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太阳沟的而已先生本名李远、字之芳。
李之芳生下来就是地主家的少爷,从小念私塾,读“之乎者也”、“说不过而已”。他当过兵,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受伤、立功还犯过“生活作风”错误。他从部队回来后,当过县里的财粮委员、副县长、县长和县委书记。到后来被造反派罢了官儿,遣返回了太阳沟。
自从抗美援朝战争最后一战,李之芳伤重住院,因为“生活作风”错误被人从后方医院“押解”回太阳沟,就得了而已先生这个称呼。从那时起,我们太阳沟就不再有人叫他的名字。现在我们太阳沟的年轻人大多不知道他本名叫什么,甚至就连有些年纪大的人都忘记了而已先生还有个姓李、名远、字之芳的本名。
李之芳的祖上是我们太阳沟的名门大户,按照过去的说法就是大地主。他从小进私塾,开始读书、写字,几年后就出口成章、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他的爹本来想培养他做国民政府的官儿,可是他天生就是他爹的叛逆,从小他爹说他向西他就偏向东,他爹说他向东他就偏向西。
小日本儿投降前的头一年秋后,李之芳他爹刚刚给李之芳娶过媳妇没多久,李之芳他爹叫李之芳到南山根儿去收他家佃户的租子。临去前,李之芳他爹告诉李之芳,直接把收来的粮食拉到县里的国民政府去,那时,国民政府的县太爷正在奉令,给前方的军队筹集军粮。李之芳他爹的意思是想让李之芳趁机和国民政府的县太爷套套近乎,顺便叫县太爷加深印象,以便李之芳日后能在国民政府里面某一个差事,好在日后有所作为,说不定就会飞黄腾达。李之芳那天收到满满两大马车粮食,他愣是指挥着伙计们把两挂马车赶去了北山,把两大马车粮食拱手送给了北面深山里正缺衣少粮的八路军。
为首的八路军干部听说李之芳是地主的儿子,问他为什么送给八路军粮食,有什么条件。李之芳想都没想,干脆地说:
“原因没有,送粮而已。条件只有一个,你们收下我当八路军,两大车粮食都归你们,连车马伙计都白给你们。”
为首的八路军干部和另一个干部商量后,对李之芳说:
“粮食我们留下,我们真的缺少粮食。不过你放心,我们给你打欠条,等到我们胜利后,我们连本带利归还。至于你和伙计们,就带上车马回去吧。这样符合我们共产党八路军的政策。”
李之芳一听就急了,说:
“我明白了,你们这是嫌我是地主,是诚心歧视我啊。那好,我走。不过粮食不借,给你们更没门儿。”李之芳愤怒地招呼伙计,“伙计们,赶车,走,我们去国民政府,把粮食送给县衙门里的县太爷去。送粮而已,咱的粮食送给谁都是粮食,都能抗日。说不定到那里咱还能换个官儿当,就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李之芳说完,使劲拽过伙计手里的鞭子,亲自去拉马赶车。
两个八路军的干部看李之芳真的急了,连忙叫住李之芳和他的伙计们。李之芳和伙计们就等着。两个干部到旁边一阵嘀咕,回来后,为首的干部说:
“好,留下,你和你的活计一起,愿意留的都留下。”
李之芳笑了。说:
“不行,别的人都可以留下,他不行。”李之芳指着一个大个子伙计说,“你不能留下,你得回去,你家里有老婆,还有刚刚生下来的儿子。再说了,你回去后还得告诉我爹,我从此不再是地主了,我是八路军的人了。我要抗日,我要革命,我将来还要革他的命。还有,你顺便告诉我媳妇柳叶,就说是我说的,她是我爹给我包办的媳妇,正好她来我们家还没几天,她就不要等我了,改嫁吧,我知道,共产党八路军时兴自由恋爱,我要自由恋爱,自己找老婆。”
李之芳从此当了八路军,小日本儿完蛋后,李之芳又随部队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
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的最后一战,金城战役,战斗激烈。当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主攻营营长的李之芳冲锋在前,美国人的炸弹从天上掉下来,爆炸了,把李之芳的右腿炸断了,脑袋上还被弹片崩了一个窟窿,好悬脑浆子差点儿没从脑袋里流出来。李之芳被所在部队,提前于胜利凯旋归国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七个师一步,送回了国内的后方医院。
就在部队的上级领导根据李之芳在历次战斗中的表现,准备为他记功、提升他当团长的时候,李之芳犯了错误。
在后方医院治伤的日子里,李之芳看上了后方医院的一个叫康玲的小护士。不知道什么原因,小护士康玲总爱把口罩耷拉在耳朵上,在病房里出出进进,所以李之芳总是想多看她几眼。小护士浓眉大眼、白白净净,一笑俩酒窝,看上去甜甜的。李之芳看到小护士心里就痒痒。
那天上午,小护士康玲来给李之芳换药,李之芳忍不住,就摸了摸小护士的手。小护士笑了,脸上甜甜的酒窝看着更甜,小护士接着缩回了手。李之芳很得意,心里畅快,他分明看到小护士对他笑了。下午,小护士来给李之芳量体温,就在小护士转身要走的时候,李之芳大着胆子摸了摸小护士的屁股。小护士转回身看了看李之芳,红着脸转过身走了。李之芳心怦怦乱跳,他感觉小护士是害羞了。晚上,小护士又来了,来给李之芳检查伤口。小护士先弯腰低头打开缠在李之芳腿上的绷带,聚精会神地看过李之芳腿上的伤口,换过药又把绷带缠上了。小护士的神情是那样地专注,这时的李之芳觉得,小护士就如同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小护士又过来弯腰低头打开缠在李之芳头上的绷带,就在小护士又一次弯腰低头,聚精会神地查看李之芳头上的伤口时,李之芳感觉小护士的胸部离自己太近了,隔着单衣,李之芳感觉小护士的乳房就像两只白色的小兔子,正在从小护士的衣服里向外拱,就要拱出来。
李之芳情难自禁,就一下子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了两只白色的小兔子……
小护士康玲一哆嗦,随手打了李之芳一个嘴巴,颤着声说李之芳是流氓。小护士哭着跑了,说是去找院长。
李之芳一下子惊醒过来,心说“坏了”。来后方医院不久,李之芳就听说过这后方医院的院长,平时从骨子里就是一个自卑的主儿,在院长看来,那些从前方回来的伤员,大多凭着他们战功显赫,从来就不把他这个院长放在眼里,院长感觉平日里每天都在受那些从前方回来的伤员的窝囊气。李之芳还听别人说,院长刚来这个后方医院的时候,三十岁了还是光棍儿一根儿的他,看上了医院的护士长,护士长是从大城市念过大书的人,年轻漂亮,既有文化又有修养,院长打心眼儿里喜欢。看上归看上,喜欢归喜欢,院长憋了一年都不敢表白。就在院长酝酿、酝酿,再酝酿,鼓足全身的力气打算表白的时候,没料想,这时半道杀出了程咬金,一个重伤住院的志愿军团长,抢先院长一步,把护士长追到了手。院长心里这个悔、这个恨啊。从此院长看到那些伤员心里就别扭,尤其是那些干部伤员,在院长看来他们和土匪、流氓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那些仗义的土匪流氓。
李之芳正在胡思乱想,院长来了,边走边嚷嚷:
“好你个活土匪、臭流氓,你当土匪、耍流氓不过瘾,你又到后方医院来调戏良家妇女。你要是个师长,不,我再退一步说,你要是个团长也就罢了,你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小营长,也敢在这里当土匪、耍流氓,看我收拾不死你。”
院长嚷嚷着,早已大步走进病房,黑脸耷拉着,一双瞪得牛眼一样的眼睛,盯着李之芳。院长还想说什么,这时李之芳抄起旁边还有半杯水的茶缸子,照着院长的脑袋砸过去,装着半杯水的茶缸子正好砸在院长的脑袋上。
院长抱着被砸中的脑袋,懵了。李之芳高叫:
“他妈拉个巴子,你敢骂老子,看老子要是有枪,老子不枪毙了你。你给老子把茶缸子捡起来看看,看看上面写的什么,写的什么。”
院长真的被李之芳镇住了。李之芳指着地上已经摔掉搪瓷的茶缸子,说:
“看看,看看,‘谁是最可爱爱的人’,‘谁是最可爱的人’,懂吗。老子才是最可爱的人。”
院长反应过来,浑身哆嗦着,说:
“土匪,流氓。我到上面告你,告你。”
事情越闹越大。李之芳瘸着一条右腿,被部队派人“押解”回了老家太阳沟。
李之芳回到太阳沟,在家苦苦等了十年的李之芳的老婆柳叶不干了。
部队来送李之芳的人见到李之芳的老婆,向李之芳的老婆述说了在后方医院发生的一切。接下来,为首的对李之芳的老婆说:
“女同志,你的男人李之芳就交给你了。你务必管好你的男人,不要让他再犯生活作风错误。”
李之芳的老婆站在炕沿根儿上,红着脸哆嗦着嘴唇,连连点头,说:
“好,好。放心,放心吧。我一定管,一定管好。”
“李之芳同志,首长们为了你的事很是痛心,痛心得很哪。”为首的又对李之芳说着,同时又像是在告诉李之芳的老婆,“同志,部队首长这次本来打算为你立功,等到你的伤治好后,就提拔你当团长的。痛心,痛心得很哪。你却为了女人,为了一个黄毛丫头,断送了大好前程。好好的一个战斗英雄毁了,毁了。作风问题害死人,害死人哪。”为首的说着,跺了跺脚。
临走的时候,为首的对李之芳说:
“李之芳同志,同志。到了地方上工作,环境会更加复杂,你要切记,作风问题害死人,害死人哪。同志,好自为之吧。”
坐在炕沿儿上的李之芳连连点头。
最后,他们告诉李之芳的老婆说,部队首长根据李之芳这十年来,在历次战斗中的表现,决定把李之芳的组织关系转到李之芳所在的县里,过后县里会有人通知李之芳去县里报道。
部队来的人走后,李之芳的老婆先是一通嚎啕大哭,把这十年憋在心里的委屈发泄了个一干二净。
这时,听说李之芳回来了,再加上他老婆的哭声,村庄里所有的人几乎都来了。
李之芳的老婆哭完,对聚在屋子里的人们说:
“父老乡亲们,正好大家都来了,现在当着李之芳的面,我请大家给我做个证,大家说,我来他们老李家十年多,我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们老李家、对不起他李之芳的事儿?”
“没有,真没有。”聚在屋子里的人们有人附和说。
紧接着,李之芳的老婆对李之芳,同时也是对聚在屋子里的人们说:
“好,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儿,我问你李之芳,十年前我进你们李家门儿不到一个月,你就一声不响地走了,还叫人给我捎信,说是休了我,让我嫁人。今天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休了我?”
听到这里,屋子里的人们一片喧哗。
李之芳的本家老叔李多地红着脸、喘着粗气说:
“等会儿,侄媳妇儿,你说的这件事是什么时候的事?可是真的?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啊?”
