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月亮崖下面,杨柳青的坟包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
  天上的日头正当头顶了,日光照着杨柳青的坟包,坟包的新土上面已经长出了小草。
  小光棍儿的鲜血和脑浆还在地上。
  被人流惊散的鸟儿们飞回了,它们又落在月亮崖旁边的树木上面了。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叫着。
  有两只黑老鸹飞过来,它们落在地上了。它们看着地上小光棍儿的鲜血和脑浆,它们围着鲜血和脑浆蹦蹦哒哒地转起圈儿来。
  两只黑老鸹“啊、啊”地叫了……


【编辑:娄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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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娄山关 : 2014-1-26 23:40:56

建议别用括号作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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