李之芳的媳妇又哭起来,哭着,拿手掌子抹抹眼泪,说:
“就是他拉着两车粮食逃出家去当八路军的那年,他让回来的伙计给我带话儿,说是我是他爹给他包办的媳妇,要休了我。我怕丢人,就给那个伙计钱,叫他不要声张,那个伙计看我可怜,就没对任何人说,也没要我的钱。”
李之芳的老叔李多田听完,脸涨得更红,气喘得更粗。对李之芳说:
“小子,好小子。今天你给我说实话,侄媳妇说的可是真的?你说。”
李之芳低着头,不敢看屋子里的人们,更不敢看他的老叔。李多田一看李之芳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儿,浑身哆嗉,冲着李之芳大喊:
“你个小畜生,你说话,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李之芳吓得一哆嗦,说:
“真的。是,是真的。”
屋子里一片宁静,人们都呆在那里,好像都傻了眼。
李多田直直地站在那里,闭上了双眼,两滴泪顺着两腮流下来。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紧紧地盯着李之芳看了一会儿,说:
“畜生。你个小畜生。怎么对得起人啊,你走后,人家柳叶伺候完你爹,伺候你妈,伺候死、伺候活,几年下来,人家是披麻戴孝,发丧完你爹又发丧你妈啊,还替你经管这个家,该你做的事都替你做了啊。你拿什么来报答人家啊?”
听到李之芳的老叔这样说,李之芳的老婆柳叶又大哭起来。屋子里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劝说着。哭了一阵子,柳叶又用手擦了擦眼泪,像是下定了决心,说:
“李之芳,你有种,你要是一个老爷们儿,今天你就当着庄里的父老乡亲说,你现在为什么让部队开除?为什么叫部队的人给送回家来?说啊,有脸你说啊”
李之芳坐在那里,把头低得更低,好像想要把脑袋扎到裤裆里去。
老叔李多田看着李之芳一副没脸见人的熊样,心里就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看着李之芳说:
“小子,怎么,你犯了错误?你被部队开除了?”
李之芳赶紧抬起头,但不敢看屋子里的人们,眼镜看着屋顶,说:
“没有,没有。换个工作,回到地方而已,回到地方而已。”
老叔李多田,像是明白了什么。两眼直直地盯着李之芳,好像要把他看穿一样。说:
“小子,你说,什么错误?你给我老实说,你到底犯了什么错误?”
李之芳躲闪开老叔的目光,又低下头说:
“没有,没有。回到地方,换个工作而已,回到地方,换个工作而已。”
聚在屋子里的人们,齐刷刷的眼光看着李之芳。李之芳真想跳起来,把房顶捅一个窟窿,顺着房顶飞出去。
“你说。侄媳妇儿。”老叔李多田说完,威严的眼光里面隐含着慈爱,一副要给李之芳的老婆柳叶撑腰的架势。
“好。我说。”李之芳的老婆柳叶停了一下,看看李之芳,接着像是下定了决心,“李之芳是个破鞋,他在外面乱搞女人。”柳叶说完,出了一口长气。
屋子里的人们又是一阵喧哗,齐刷刷的眼光都射向李之芳。李之芳一下子站起来,大声说:
“她瞎说。我没有,我没有。”随着,声音低下来,说:
“误会而已,误会而已。”
“我没瞎说,李之芳乱搞医院的女护士。”李之芳他老婆柳叶得理不让人。
老叔李多田凑到李之芳的跟前,双手按在李之芳的肩膀上,与李之芳四目相对,一字一板地说:
“看着我,说真话。说,你和医院的女护士怎么了?”
李之芳躲闪着老叔刀子一样的目光,低低的声音,说:
“没怎么,没怎么。摸摸而已,摸摸而已。”
老叔李多田抬手一耳光,“啪”的一声,打在李之芳的脸上,说:
“摸摸,摸摸。怎么摸的?说。”
李之芳被打懵了,长到三十岁还头一次看自己的老叔这样发火,头一次挨老叔打。赶紧说:
“摸了奶。摸奶而已,摸奶而已。”
“啪”的一声,又一个大耳瓜子打在李之芳的脸上。老叔李多田说:
“我叫你摸摸而已,我叫你摸奶而已。”
“真的,真的,就是摸摸而已,就是摸摸而已……”李之芳有点语无伦次了。
见李之芳这样,老叔李多田更加愤怒,高喊:
“畜生,你个小畜生。你还什么而已,我看你就成而已先生了。我叫你而已,我叫你而已。今天我就代替你爹,我打死你个而已先生。”说着,又是一个耳刮子打过去。
老叔李多田打完,好像还是不解气。老叔看了看众人,又一边高声叫喊,一边在地下寻找着,好像在找什么趁手的家伙,真的要把李之芳打死一样。有人和李之芳的老叔撕扯着,劝他消气。
一番闹腾过后,人们都散去了。
从那天开始,太阳沟的人们就把李之芳叫了一个而已先生。
几天后,县里来人通知李之芳,到县政府去报道。
就在李之芳去县政府报到前,他的老婆柳叶万分坚定地提出和他离婚,不管怎么说,坚决要休掉李之芳。
李之芳就顺从他老婆柳叶的意愿,和柳叶一起去乡政府办离婚手续。说是办手续,其实根本就没什么手续可办的。本来吗,当年他和柳叶成亲的时候,还没有现在的政府,所以,他们的婚姻相对于现在的政府,从根本上就不存在什么手续,更没有什么证件。
李之芳心里跟明镜儿一样,柳叶经过自己回来在太阳沟那一番折腾过后,现在还要到乡政府去办什么离婚手续,无非是想出一口恶气而已。柳叶是想让人们知道,十年前李之芳没能休掉她,现在她柳叶要休掉李之芳。是啊,为自己,为了李家,柳叶白白搭上了十年的青春啊,现在才二十八岁的柳叶,都已经很显苍老了。柳叶尤其对得起李家,更对得起李家的列祖列宗了。想想自己不在的这十年,柳叶一个人替自己尽孝又尽忠,真的难为一个女人了。
想着,李之芳心里一阵翻腾,真的流出了眼泪。
流泪归流泪,事情终归是无可挽回了。李之芳清楚,柳叶已经铁了心了。由她去吧。
李之芳把家里全部的财产都给了柳叶。说到财产,其实和太阳沟的其他人家一样,家里除去四间房子、几亩土地和一头毛驴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什么了。土改的时候,经过和那时还在世的李之芳的爹妈商量,经他们同意,家里多余的房子和土地,柳叶都主动拿出去给庄里人分了。
柳叶也算是通情达理,当着乡政府干部的面儿,对李之芳说:
“我知道,你李之芳是听说我爹妈都过世了,我唯一的兄弟被国民党抓了丁,也被打死在外面了。我现在没有地方去了,你可怜我,房子和地都给了我。不过,现在我当着政府干部的面,我向你保证,以后你什么时候想把房子要回去,我随时给你,没处住,我认可四处流浪,绝不耍赖。”
李之芳有些伤感,看着柳叶,真情地说:
“算了,我不会回来了,真的不回来了。你踏踏实实地住吧,你还年轻,有合适的男人找一个,好好生活,不要亏待了自己,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而已。”
听见李之芳又说到“而已”,柳叶笑了。
李之芳也笑了。他现在才注意到,原来柳叶笑起来,人是那样的好看,笑是那样的动人。李之芳看着柳叶,说:
“我也当着政府干部的面,对你说一句真话,我李之芳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柳叶,我欠下了用一辈子都没法还上的人情债。我真的想还,你不给我机会,我没法还了。现在我对你说,如果有下一辈子,我要是遇到你,我一定一百倍,不,一万倍还你。”
李之芳动了真情。
柳叶倒是十分平静,对李之芳说:
“不必了,你一走十年,你一回来才进家门,我就让你在全庄人面前出了丑、丢了脸。咱俩扯平了,以后互不相欠了。”
说完话,两个人各奔东西。
回到太阳沟,李之芳又一次去爹妈的坟上烧纸磕头。在坟前,他趴在地上,大哭一场。李之芳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哭,反正就是想哭,哭出来痛快。
李之芳从爹妈的坟地里回来,本打算再回到自己的家里看看的,要走了,不打算回来了,爹妈没了,虽然没有什么牵挂,那里必定是自己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啊。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吧,看和不看又能怎么样啊。尤其想到柳叶,他就更不想再回家去了。自己欠这个女人的太多,走都走了,就别去打搅她了,就让她安静地过吧。
见过本家老叔后,李之芳又一次辞别故土,到县政府报道去了。
李之芳当上了县政府的财粮委员。
在工作的日子里,李之芳牢记在后方医院里的教训,更不敢忘记送他回家来的部队领导临走的教诲。他拖着一条瘸腿每天忙忙碌碌、勤勤恳恳地工作。他除去到各乡镇下乡的日子,回来就每天工作下班儿后,吃住在县政府里。除非工作必须,他绝不主动接近任何女人。还好,在这个县政府里,从来没有人提他在后方医院关于“生活作风”的事。
两年后,李之芳工作成绩突出、文化水平又高,被提拔当上了县人民政府的副县长。
秋天的时候,李之芳的腿伤发作了。被炸断的右腿的伤口处的已经结疤的肌肉开始萎缩,县城里的医院为他的伤腿做了电疗,几个疗程下来,非但不见好转,反倒是更加的严重了。冬天来的时候,他就彻底的不能走路了。根据相关规定,县政府联系好省城里的人民医院,送李之芳到省人民医院住院治疗。
李之芳来到人民医院的当天,经过人民医院里的专家会诊,专家们决定对他实施手术,手术的日期定在两天以后。
李之芳被安排住进了省人民医院的单人病房。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被右腿的疼痛,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个夜晚的李之芳刚刚睡着,护士来量体温了。
护士推开门进来,随手拉开电灯,昏黄的灯光马上就填满了整间病房。
李之芳醒了,睁眼看着护士。
“量体温了。”护士柔弱的声音,从口罩里面钻出来,李之芳听着那声音有些飘渺。
护士走到病床前,躺在病床上的而李之芳隐约感觉,昏黄的灯光里,当看到自己时,护士的身子好像猛地颤抖了一下。
李之芳没太在意,护士的声音更加柔软,又说:
“量体温。”随即递过体温表。
“嗯。”李之芳答应着,接过体温表,解开上衣扣子,把体温表小心地夹在咯吱窝里。
“十五分钟。”护士说完,转身出门,随手带上门走了。
看着护士的背影,李之芳想起一个人来,那个曾经使自己的人生发生改变的,战地医院的小护士。
想着,马上,李之芳愤怒了。李之芳在心里骂自己:“李之芳,你真他妈的不要脸,不长记性。”
两个重重的嘴巴子打在脸上,李之芳看到了老叔刀子一样的目光。李之芳知道,自己产生了幻觉。就在这时,柳叶又晃动着向自己走过来,向着自己哭、向着自己笑,哭得伤心、笑得好看。想到柳叶,李之芳举起手,很想重重的抽自己几个嘴巴,想想把手收回来,照着自己的腮帮子宁了两下。
“到时间了。”护士又推开门走进来了,刚刚醒过神儿来的李之芳,赶紧把体温表拿出来,小心地递给护士,护士把体温表举起来,在昏黄的电灯光下看着。李之芳看到了两条浓浓的眉毛下的一双大眼睛,他又不由自主,想起了战地医院的小护士。
“不烧。”护士说完,又一次转身出门,随手带上病房门走了。
李之芳的手术还算顺利。
李之芳的腿瘸是瘸透了,但手术控制住了肌肉的萎缩。在李之芳手术后恢复的日子里,还是那个护士每天照顾李之芳。李之芳感觉,护士很是不爱说话,而且越来话越少了。护士每天就那样走进来,走出去,打针、吃药、量体温。在李之芳看来,护士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心事,时不时地眉头就皱在一起,站在病房里愣神儿,好一阵子才会醒过来。李之芳感到压抑。他又想起了后方医院的小护士。
李之芳手术一个星期后,刀口拆完线,护士照例消毒、换药,一通忙碌过后,把病房的门关严,随手插上了门闩,李之芳吓了一跳。等护士转过身来,李之芳再看,李之芳是真的不止吓了一大跳,护士的口罩耷拉在耳朵上,这不就是当年后方医院里那个浓眉大眼、白白净净,一笑俩酒窝,让李之芳看到心里就痒痒的那个小护士康玲吗。
小护士康玲向李之芳走过来,边走边说:
“李之芳,你真的就一点儿都认不出我了吗?就没感觉到是我吗?”
李之芳大张着嘴巴,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溜圆,眼珠子直了,呆呆地看着小护士康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护士康玲走到李之芳的跟前,两只大眼睛看着李之芳,眼珠子湿湿的,像是刚在水里泡过。小护士对李之芳说:
“我知道,你李之芳一定是恨死我了。是我毁了你在部队的前程。不过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当时就知道害怕、生气了,真的没想到后果会那样严重。后来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我真的更后悔了。”
李之芳就那样看着康玲,半晌才回过神来,长叹一口气,说:
“唉,都已经过去了,还说什么恨不恨的。我不过是换了一个工作环境而已,换个环境而已。要说到恨,当年的事,你应该恨我才是。怎么说当时都是我欺负你一个小姑娘,这么多年,我想起了就感到内疚,现在有了机会,我当面给你道个歉吧,真的对不起你了,对不起啊。”
李之芳动情地说完,长长地出一口气。
李之芳说完,小护士康玲笑了。李之芳好像又看到了当年的小护士。
回到县城后,李之芳又结婚了,新婚妻子就是那个,曾经使李之芳的人生彻底改变的,后方医院的小护士康玲。
那个上午,小护士康玲在病房里告诉李之芳,当年在后方医院里李之芳被送走后,为了避开后方医院院长的纠缠,康玲随后也离开了后方医院,转业到家乡省城的这家人民医院工作。在这里工作一年后,康玲和医院里的一个曾经留过洋的外科医生结婚。谁想到,又过了一年,公安机关查出,外科医生居然是一个反革命,后来给镇压了,康玲心灰意冷,就一个人生活着。从此,康玲每天在医院里勤奋工作,处处小心谨慎,真可以说是夹着尾巴做人。
康玲和李之芳结婚后,就被安置在县医院工作。忙忙碌碌的一年年过去,他们的儿子李幸福八岁了。
八年间,李之芳从副县长、县长、县委书记一路走过来,李之芳每天都是忙忙碌碌地工作着。
“而已先生又回太阳沟来了。”
已经渐渐淡忘了李之芳的太阳沟人,相互转告着李之芳重回太阳沟的消息。
李之芳被造反派罢了官儿,被遣返回原籍来了,政治和经济被剥夺得一无所有。造反派说李之芳犯了错误,过去和从前都犯了错误。什么错误?太多了,反正那时造反派说你什么错误,你就什么错误。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维护党的纯洁性”,李之芳先是停职审查,最后被遣返回老家太阳沟。和李之芳一同回到太阳沟的还有他的妻子康玲和他们八岁的儿子李幸福。
走起路来一路冒烟、咣当乱响的破三机子把李之芳一家人抛在太阳沟,又咣当乱响、一路冒着浓烟,碾轧着路上的积雪走了。
一股冷风刮过,地上的积雪就被吹起来,在空中飘忽了一阵,风过去,积雪又落下来,不过它们很难再落回原处。
李之芳真的是无所适从。他感觉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先后两次离开他出生并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的太阳沟。二十年前,他撇下父母,抛弃刚刚成亲的老婆柳叶,脱离地主家庭,离开太阳沟,投奔了八路军,还拐走了家里的两大车粮食连同车马、活计,在后来人们说他是“弃暗投明”。说实在的,在当时他真的没想什么暗不暗、明不明的,就是感觉自己想走出家门,离开太阳沟,去外面的世界闯荡闯荡,根本没想日后要当什么官儿发什么财。十年后,当他第一次回到太阳沟,当年他没能休掉的老婆柳叶反过来休掉了他,他在乡亲面前当众出了丑丢了人。好在那时他的前程还算是光明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不过是“挪了地方,换了个工作环境而已”。还“因祸得福”地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当年的后方医院小护士康玲,并成就了他们两个人的一段儿因缘。十年前,当他又一次离开太阳沟,就如同他当年说的,在这个十年中他真的没有回过太阳沟。不过,十年间,他虽然从县政府里的财粮委员,一步步提升到县委书记,成了威震一方的“县太爷”。可是,他一天都没有忘记过太阳沟,他所以不回来,是因为内心里感觉自己这辈子真的愧对了一个人,自己欠下的债,不要说还清,恐怕这辈子就无法偿还。说白了,就是柳叶对李家的情、对李家的恩,他根本就无法偿还。这十年,太阳沟的乡亲,包括自己的老叔在内,也曾经有人到县里找他,求他帮忙,那些不是涉及太大的原则问题的事,他大多替他们办了,为此,他省吃俭用,自己往里贴了很多钱,时不时地就会招来妻子康玲的抱怨,他只好陪着笑脸,再三解释,以求得妻子康玲的谅解。就在几年前,老叔有事到县里找他,当他听说自从当年他走后,他的原配妻子柳叶,这么多年来还是一直一个人在太阳沟生活着。尤其是老叔告诉他,柳叶的生活怎么清苦时,过后,他的心里着实不安了好一阵子。老叔最后告诉他,这些年来,柳叶还是如同当年一样,每年从没间断过去他爹妈的坟前磕头烧纸,还在尽着一个晚辈儿女的孝道,他的心里就不单单是不安了,就就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他的心,像是生要把他的心从他的胸膛里掏拽出来。他想到过悄悄地给柳叶一些力所能及的补偿,那就是,给她捎带回一些钱去,好改善一下柳叶清苦的生活状况。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虽然他不曾长久地和柳叶在一起生活,但柳叶的脾气他是了解的。以柳叶的倔强,她是不会要自己的钱的,就是穷死都不会要。假使你强行给她,捎带回去的钱,她会给你扔掉,也许会给烧掉都说不定。
现在,李之芳又回到了太阳沟,不是他要违背当年不回太阳沟的誓言,是他已经没有权力选择,作为被遣返原籍的专政对象,他李之芳只有回太阳沟一条路可走,没有别的去处。
前后加起来,李之芳离开太阳沟二十年了。说实在的,二十年里太阳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山还是那个山,水还是那个水,村路没怎么见宽,倒是房前屋后的树长大了,自己小时候常常爬上爬下,掏鸟蛋、捉小鸟的树大多已经变得更大了,有些树已经老了。先前的茅草房子多数还是茅草房子,只有少数变成了青砖青瓦房。
“爸爸,这就是太阳沟吗?太阳沟就是我们的家吗?”八岁的儿子李幸福脸冻得通红,拉着母亲的手,瞪着惊奇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问自己的爸爸李之芳。
听到儿子的话,李之芳的心颤了一下,随着眼睛有些模糊,李之芳闭了一下眼睛,像是躲避积雪反射的阳光对双眼的照射,一会儿,睁开眼睛回答儿子:
“是。太阳沟,我们的家,这就是我们的家啊。”
李之芳声音低沉,嗓子有些沙哑,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李之芳看看儿子李幸福,又把目光投向妻子康玲。康玲的整个身体裹在军用大衣里,厚厚的棉围巾绕过脖子捂住了她的嘴,她看着眼前的一切,沉默着。李之芳看到,康玲眼睛里的神情,就剩下失落。
李之芳正要对妻子康玲说点儿什么,穿着圆咕隆冬棉衣棉裤的柳叶从远处向他们走过来。李之芳看到柳叶走着,就要走到他们跟前的时候,好像停顿了一下,随即就大步走过来,远远地就说:
“大冷的天儿,都站在外面干啥,不怕冻到孩子啊,走,回家吧。”
柳叶说着,走过来,不看而已先生,看着康玲,好像在瞬间犹豫了一下,随即就说:
“冷吧?”
不等康玲搭话,柳叶径直拉过李幸福的手,说:
“孩子,外面冷,走吧,回家。”
李幸福很顺从柳叶,李之芳看不出儿子和柳叶有什么陌生感,像是多年就见过一样。康玲没说什么,默默地和李之芳一起走。柳叶拉着李幸福走在前面,李幸福走着,回过头来,看到自己的父母,跟在后面走着,就回过头,跟着柳叶继续朝前走。
“柳叶老了。”李之芳在心里说。
李之芳一家人跟随柳叶走着,大家都不说话。一会儿就走进院子里。这时,柳叶才不回头,边走边说:
“李之芳,这房子,这院子,这家本来就是你的。十年前,我就说过,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就把房子还给你。现在,你回来了,你们一家就还住在正房里。西面的厢房我已经收拾好了,听说你们要回家来,我几天前就搬过去了。等到过年春天开化后,泥水合了,我找人在这院子西面盘上院墙,各走各的大门儿,放心,我不打搅你们。”
李之芳知道,柳叶后面的话,是说给自己的媳妇康玲听的。听柳叶这样说,李之芳又有一种负罪感,眼泪差点儿流出来,他强忍住了。李之芳站住脚,说:
“柳叶,等等。”
正要拉着李幸福进屋的柳叶,停住脚,回过头,看着李之芳,说:
“咋了?”
李之芳盯着柳叶的脸,说:
“柳叶,这样不行。这房子是你的,是当年政府判给你的,这个家都是你的。说好的,我们回来,只是借住你的房子,我们只能住在厢房里。”
李之芳说着,看了一眼媳妇康玲,随后招呼儿子李幸福说:
“幸福,走,我们去厢房,我们到那里住。”
李之芳就去拉李幸福的手。
柳叶急了,两眼盯着李之芳,说:
“怎么,李之芳,你真的要让我无家可归吗?十年前我对你说过,你回来我就把房子还你,没处住我认可到处流浪。现在,你们一家回来了,你要是打算连厢房都不让我住,那我现在就走。李之芳,我说话算话。我就走。”
柳叶说完,转身就像院子外面走。
“姐……姐姐,你……不要……走,你别走。”康玲有点犹豫,叫柳叶说。康玲见柳叶站住了,就对李之芳说:
“老李,既然姐姐这样,那我们就住在正房吧,免得姐姐要出去流浪遭罪……”
听到自己的媳妇康玲这样说,李之芳很是生气,不等康玲说完,李之芳就阴沉着脸呵斥媳妇康玲说:
“康玲,你住口。来时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我们只是来借住,我们只住在厢房里。再说了,你以为我们是回来享福吗?记住,我们是回来接受改造的。走,我们去厢房。”
康玲立刻住了口,棉围巾上面的两只大眼镜直直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李之芳。想到丈夫从来就没对自己发过火,康玲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声音颤抖着说:
“住口就住口吗,你那样大吼什么。我也是看姐姐真的要走,一着急才那样说的。你……至于……吗,真的……至于吗。”
康玲说着,开始只是抽泣,后来就要哭出声来。
柳叶赶紧圆场。对而已先生说:
“李之芳,你真啰嗦,你还不如一个女人痛快。”说着,又转向康玲说:
“妹子,你不用着急……”
柳叶正说着,头发花白,就连长长的胡子也都全白了的,而已先生的本家老叔李多田,拄着拐棍儿,急急地走进院子里,后面还跟着太阳沟的几个老人。老叔李多田说:
“人都到家了,还站在院子里嚷嚷什么?快进屋,都进屋去。有话家里说。”
“老叔,这……”李之芳看着自己的老叔,面露难色。
“这什么这,进屋。你们回来住正房的事,柳叶几天前就和我说了,我已经同意了。都进屋去,大冷的天儿,别冻着孩子。走,孙子,和爷爷进屋暖和暖和。”李多田说着,拉过李幸福向屋里走去。
大家一起进屋来,一股热气迎面过扑来,屋子里暖暖的。
李多田告诉侄子李之芳他们说:
“知道你们要回来,几天了,柳叶每天都把屋子里烧得暖暖地,怕你们回来再烧,屋子里冷,冻着你们。”
大家说着话,很快,太阳沟的人们大多都来到院子里,一会儿,陆续地,人们聚到屋子里来,有年纪小的人小声议论:
“知道吗,听说而已先生犯了错误。”
“谁?”
“而已先生,就是李之芳,就是县委书记。李之芳就是县委书记,县委书记就是而已先生。我妈说的,我爹不让我吗说。现在我也知道了,李之芳就叫而已先生,而已先生就是李之芳,他是县委书记。听人家说,他犯了错误,被罢了管儿了,还给开除了,没饭吃了。”
“别瞎说。”
又有人说:
“看,他的媳妇长的多俊。”
“那是,城里人吗。”
“还有他的儿子,那个,真干净。”
……
早晨起来,李之芳站在院子里。天气很寒冷,一口气呼出去就变成一片白色的雾。院子里的杏树已经很老了,其他的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房子还是那个房子,院落还是那个院落,就连院子里的牲口圈和柴草棚子等等,都没有什么多大的变化。李之芳只是感觉院子好像比先前小了,就连房子也好像比先前矮了好多。小时候每到春天,杏树上就长满青杏儿,挑最大的摘一个放进嘴里,嚼一口,一股酸劲儿上来,立马就酸到牙八股。李之芳想着,嘴里真地涌出一股酸味儿,他咽下一口吐沫,一下子就酸到心里。李之芳闭上眼睛,他好像看到好些过去的人和事,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一会儿又什么都没有了。
哪里是院子小了,房子是更不会变矮的,是自己年岁大了,老了。杏树和自己一样,老了,这倒是真的。李之芳心里这样想。
康玲在灶间里猫着腰烧火,浓浓的烟顺着灶火门儿冒出来,呛得她边咳速变流眼泪。
八岁的儿子李幸福在院子里堆雪人儿,他拿着做饭用的铲子在堆起来的雪堆上面奋力的拍打着,努力地想把雪堆变成一个人形。他的小手和小脸被冻得通红。李幸福在雪堆上拍打着,一会儿后退几步,到远处看看,再上前拍打一阵,再退到远处看看,终于,雪人儿堆好了。李幸福对自己的爸爸李之芳说:
“爸爸,快看哪,看我的雪人像谁,爸爸,你说,他像谁啊?”
“像我儿子李幸福。”李之芳笑了,对儿子说。
“不是,他是我爸爸,他是李之芳,是县委书记。”李幸福说。
李幸福的小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天真地笑了。
李之芳看着儿子,也笑了,笑容里面露出忧愁。
饭做好了,一家三口围坐在饭桌边吃饭。屋子里飘散着一股烟熏味和饭烧糊了的味道。
粮食是太阳沟的乡亲早就拿来凑在一起的,当然,主要还是柳叶搬到厢房去住时留下的,包括锅碗瓢盆和一些生活用具。
吃着饭,李之芳很感动,柳叶和乡亲们想得很周全,就连堆在门口儿的柴草都够他们这个冬天烧了。
昨天晚上,柳叶过来说打算早晨过来给他们一家人做早饭吃的,怕康玲使不好大锅、点不着柴草。后来,李之芳说:
“不用了,就让康玲她自己慢慢学着做吧,将来的日子还长着那。再说了,我们这次回来又不是来做客人,我们是接受改造的。你就离我们远一点儿吧,免得连累你,对你不好。”
柳叶看了看康玲和李幸福,又看着李之芳说:
“我不怕,我一个山沟子里的女人家,有什么可连累不连累的,再说了,有什么好不好的,我本来就这样,再好还能好到哪儿去啊。”
柳叶说着笑了。李之芳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李之芳感觉,十年前当他们离婚时,从乡政府里面出来告别对方的时候,柳叶就是这样笑的。又好像不是。
“不要想了,都过去了。”李之芳这样想着,对柳叶说:
“柳叶,这次回来,你能让我们一家人住在你的家里,我真的感谢你……”
不等而已先生说完,柳叶就说:
“李之芳,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现在是遭了难了,不得不回太阳沟来。我还知道,当年你走时,是打定了主意,这一辈子到死都不再回来了。现在是老天爷叫你回来了,这是天意,我不敢违抗天意,我今天当着你媳妇的面儿,就把这房子还给你了。还有,我现在把话撂在这里,你要是再说这房子是我的房子,我连厢房也不住了,我明天就走。说道做到。”
李之芳知道柳叶的脾气,一切都不再坚持。
吃过早饭,李之芳拖着一条瘸腿,到太阳沟所在的生产大队去报道。大队部里没有人。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社员,说起来他们小时候就认识,那时候他们住的相离不远。一阵寒暄过后,那个人告诉他,现在大队部里没有管事的,原来的干部们都给撤职了,靠边儿站了。现在的大队部造反派当家,一切他们说了算。不过,新夺权的造反派们,好像跟随红卫兵学生到北京参加大串联,等待毛主席的第八次会见去了。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那个人还告诉李之芳,现在是农闲时节,生产队不开工,社员们大多白天在山里砍柴火,准备来年烧火做饭用,晚上天黑后,点灯熬油,聚在一起,学习毛主席最高指示。
李之芳从大队部回来,向家里走着,心里很乱,隐隐地,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情。
李之芳没有回家去,直接去了自己的老叔家。老叔李多田一家刚刚吃完早饭,老婶儿在灶间里刷锅洗碗,老叔盘腿儿坐在炕上抽旱烟袋。说是一家,其实就老叔和老婶儿两个人,老叔的几个儿女们的几家人都在外面吃商品粮,除去过年过节回来看看,平时很少回来。
看着自己的老叔,李之芳的眼睛有些湿润。老叔真的老了。李之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苦笑了一下,就坐在炕沿儿上了。看着自己的侄子李之芳欲言又止的样子,老叔就对李之芳说: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你给老李家丢了人。可是你什么都不用说,你想想,再看看,现在不要说你一个县太爷,你往上面看,那比你大得不知道多少的大官儿,有多少人都给拿下来,都被打倒了。好在你还只是一个改造。再说了,你现在回了太阳沟,就算是功德圆满了,就算是回家了。你就踏踏实实地做一个太阳沟人吧。我看种地也没什么不好的。”
“叔啊,我只是想不通,这世道到底怎么了。”李之芳说着,眼泪流出来,接着真的就哭出声来了。
李多田看了看了李之芳,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
李之芳从老叔家回来,看到儿子在院子里玩儿雪,他对儿子说:
“幸福,不要弄湿了衣裳。”
儿子答应:
“知道了,爸爸。”
李之芳回到屋子里,看到媳妇康玲一个人坐在炕上抹眼泪儿。康玲看到自己的丈夫进来,就忍不住,哭出声来。看到康玲哭,李之芳就有一种愧疚感。稍后,李之芳就对康玲说:
“不要哭了,会好的。我能养活你们。”
听到而已先生这样说,康玲哭得更伤心了,抽抽搭搭地说:
“养活,说得好听,你一个瘸腿,一个残废,在这大山沟子里,出门不是挑就是扛的,你怎么养活我们。”
李之芳有些心烦,提高声音说:
“那又能怎么样。我瘸腿不瘸腿又怎么了,我早就瘸腿,你不知道吗?”
康玲并不示弱,把声音提得更高,说:
“你喊什么喊,我不就是说说吗,你就对我喊,我怎么你了?”
“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吵架,我害怕。”儿子李幸福跑进屋来说。
李之芳看着儿子笑了,说:
“孩子,不吵架,不吵架。我们没吵架。”
康玲不哭了,掏出手绢,轻轻地擦着眼泪。
晚上做饭时,柳叶过来了,拿来了一些白菜、罗卜、土豆和酸菜。说:
“李之芳 ,你知道的,咱这山里到了冬天没什么菜,只有这些,都在菜窖里,拿一些你们先吃,吃没了菜窖里还有,不嫌弃就个人下去拿吧。”
李之芳把菜接过来,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这一来,真是太麻烦你了。”
“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柳叶边说着话,边走出去了。
而已先生拐着瘸腿,向外送着。
康玲没说什么,静静地看着两个人。
晚上,外面刮着风,风吹动木头窗棂上的窗户纸,窗户纸就时不时地发出“呼嗒呼嗒”的声响。山里的夜鸟在叫,声音传得很远,听上去悠悠长长、哀哀怨怨。早早地吹灭油灯,李之芳他们一家人就躺在炕上了。炕烧得很热,虽然有风不断地会从窗棂的缝子钻进来,但屋子里并不算冷。
他们的儿子李幸福睡了,屋子里响着儿子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李之芳和康玲都没有睡着,他们没有睡意,各自想着心事。
“老李,我对你说句话,你不要生气。”康玲说。
李之芳好像知道康玲要说什么,眯着眼睛,在黑暗中平静地对康玲说:
“说吧,没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不生气。”
一阵沉默,李之芳感觉康玲好像在黑暗里酝酿着该怎么说,李之芳就对康玲说:
“说吧,一家人,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之芳感觉,康玲像是做了重大决定,在黑暗中说:
“老李,我想让你离柳叶远一点儿,我怕会有人说闲话,会连累你的。”
康玲说完,长出了一口气。
听完康玲的话,李之芳真的有些恼怒。“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真是女人啊。”李之芳想着,在黑暗中,他压了压火,尽量平静着声音,对康玲说:
“康玲,你不要想那么多,你跟我生活了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是,男女方面,我从前是在你身上犯过错误,但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喜欢你,发自内心的喜欢你,我那是情不自禁。我已经受到惩罚了,部队上的,还有我前妻,就是柳叶那边的。我已经记住了深刻的教训。再说了,我李之芳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李之芳,我已经不再是一县的父母官,我现在是被改造、被专政的对象,说实在的,现在,人家不怕被我连累,我都怕连累人家。”
李之芳说完,康玲没接话茬,在黑暗中沉默着。一会儿,李之芳又说:
“睡吧,不要瞎想了。”
康玲说:“我不是瞎想。你怎么说都行,但是不管怎么说,你要记住,我才是你老婆,你唯一的老婆。”李之芳听出,康玲有很大的怨气。
李之芳不再说什么,在心里想:“真是女人啊,都什么时候了,还瞎吃醋。”
不知道过了多久,康玲睡了。李之芳还是睡不着,继续想着心事。
李之芳真的想不通,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怎么突然的一下子就被停职了,最后还被遣返回太阳沟,来自己的老家,接受家乡人的改造。
说实在的,当有人冲进他的办公室,告诉他,他被停职了,已经不再是县委书记,要他接受审查,准备听候发落时,他真的一下子就懵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什么时候错的。
他不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在他李之芳看来,什么县长、县委书记,都不过是一个工作而已。他从来就没想过要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谋求过什么利益。多年来,就连家乡的亲人、乡亲有事找上门来求他帮忙时,他都从不敢利用手中的权力违反原则,即使是他完全可以凭手里的权力办到的事情,也大多是他自己花钱请人办的。
自从二十岁的时候离开家,在风风雨雨中,他李之芳参加过无数次战斗,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每次重伤后醒来,他都会感觉自己又多活了一回。在他看来,连这条命都是捡的,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是的,他不否认,他李之芳是曾经那样的贪恋女人。他喜欢她们,他痴情于她们的美貌,心动于她们的温柔。尤其是在战场上,每次受伤死里逃生,自己再活过来时,他都会感觉,这个世界是那样的美好,女人们是那样的可爱。可是,因为女人,他已经付出了代价,得到了教训。后来,阴差阳错,当他再次遇到康玲,并做梦一样真的和康玲生活在一起时,他就彻底知足了。在后来的工作和生活中,他处处小心谨慎,除去工作必须,他从不接触女人,更不要说主动去招惹她们了。他觉得,这一辈子,有康玲,他李之芳就足够了。
他又想到了柳叶。十年前,离开太阳沟时,他曾经在心里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回太阳沟。不是因为恨柳叶让他在众乡亲面前出了丑,他感觉自己出丑是活该,是罪有应得,他就应该得到报应。而是他感觉他亏欠柳叶的太多,他欠下了人情债,他欠柳叶八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情债,从此他再也没脸见她了。不久前,当那些人向他宣布,要他回原籍接受改造时,他的心好像一下子就掉到了地上。他不想回来,他真的不想再回太阳沟来。
他到了还是回来了。造化弄人啊。
“这都是命啊。”他无数次对自己说。
后半夜,李之芳做起了梦。
他梦到了院子里长满青杏子的杏儿树、杏儿树下童年的伙伴儿、院子里的爹妈、被轿子抬进家门的柳叶……
他还梦到了那个伙计,被他打发回来的那个伙计。
李之芳后来听说,那个伙计被国民党抓了丁,最后死在国民党的军队里了。
太阳沟的造反派们回来了。造反派的头儿就是当年被李之芳打发回来的,那个家有老婆和刚刚出生的孩子的,伙计的儿子苟文国,苟文国就是那时刚刚出生的孩子。李之芳第一眼见到苟文国着实吓了一跳,苟文国活脱脱就是当年的那个伙计。
苟文国带领造反派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发动群众。太阳沟没有什么太大的场地,就连大队部的院子也比一户普通人家的院子大不了多少。苟文国就组织造反派们,把全大队的男女老少社员们,发动聚集到太阳沟小学校的操场上。
那个白天,太阳沟没有太阳,寒冷的山风不停地在太阳沟上空盘旋叫唤,地上的积雪被风刮起来,不时地在空中飘。太阳沟的社员们聚集在小学校的操场上,他们有的坐在从校舍里搬出来的长条板凳上、有的蹲在地上、还有的干脆就站在那里,时不时地跺跺被冻得发麻的双脚。李之芳就在人群中,他和他的老叔一起,坐在小学校的长条板凳上。
李之芳看着造反派们,他觉得造反派们的举动多多少少的都有些可笑,可是他不能笑,也不敢笑。和大多数人一样,李之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造反派们把校舍里所有的长条课桌都搬出来,用它们在小学校的操场中央搭了一个大大的台子,他们把那台子叫“忠心台”,意思就是向毛主席表示忠心的地方。他们脱掉穿在身上的军大衣,随手把套在棉大衣袖子上的,上面写着“红卫兵”字样的红色袖箍摘下来,又套在穿在里面的单军装的袖子上。他们只穿着单薄的军装,带着单军帽,手里举着红本本儿,其中有两个女的手里举着红色的头巾儿,在“忠心台”上边唱边跳。
他们唱着:“敬爱的毛主席……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 他们跳着:双手就按着自己胸部;
他们唱着:“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他们跳着:两手就放到腮帮,仰头望,手指呈放射状地一闪一闪;
他们唱着:“千万颗一颗红心”,他们跳着: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就合并在一起,画成一个心的形状比在胸前;
他们唱着:“要献给您”,他们跳着:单腿的脚尖就跳跃着,另一条腿不断后踢,双手把那一个心形向右上方一下、一下地送上去。
人群中,有的社员开始笑了,接着社员们就都笑了。
“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苟文国高声叫喊,“谁再笑,谁就是不忠于毛主席,不忠于共产党,我们就批斗谁。”
“对,批斗。再笑批斗。”造反派们一起高声叫喊。
社员们不敢笑了。人群里静静的,就连在人群里的少数孩子们都安静地看着造反派们。
造反派们继续唱着,造反派们继续跳着。他们唱着,他们跳着。
李之芳还是坐在长条凳子上,他静静地看着他们唱着、跳着。
造反派们唱着、跳着。造反派们跳着、唱着。终于,他们出汗了。热气从他们的脖领子里、从他们露在军帽外面的头发里冒出来。他们的热气遇到外面的寒冷的空气,就变成一股股白雾,围着他们的脑袋升腾。
李之芳感觉造反派们的舞姿实在是太笨拙了,尤其是他们唱着、唱着,总是跑调,有的人嗓子还很沙哑。李之芳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去朝鲜战场慰问的志愿军文工团。
李之芳看着他们,他被吓了一跳。那个大大的台子塌了,先倒下的是其中的一条长条桌子,后来,一条,一条,又一条,那些排在一起的长条桌子全都倒在地上了。造反派们全都东倒西歪地,摔在倒在地上的长条桌子的缝隙里。又有人笑了,接下来人们都笑了,人们都大笑着。造反派们一个个爬起来,开始有人去扶倒在地上的长条桌子,一张、两张、三张,那个人扶着,就开始骂起来:“操他妈这什么桌子,还他妈是桌子吗,都站不住,摔死老子了。看老子不劈了你。”骂着,那个人把扶起来的长条桌子又踹倒在地上,一张、两张、三张,被他扶起来的三张桌子都踹到了。那个人继续骂着,还是不解气。他就开始摔桌子。他举起一张长条桌子摔在地上,那张桌子很结实,他见没摔坏那张桌子,就更愤怒了,又把那张桌子重新举起来,向着倒在地上的另一张桌子砸去。他砸下去,“啪”地一声脆响,两张长条桌子都被砸坏了。接着,他又一下、两下、三下,两张桌子就变得稀烂、稀巴烂了。造反派们都像他一样,举起长条课桌砸着,一下、两下……一张、两张……他们砸着,他们骂着……
他们疯狂地砸着。
“住手——”太阳沟的老书记高喊着,从人群里站起来,向着造反派们走去。
造反派们愣住了,他们如同被点了穴,有的举着桌子、有的弯着腰、有的抬着退……他们大张着嘴,眼镜直勾勾地看着老书记。最先回过神儿来的是他们的头儿苟文国,他直勾勾的眼睛,牛一样地瞪着老书记,说:
“怎么?老梆子,你想造反吗?”
“不是,不想造反。你们别砸了,都砸烂了,过年春天孩子们开学了用什么啊。”老书记声音不高。面对如狼似虎的造反派,老书记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哈哈,哈哈哈。”其中一个白胖子造反派大笑着,造反派们都跟着大笑起来。笑过,白胖子接着说:“他问我们用什么,他问我们孩子开学用什么。他妈的,老子管你用什么,管你用什么。再他妈地管闲事,老子连你一块儿砸。老子砸死你个老梆子。”
白胖子边说边继续砸着,造反派们又都跟着砸起来。
“别砸了,求求你们别砸了。”老书记央求着,继续朝前走。
白胖子看到老书记走到跟前,就说:
“那好,你心疼桌子,我们就不砸桌子,我们砸你。”
白胖子说着,真的举起手里的桌子,照着老书记的头就拍下来。老书记一低头,白胖子手里的长条桌子面儿,正好拍在老书记的后背上。老书记被拍得一个趔趄就趴在地上。
操场上的社员们惊呆了,没有人敢站出来,大多张嘴瞪眼,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那些带着孩子的女人们,都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是生怕他们挣脱出去。
李之芳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站起来高喊:
“别打了,你们还有王法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哪家老娘们儿的裤裆太肥,裤腿子还没扎住,把你给漏出来了。你不就是那个让县里的造反派给拿下了的,什么破鞋而已先生吗,老子正要找你呢。你还他妈的王法,你还他妈的跟老子讲什么王法。还当你是他妈的县太爷吗,老子现在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王法。告诉你,在这里老子就是王法。”白胖子说完,又对造反派们说,“来啊,把那个什么他妈的破鞋而已先生给我押过来,看老子现在就让他知道,什么是王法。”
如狼似虎的造反派们全都跑过来,连拖带拽地把李之芳拉过去,重重地和老书记摔在一起。
“谁先给这个而已先生松松筋骨,让他知道什么是王法。”苟文国见状,看着造反派们说。
苟文国说完,一个单军帽下露着两条细细的羊角辫子的,二十多岁的女造反派,举起早就拿在手里的桌子腿儿,一下子就打在李之芳的嘴巴子上,鲜红的血水一下子就从李之芳的嘴里流出来。李之芳把一大口血吐在地上,正要说什么,这时猛然听到一声怒吼,李之芳的老叔李多田猛地站起来,边走过来边说:
“小丫头片子,我看还真地反了你了,看你爹老实巴交,你怎么一点都不随你爹啊。”
女造反派说:“这还有一个老梆子,他骂我爹。大家打他。”
“打他、打他。打他们。”
造反派们高喊着,瞬间把刚刚走过来的李多田和老书记还有李之芳他们打倒在一起。造反派们疯狂地打着,李之芳他们三个人相互搂抱着,尽量不让他们打到要害处。造反派们疯狂地打着。后来,他们的头上脸上都流出血来。太阳沟的社员们都被吓懵了,有几个孩子吓得哭起来,大人们大眼儿瞪小眼儿地看着,再也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就在这时,只听苟文国说:
“好了,不要打死他们,留着他们做阶级斗争的典型,我们明天接着批斗。今天散了。”随即,苟文国高声对社员们宣布:
“好了,今天散了。我们每天接着继续批斗。”
造反派们穿上军大衣,一个个气哼哼地走了。大部分社员们都在咳声叹气,有的还在摇头摇脑,他们真的弄不明白,这世道到底怎么了。有几个胆儿大的凑过来,搀起李之芳他们三个人,向家里走去。李之芳他们三个人的头上、脸上都流着血。这时就听老书记说:
“凳子啊,搬进去。桌子,修桌子。”
李之芳被人搀回家来的时候,康玲和李幸福着实被吓了一跳,儿子李幸福当时就哭起来,边哭边说:
“爸爸,怎么了,谁打你了?”
李之芳笑笑,强忍着痛,安慰儿子说:
“没什么,没有人打爸爸,爸爸自己不小心摔了。”
八岁的李幸福好像相信了,心疼地看着爸爸,看着看着,留下了眼泪。
康玲没说什么,倒来热水,给李之芳擦洗伤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之芳没吃晚饭,早早地就睡下了。康玲和李幸福一起胡乱地吃完饭,都坐在炕上。李之芳说:
“你们娘儿两个也睡吧。”
康玲答应着,和孩子都睡下了。
冬天的山里天黑得快,一会儿,外面的天就全黑下来。屋子里没有点灯,整个屋子里一片漆黑。
又过了一会儿,李之芳听到了儿子在睡梦里的均匀的喘息声。儿子睡了。李之芳知道,康玲没有睡,她在摸着黑想心事。自从他们一家人回到太阳沟,康玲的心事越来越重了。她虽然嘴上不怎么抱怨,但每天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根本就见不到她的笑容了。他是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李之芳平躺在炕上,他想坐起来,他动了动,胳膊腿儿都很疼,脑袋上被打破的地方更是钻心地疼。李之芳不再动,就那样躺着。
李之芳有一种预感,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感觉很快就会发生什么事情,好像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李之芳现在需要想一下,他需要仔细地想一下,那些造反派们以后会对他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他自己倒没有什么可怕的,自己从一个县的父母官儿,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平头百姓,而且还是一个接受改造的平头百姓,自己还能有什么可怕的啊。他是怕再次连累家人,他们已经受到了一次连累。媳妇康玲因为他,从县人民医院的总护士长,一下子丢了工作,又跟着自己来太阳沟这个大山沟子里受罪。康玲是从小就在城里长大的,哪受过这样的苦啊。尤其是儿子李幸福,刚刚才上小学二年级,离开了县城,离开了熟悉的学校。他已经留意看了,太阳沟的小学校真的太寒酸了,和县城里的小学校比起来,真的就算不上什么学校了,就连那校舍的房顶,摇摇欲坠的,好像都要塌了。
还有柳叶,怕是自己要连累她了。这么多年了,柳叶怎么还是一个人啊。回来不久的时候,他问过柳叶,柳叶看看李之芳,只是平静地说:
“我一个人挺好。这么多年,习惯了,清净。”
听柳叶这样说,李之芳的心震颤了一下,接下来,一阵阵疼痛。是自己害了她呀。
李之芳又想到了那些造反派,小小的年纪,怎么那样疯狂啊。当他想到那个年纪二十上下的造反派小姑娘时,他真的有些迷茫了,对待自己的乡亲,怎么就像对待战场上的敌人啊。幸亏她的手里没有枪,要是有的话,说不定她非得毙了自己不可。想到她手里朝自己打来的桌子腿儿,李之芳真的不寒而栗了。
外面又刮风了。
早晨,天还没亮,有人敲门。李之芳急忙起来,穿好衣服,打开门。是那个造反派里面的白胖子。他对李之芳说:
“李之芳,我现在代表太阳沟红卫兵大队通知你,今天上午去小学校参加批斗大会。”
白胖子说完走了。李之芳看着白胖子走出去的身影,陷入思索。
李之芳被迫站在小学校的长条凳子上,和他一道被迫站在长条凳子上的,还有他的老叔李多田和太阳沟的老支书。
太阳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全体社员都造反派被集中到小学校的操场上,就连康玲和他们的儿子李幸福都来了。
呼啸的寒风里,人们在小学校的操场上站立着,谁也不敢出声,他们已经领教了红卫兵造反派的厉害。寒风里,他们默默地看着操场里站在长条凳子上面的李之芳他们三个人。
苟文国开始控诉他们的罪行,无非是什么左倾机会主义、右倾机会主义、唯心主义、投降主义、分裂主义、反共分子、反革命分子、变节分子、剥削阶级、资产阶级、反动派、托派、特务、叛徒、工贼、内奸、地主、富农等等。苟文国把他所有能想到的罪名统统拿出来,在他们三个人身上用了个遍,到后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该给他们定什么样的罪名。
苟文国带领造反派们喊了一阵口号,就是打倒什么什么……打倒什么什么……等等。喊完口号,苟文国说:
“社员们,乡亲父老们,我现在要揭露和控诉李之芳这个……”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接着说,“我现在要揭露李之芳这个反革命资产阶级地主份子,当年对我爹这个贫下中农的迫害。”
站在长条凳子上的李之芳听后,在心里笑了。他心想,怎么苟文国他爹也成了“贫下中农”了,他爹在解放战争的时候就死了,贫下中农的称呼是在一九五五年以后才有的啊。
苟文国看着社员们继续说:
“大家都知道的,我爹当年就是这个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大反革命分子李之芳他们家的伙计,就是扛活的。当年是他李之芳怀着别有用心,他为了升官儿发财,他去当八路军。李之芳这个而已先生在走的时候,把别的伙计都带走了,可是他却让我爹回来给他爹和他老婆送信儿,我爹不回来,李之芳就打我爹,还要拿枪枪毙我爹,我爹就回来了。乡亲们,知道吗?是他李之芳害得我爹没有当成八路军,错过了参加革命的机会。大家知道的,我爹回来了,第二年就叫国民党抓壮丁抓去当了国军,后来就死在战场上了。”苟文国说着,狠狠地看了一眼李之芳,又看着社员们说,“乡亲父老,大家说,是不是当年要不是李之芳这个大地主,非要我爹回来给他们家送信儿,我爹就当了八路军,是不是我爹当了八路军就参加了革命,是不是我爹参加了革命我爹就不会死,是不是我爹不死我爹就升了官儿,是不是我爹升了官儿……我爹就说不定比他李之芳官儿还要大,说不定……说不定我爹还是个将军呢。”
操场上的社员们都笑了。就连站在长条凳子上的李之芳他们都笑了。
白胖子好像感觉苟文国的话有点儿不妥,又见社员们都笑了,就看了一眼苟文国,赶紧对人们高喊: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别笑了,都别笑了。”
操场上的人们安静下来。过了一会,白胖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干咳了几声,像是要大家注意,接着说:
“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听大人们说过,这李之芳还在部队的医院里搞过破鞋,他就是因为和医院的小护士搞破鞋,才让部队给开除后送回家来的。还有现在的中国,毛主席他老人家提倡实行一夫一妻制度,他李之芳却有两个老婆。听说他现在的老婆就是搞破鞋搞来的。这是什么性质,大家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而已先生看到,社员们都愣了,多数人都大张着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看到了人群中的柳叶。柳叶的脸先是涨得通红,后来白了,最后变得蜡黄,好像浑身都在哆嗦。而已先生又看了看康玲,康玲抱着儿子李幸福,蜷缩在人群里,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像是要钻地缝儿的样子。
“听说他是强奸的医院的小护士。”那个女造反派说。
造反派们又开始高喊口号:
“打倒李之芳——”
“打倒地主——”
“打倒破鞋强奸犯——”
喊过口号,就见白胖子把造反派们聚在一起,他们转过身去嘀咕了一阵子,一会儿,他们转回身来,苟文国就说:
“社员们、乡亲父老们,现在我们请柳叶和康玲出来控诉强奸犯李之芳的万恶罪行。现在请柳叶和康玲到前面来。”
苟文国说完,人群里一阵骚动。接下来人群里死一般的沉静。人们不再看操场上站在凳子上的李之芳他们三个人,齐刷刷的目光都盯着人群中的柳叶和康玲。李幸福吓坏了,都不敢哭了,身体瑟瑟地抖着蜷缩在母亲的怀里。
李之芳看着人群中的两个女人。柳叶的脸不再蜡黄,而是充满了愤怒。康玲的双眼流着泪,说不上是什么表情。
“出来,出来。”造反派们喊叫着。见柳叶和康玲还站在人群里,那个女造反派走过去,去拉康玲,康玲蹲在地上,挣脱着,紧紧地把李幸福搂在怀里。见康玲使劲挣脱,女造反派左手使劲儿抓住康玲的头发,抬起右手使出全力,“啪、啪”就是两个耳刮子打在康玲的脸上,血就顺着康玲的嘴角流出来。李幸福大哭起来,说:
“你们不要打我妈,你们不要打我妈……”
女造反派看着李幸福,凶狠地说:
“我不打你妈,我打你。我打你个狗崽子。”说着,举起手来就要照着李幸福打下去。
就在女造反派的手就要落下去的瞬间,柳叶快速地冲过来,用身体护住李幸福和康玲他们娘儿两个,说:
“你别打他们。我去。我去。”
“好,你去。”女造反派说着,举起来的手放下了。
柳叶没有犹豫,从人群里出来,走到站在长条凳子上的李之芳他们三人跟前。
“柳叶,你回去。没你的事。”站在凳子上的李之芳高喊。
“叫你再喊。”白胖子说着,抬腿一脚,踹在李之芳脚下的长条凳子上。凳子倒了,李之芳一下子摔下来趴在地上。白胖子紧接着又是同样的两脚踹下去,老书记和李之芳的老叔李多田都和李之芳一样,摔下来趴在地上了。
人群中没有一丝声响,人们都屏住呼吸了,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李之芳他们在柳叶的搀扶下先后艰难地站起来,他们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李之芳想不明白,这世道怎么了,人心怎么这样,土喽吧唧的年轻人,在山沟子里长大,当了红卫兵,成了造反派,不过是出去串联串联,见到了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回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好像都没有了人性一样。李之芳想着,他看到造反派们都看着柳叶。李之芳也看着柳叶,柳叶很镇定,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这时,只听那个女造反派又说:
“柳叶,快说,李之芳是怎么强奸你的?后来你们又是怎么搞破鞋搞到一起的?”
“错了,李之芳强奸、搞破鞋都不是她,她是李之芳的大老婆,被李之芳踹了,就是休了。她是受害的。”白胖子说。
“啊,错了?”女造反派红了脸,有些尴尬。
苟文国见此情景,赶忙凑过来说:
“柳叶,给你个机会。现在就由你来控诉李之芳这个反革命资产阶级地主份子,迫害和抛弃你的罪行。你快说,他是怎么迫害你的?他是怎么抛弃你的?不要怕,说出来,毛主席的红卫兵给你撑腰。”
柳叶转过脸来,面向人群。李之芳从未见过柳叶那样的从容镇定,柳叶说:
“父老乡亲们,既然他们让我说,那我今天在这里就当着大家的面儿,说句公道话,李之芳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他没做过一件对不起我的事情。他更没迫害我,也不是他抛弃我。我们俩的婚姻是我们俩的父母包办的,后来,是我想婚姻自由,他回家来,是我休了他李之芳,不是他李之芳休了我。还有,李之芳对得起我,他把全部家产都给了我。我说完了。”
柳叶说完,在场的人们全都大吃一惊,人们大瞪着眼睛看着柳叶,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人们好像有了一种欲望,一种要站出来保护柳叶的欲望。终于,还是没有人站出来。人们不敢,人们不敢站出来。
造反派们也都很吃惊,一瞬间,他们全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山沟子女人柳叶,会当众来这一手,他竟敢公开站在李之芳一边,当着所有太阳沟人的面儿替李之芳说话。“这女人真是反了。这女人真是疯了。”他们在心里说。
李之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开始担心柳叶。果然,又是那个女造反派,只见她大步走到柳叶面前,和刚才打康玲一样,“啪、啪”就是两个耳刮子打在柳叶脸上,看上去比刚才打康玲时还用力。柳叶趔趄了一下,站住了。柳叶瞪着眼睛看着女造反派,嘴角有血水流出来,柳叶紧闭着嘴,把嘴里的血水咽下去。女造反派又楞了一下,真的好像害怕了,不过紧接着她就笑了,不过,那笑容一闪即逝,看上去很狰狞。就在女造反派就要对柳叶大打出手时,李之芳拐着一条瘸腿奔柳叶走过来,对那个女造反派说:
“你打我吧,真的跟她没有关系。”
“那就一起打。”白胖子说着,走过来,抬起一脚把李之芳踹倒在地上。就在白胖子抬脚就要向李之芳的脸上踹去时,苟文国说:
“慢着,我们那就给他们游街吧。”
李之芳他们被造反派带到大街上。李之芳走在最前面,他的后面跟着柳叶,柳叶的后面是李之芳的老叔李多田和老书记,康玲领着李幸福走在老书记他们后面。造反派们在两边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地走着,边走边吆喝着什么。
李之芳感觉太阳沟的街上很空旷,看不到人。后来他笑了,只是在心里笑了,自然不敢明着笑出来。他想,人都走在自己的后面,街上自然看不到人。
李之芳抬头看了一眼天,冬天的天空深蓝中透出苍白,天上没有云彩,日头高高地挂在天上,看上去离自己好远,比以往小了好多,他感觉没有哪一天的日头离自己这样远,遥远的使日头的光都变得没有一点儿颜色。看着,他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他真的害怕日头会从天上掉下来。
造反派们指挥着人们在太阳沟的街上走了一个来回,不知道是他们累了,还是因为没有提前准备好游街的道具,也许是他们感觉这样没有道具的游街没什么意思,就让人们散了。他们宣布,游街明天继续,任何人不许缺席。
就在那天夜里,康玲不见了。康玲离开李之芳和李幸福,一个人失踪了。
第二天的一大早,李之芳醒来不见了康玲,他起来,发现房门打开着,就有了一种预感。他走出屋子,在院里院外转了一圈儿,没有找见康玲,他就像是明白了什么,几天来,他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康玲是不会再回来了。也好,随他去吧,免得在一起活受罪。就是可怜了孩子啊,他才只有八岁啊。李之芳这样想着,瞬间有了一种解脱感,不过,这种感觉一瞬间就消失了。
当造反派们赶来,准备好游街用的道具,打算押着李之芳他们开始游街时,却不见了康玲。他们在柳叶的家里里里外外寻找了一圈儿,没有找到,他们就一口咬定,一定是柳叶把康玲藏了起来。于是,他们又找。房前房后、院里院外,菜窖、柴草棚子、鸡窝、猪圈、柴火垛,最后就连水缸、泔水缸里都找了一个遍,还是没有找见康玲。造反派们很激动,他们吵嚷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李之芳站在正房的门口儿,看到他们在和柳叶争论,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后来,他们静下来,就听那个女造反派说:
“柳叶,你现在坦白,是不是你为了和李之芳搞破鞋,趁着夜里没人,把康玲杀了?说把尸体扔哪了?”
这时候,李之芳已经走过来和柳叶站在一起,李幸福跟在他爸爸后面,边走边哭,哭喊着,要找他的妈妈。李之芳对造反派们说:
“我和你们说,康玲真的是夜里一个人走了,我和孩子也在找她。真地和柳叶没有关系。就求你们不要难为她。”
造反派们将信将疑,找不到康玲,他们就押着李之芳和柳叶走了。这时,李之芳的老婶子过来把李幸福领走了。李幸福走着,一步一回头地看着他的爸爸李之芳和柳叶,眼睛里含满泪水。
李之芳和柳叶他们被押到小学校里,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已经聚集了好多人,一会功夫,太阳沟的人们差不多又都聚齐了。造反派们给李之芳和柳叶他们分别带上纸帽子,戴在他们头上的纸帽子都尖尖地,戴在柳叶头上的纸帽子上写着“打倒大破鞋柳叶”,戴在李之芳头上的纸帽子上写着“打倒地主、破鞋、强奸犯李之芳”。还有一顶纸帽子是给康玲准备的,上面写着“打倒小破鞋康玲”,康玲跑了,他们就把这顶纸帽子戴在了老书记的头上,人们看后,又有人忍不住笑了。李之芳的老叔李多田头上也被戴了一顶纸帽子,跟李之芳他们站在一起,李多田头上的纸帽子上面写着“打倒老地主”。
李之芳有些奇怪,太阳沟的人们基本都到齐了,却不见造反派的头儿苟文国,同时还缺了白胖子和另一个造反派。
李之芳正在想着,就在这时,就见白胖子和另一个造反派从小学校的校舍里押出一个人来。只见那个人头上也带着高高的纸帽子。白胖子和另一个造反派押着那个人走过来,越走越近,李之芳看清,那个人头上的纸帽子上面写着“打倒国民党特务苟文国”,李之芳吃了一惊,再细看那个戴着纸帽子的人,正是造反派的头儿苟文国。苟文国走过来,看了李之芳他们一眼。李之芳感觉苟文国的脸色说不上来怎么难看,先是由红变白,再是由白变黄,最后由黄变黑,后来还咧了咧嘴,好像笑了一下,不过在李之芳看了,那笑比哭要难看多了。李之芳的心里有见到鬼的感觉。
人群里一阵惊呼,接下来一阵骚动。人们小声地议论着,不时地向这边看,看戴着纸帽子的苟文国。苟文国头低低地,不敢看操场上的人们。这时,只听白胖子说:
“安静,大家安静。我现在不得不告诉大家,我们被蒙骗了,蒙骗我们的就是这个混进我们革命队伍里面的,国民党特务苟文国,他就是他爹安插在我们太阳沟的国民党特务卧底。现在,我们已经和他划清界限,从今以后,欢迎大家对苟文国进行监督改造。以后我就是太阳沟造反大队的负责人,欢迎大家有什么情况向我报告。”说完,白胖子带头高喊口号:
“打倒苟文国——”
“打倒国民党特务——”
造反派们高喊着。人群里有人小声跟着喊,后来,渐渐地,人们跟着大声喊起来:
“打倒苟文国——”
“打倒国民党特务——”
游街的人们向着太阳沟的大街走去……
就在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个女造反派快步跑回来,只见她把不知道从哪家里找来的,用麻绳子串在一起的旧镐头和透着窟窿的破鞋,挂在柳叶的脖子上,随即高喊:
“打倒破鞋——”
“打倒柳叶——”
“打倒破鞋柳叶——”
造反派们跟着她高喊口号。
游街的人们继续向着太阳沟的大街走去……
不管人的日子怎样过,日月星辰都照样每天会升起来,也会落下去。那个最最寒冷的冬天里的春节来了又走了。
李之芳在清冷中度过了离开太阳沟二十年后,又重回太阳沟的第一个春节。
以白胖子为首的太阳沟造反派们,被县里的造反派组织叫去到县城里学习交流去了。李之芳知道,造反派们说是学习交流,其实就是到处揪斗、抄家、打砸抢,不过是说得好听而已。太阳沟的人们在胆战心惊中享受着难得的安宁。李之芳他们并没有被造反派遗忘,造反派临走时通知他们,叫他们好好反省,随时做好准备,等待他们从县里回来继续接受改造。
过了正月十五,小学校里开学了。李之芳经过多方努力,儿子李幸福终于可以到小学校里去读书了。李之芳心里明白,现在的学校说是开学,其实和社会上也没什么两样,全社会都在大批斗、小批斗,学校里也一样,就连小学校里也和中学、大学里没什么两样,不是大批判、就是小批判。批判归批判,不管怎么说,总不能不让孩子去读书吧?让孩子先到学校去,听天由命吧。李之芳这样想。
造反派不在太阳沟,李之芳感觉日子过得很快,一晃正月就出去了。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李之芳想到了柳叶。柳叶,属龙的,算起来虚岁今年就要四十岁了。柳叶来太阳沟已经整整的二十多年了。想到这二十多年,柳叶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现在又因为自己受到连累,让造反派们打来骂去、满大街游走、示众,还被说成是破鞋。李之芳心里一阵疼痛。“造孽啊,都是我害了她啊。你缺德啊,李之芳。下辈子让你托生牛、托生马吧。你变成牛、变成马,到柳叶的家里去,给她耕田、种地、拉车、推磨。出门儿时,让柳叶骑着你,拿鞭子狠狠地抽你。”李之芳在心里骂自己。
那个早晨,没见柳叶起来。日头当顶的时候,柳叶还是没有动静。李之芳感到纳闷儿,听老叔说,一年四季,每天闲不住的柳叶,从来就不贪窝子,都是早早地起床,院里院外收拾利落,什么鸡啊、鸭啊、猪啊、羊啊,伺候个到,再点火做饭,填饱自己的肚子,最后山里地里的活计从不落在别人后面,有了生产队后,柳叶就每天跟着社员们到生产队里下地干活儿。再说了,柳叶的勤快自己也是曾经见识过的啊。柳叶今天是怎么了?李之芳决定到柳叶住的西厢房里去看看。
李之芳来到西厢房门前,门没插,虚掩着。李之芳在门上敲敲,里面没有声音。李之芳用力,又在门上敲敲,柳叶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进来吧,没插门。”
李之芳推门进屋,柳叶躺在和锅台相连着的炕上,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李之芳。看得出,柳叶刚才正在昏睡。
李之芳问柳叶:
“怎么了?柳叶,你病了?”
“没什么。就是头痛,有些晕。”柳叶的声音很弱,看上去整个人都有气无力。
李之芳走过来,伸手去摸柳叶的额头。当李之芳的手刚刚碰到柳叶的额头时,他差点儿就把手抽回来。柳叶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她在发高烧。
柳叶病了。
李之芳二话不说,马上拐着一条瘸腿去了十里地的镇子上。下午,镇子上的医生胆战心惊地来了。
李之芳到镇子上找到这个镇里唯一的西医时,医生本不打算来的,只答应给配些药片儿,拿回去让病人吃。世道混乱,尤其当医生知道生病的又是一个整天被造反派押着,满大街游斗的女人时,哪个人还敢给自己招惹麻烦啊。后来,李之芳一再央求,又加上医生早在十多年前,就是李之芳从部队上回来,柳叶“休掉”李之芳时,就知道柳叶这个女人。医生佩服柳叶,咬了咬牙,就跟着李之芳到太阳沟来了。
医生看过柳叶的病,询问了一些柳叶先前的症状,给柳叶打过针,又留下一些药片儿,告诉李之芳怎么样给柳叶服用,就要走了。临走时,医生暗示李之芳跟自己出去。他们走到院子里,医生压低声音,对李之芳说:
“这世道混乱,我不敢说你这个先前的大少爷、曾经的‘县太爷’是好、是坏,但是我敢说,柳叶,柳叶这女子绝对的是个好人。以我多年的经验,可惜了,可惜了一个好人。唉,好人没好报啊。”
医生一声长叹,边说边不住地摇头,脸上露出凄婉的神色。
李之芳的心一下子沉下来,双眼紧紧地盯着医生,问医生:
“怎么了?医生。不好治吗?”
李之芳说完,满脸期盼的神情看着医生。医生摇摇头,脸上的神色更加凄婉,对李之芳说:
“你赶紧带着她到县里的大医院看看吧,你那里有熟人,早点儿去,说不定还能救她的命。”
李之芳的身子侧棱了一下,差点儿没瘫软下去,使劲定定神站住了。他一下子眯上眼睛,两串眼泪刷地就流下来。
医生走了。边走边摇头,念叨着:“可惜了,可惜了。好人啊,好人啊。”
第二天的一大早,李之芳拿出自己被遣返回家时还藏着的一点儿积蓄,强行把柳叶弄到了县城里的医院。李之芳要想找到县城里最好的外科医生,也并不是多么最难的事情。经过一通检查,医生告诉李之芳,晚了,没救了。柳叶的肝脏上面长满了瘤子,已经到后期了。
李之芳跌跌撞撞地来到医院的卫生间里,抱头痛哭。好久,李之芳哭着,不断地有人进来,看到一个男人悲伤欲绝,有的人也不免跟着流出眼泪。哭够了,李之芳胡乱地洗了洗脸,从医院的卫生间里出来。
李之芳就带上柳叶回太阳沟去。
回到太阳沟的家里,李之芳把柳叶直接安置到正房里,随后到西厢房搬来柳叶的被子,让柳叶躺在炕上。
柳叶出奇的温顺,一切都顺从李之芳的做法。
接下来的日子,李之芳如同一个大哥哥对待自己的小妹妹,每天伺候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的柳叶。
造反派回来了。
就在他们回来的当天下午,还是那个女造反派来找李之芳和柳叶,通知他们明天到小学校去,上午还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开他们的批斗会,接下来游街示众。
李之芳告诉女造反派,柳叶病了。明天的批斗会和游街,他自己去,柳叶不能去。
女造反派对李之芳说,两个人都得去,柳叶必须去,不要说是装病,就是真有病,只要不死就得去。女造反派边说便要到屋里查看。
李之芳不再说话,他到灶间里抄起菜刀,手起刀落,重重地砍在门框上。李之芳告诉女造反派,如果明天有人敢动柳叶,他李之芳就让他像被菜刀砍过的门框一样下场。
女造反派吓傻了,真的害怕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缓过神儿,急急忙忙地走出门去,走到门外才敢回头说,明天再和李之芳算账。说完,跑了。
晚上,李之芳做了晚饭,柳叶和李之芳父子一起吃了饭。
柳叶很高兴,坐在炕上,搂过李幸福,说笑着。李幸福安静地坐在柳叶的怀里,像依偎在亲娘的怀抱。看到柳叶高兴,李之芳也很开心,坐在一旁看着柳叶和儿子李幸福,几次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柳叶搂着李幸福,盯着李之芳看了一阵,又看了一眼怀里的李幸福,对李之芳说:
“李之芳,我不到二十岁嫁给你,来到你们李家,虽然后来我和你离了婚,但是,我一直也没离开过你们李家门,这样算下来,我现在还是你们李家的人。二十多年了,我们两个人不管是谁的对错,我现在都不想说了,我也不想听你说了。我现在想对你说的就一件事儿,你没有对不起我,真的,你对得起我了。以前,我那样对你,你没赶我出门儿,让我有地方安身,还把全部家当都给了我,使我生活有了着落,我知足了。你不用后悔什么……”
“柳叶,你别说了。”李之芳声音哽咽,灼热的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
柳叶两只眼睛盯着李之芳说:
“你让我说完。”
李之芳连连点头,流着泪说:
“柳叶,你说吧。”
柳叶继续说:
“李之芳,我求你一件事,你如果要是不嫌弃我,就让你的儿子李幸福叫我一声妈吧。好吗?”柳叶声音很轻,但极平静。说完,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李之芳。
李之芳差点儿哭出声来。急忙对儿子李幸福说:
“幸福,过来,到地下去。”
李幸福顺从地从柳叶的怀里出来,从炕上下来,站在地上,看着父亲。李之芳平静一下心情,尽量让语气平缓,对李幸福说:
“孩子,跪下。现在爸爸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柳叶姑姑就是你的亲妈。快,磕一个头,叫妈。”
李幸福很顺从,跪在地上,在地上向着炕上的柳叶磕了一个头,高声向着柳叶喊:
“妈——”
“哎——”柳叶赶紧高声答应,声音颤抖,早就含在眼睛里的眼泪马上流出来。
柳叶睡了。
李之芳和李幸福也都睡了。
第二天早晨,柳叶死了。
就在夜里,李之芳和李幸福他们都睡着的时候,柳叶喝下了早就准备好的,在太阳沟家家都有的用来点豆腐的卤水。
柳叶死了,安静地躺在炕上,像是睡着了。当李之芳高喊她的名字柳叶时,她的紧闭着的双眼里,流出两行泪水。
李幸福哭喊着柳叶:
“妈妈……妈妈……”
当太阳沟的造反派们鱼贯着来到,李之芳和柳叶他们家院子外面的胡同时,造反派们愣住了。只见李之芳右手紧紧地握着菜刀,把已经死去的柳叶背在后背上,拐着一条瘸腿,正从屋子里面走出来,他的后面跟着他的儿子李幸福。李幸福一边哭着一边跟在后面。李之芳走着,不回头,对跟在后面的儿子李幸福说:
“李幸福,不许哭。扛上铁铣镐头,跟着我,走。”
李幸福扛起放在院子里房檐跟儿下的铁铣镐头,跟着他的爸爸李之芳向院子外面走去。当他们走到院子外面的胡同时,站在胡同里的造反派们都不由自主地站到胡同的两边去了,给他们在中间腾出一条道。他们走着,向胡同外面走着。站在两边的造反派都大瞪着眼睛看着他们,如同专门目送他们,给他们行注目礼。
李之芳他们向太阳沟的后山坡上走去,他们走着。一个瘸腿男人背上背着一个已经死去的苦命的女人,后面跟着一个扛着铁铣镐头的八岁孩子,他们艰难地向山坡上走着。
这时,苟文国从后面追上来。苟文国追上李之芳他们,没说什么,把李之芳后背上的柳叶接过来,背在自己的后背上,走在前面,默默地向着太阳沟的后山坡上走去。
李之芳没说什么,和儿子李幸福一起,跟在苟文国的后面,看着苟文国背上的柳叶,向太阳沟的后山坡上走去。
日头照着后山坡上的新坟包,压在坟包顶上的纸钱在风中飘动着。
夏天的时候,一场暴风雨过后,已经长出杂草的坟包前面,又多出了一座新坟包,比先前的那座小些。
一场暴风雨,小学校的校舍的屋顶塌了。李幸福和另一个孩子被压死在里面了。李之芳按照太阳沟当地的丧葬习俗,把李幸福当做柳叶的儿子,埋在柳叶的坟前。
很多年以后,一辆吉普车开进太阳沟来。是县里有人到太阳沟来找李之芳了,来的人是政府派来落实政策的,他给李之芳带来一封信,信里告诉李之芳,要李之芳回县里去官复原职,并领他这些年来应该加在一起补发的工资。
李之芳二话没说,顾不得回家,坐上吉普车就跟着到县里去了。
那个白天,李之芳感觉天上的日头很大、很圆,日光从天上洒下了,多姿多彩,满地亮堂。
在县里,李之芳只要求领回工资,却拒绝回县里官复原职。李之芳对主管给他落实政策的人说:“我不干了。”主管落实政策的人真的很吃惊,盯着他看了一阵,问他:“为什么?县委书记都不当了?”李之芳说:“不为什么。县委书记,一个工作而已。我不干了。”那个人看着李之芳一个劲儿地摇头。
后来,结算补发的工资时,李之芳斤斤计较,为了几个钢镚,大闹县政府财务科。让县政府财务科的人好一顿嘲笑。到最后,李之芳还是要回了那几个钢镚。
几天过后,李之芳回来了。
李之芳又是顾不得回家,直接来到大队部,他找到新上任的大队干部,告诉他们要他们趁着暑假小学校里的孩子们都不上学,抓紧时间翻建小学校的校舍。说完,他就把都是十元大票的一叠钱和几个钢镚,一同放在大队部的办公桌上,他告诉大队干部们,这是五千块,还有几个钢镚,都是他补发的这些年的工资。是他捐给太阳沟小学校的。
小学生们开学的时候,新校舍建好了。新校舍结实又宽敞。校门上,“太阳沟小学”五个用红漆写成的大字,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光。五个字是李之芳亲笔题写的。李之芳说,他从来没给任何公家和个人写过字,就是他当县长和县委书记时,都没写过。这是头一次。
太阳沟的孩子们在明亮的校舍里读书。
李之芳没有去县里官复原职。他还是住在太阳沟,每天拐着一条瘸腿,每天到山坡上,去柳叶和李幸福母子的坟边子上开荒。
山坡上,李之芳开出的荒地片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从最初的几亩到几十亩,到最后的上百亩。
后来,李之芳就在山坡上开垦过的山地里栽种果树。开始,李之芳一个人栽种果树,后来太阳沟来了几个人和李之芳一起栽种果树,再后来,几乎全部的太阳沟人都来和李之芳一起栽种果树。最后,山坡上就有了一个果园子。果园子里栽满了各种果树。
每年清明节,果园子中央,柳叶和李幸福的坟包上都会有些新土,坟包就会大些。
果园子里的果树每年都会粗些,树冠上的枝叶都会茂盛些。
坟包大些、果树粗些。
树冠上浓密的枝叶把母子坟遮住了,在远处就看不见了。
后来,果园子里的果树开了花,又结了果。
各色花朵遍坡开放。各种果实满山遍野。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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