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5日(农历四月初一),是父亲去世一百天祭日,我和二弟把提前准备好的封包和祭品拿上车,在阴沉的天气回老家祭祀父亲。
兄弟两将父亲坟头和周边收拾一遍,按老家习俗燃烛焚香烧纸。我虔诚的磕头了,抬头看着一尘不染的新墓碑,仿佛看见父亲挺拔的身躯就在眼前,他的脸上不再是记忆中严肃的表情,他面带微笑,和蔼可亲。
父亲刚满月不久就失去了他的父亲。父亲的父亲是地主,是国民党的保长,因手下犯下人命案,30多岁就被枪决在六广小学。父亲的养父姓陈,曾是一名国民党军官,北平和平解放时加入了人民解放军,退伍后在银行工作,后来遭人陷害被辞还乡。爷爷一直把父亲当亲儿子抚养,很重视对父亲的教育,想方设法送父亲上学。父亲懂得珍惜机会,学习努力,成绩名列前茅。
因为成分不好,父亲读完高小便没有再进入高一级学校,他和多才多艺的爷爷学起了手艺。刷漆、雕刻、扎灯、绘画都是爷爷精通的技艺。爷爷勤劳,爱琢磨,善创新,手艺精湛,方圆数十里的人家漆家具,办道场,雕菩萨都会找爷爷。爷爷常常带着父亲打下手,聪明勤快的父亲两三年光景便学会了刷漆和扎灯的技艺。每年春节村里玩灯的头人都会请爷爷和父亲扎灯,不出半月,父子两便扎出一蓬精致的花灯,每盏灯都配上传统剪纸,显得格外漂亮和喜庆。父亲的书法不错,他写的毛笔字颇有虞世南的风格。村里有人家办喜事,都会请父亲去挂礼、写对子;每年春节,父亲会买来大红纸写春联,我常常给父亲打下手,要么给他压纸,要么刷刷浆糊,每当看到门上都贴满朱红的春联,就感觉特别有年味。
母亲曾对我讲过,大约在我4岁的时候,父亲就不再和爷爷做手艺了,农忙一过,他便无所事事,经常带着我到处耍亲戚,有时一去就是好几天。父亲同父异母的姐姐家立房子,他便带我去吃酒,一去就是十来天,弟弟二龙生病,因为没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而夭折了。回家后,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灶边低头抽泣,才知道不到两岁的弟弟已经离我们而去。而我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什么,还拿着从大姑妈家带来的泡粮粑,不停地喊:“二龙,来吃泡粮粑喽!二龙,快来吃泡粮喽……”。事后母亲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能感觉到父亲还是很自责,毕竟我弟弟的离去,和他的不负责任有很大关系。后来,我二弟刚出生就生病,父亲便到处借钱给他治疗,生怕再留下什么遗憾。
和爷爷奶奶分家后,家里的经济压力越来越大,父亲不得不为全家的生计而自食其力。记得我上小学一二年级那段时间,他每天起得都很早,左肩背着一个用竹篓套好的斑竹筒子,右肩挂一个装满工具和干粮的布袋,捆在腰间的绳子上别一把漆刀,瘦小的身躯轻轻一跃便稳稳的骑在了马背上。父亲长着络腮胡,胡须粗而密,他皮肤黑黝,目光有神,表情严肃。他身材虽然矮小,但一骑上马背,便像极了电影里的游击队员。如果不上学,父亲会带上我一起割漆,他抱我骑上马,抓好马鬃,一手把我揽在怀里,一手握住缰绳,双腿一夹,马儿便快速的向前。有一次我们去得远,一个来回我胯间的嫩肉便被马儿的背脊蹭破了皮,很长时间不能愈合。尽管如此,我对和父亲一起骑马出门割漆还是乐此不疲,觉得骑马在山路上奔跑很威风。每次回来,父亲总能背回满满的一两筒子生漆,然后在磨房边用石头垒好的灶上生起火,用爷爷传授的方法熬漆。那些年每家每户制家具都要用漆,父亲自己熬,自己刷,生意不错,一家人的温饱不成问题。
一年多时间以后,父亲割的漆越来越多,而当地漆家具的人却越来越少,父亲不但面临失业,辛苦割来熬制的漆也将无用武之地,父亲为此急得焦头烂额。有一天,远在息烽的二姑父突然来我家,父亲便将此事告诉与他,二姑父说这事情好办,他有个老表是做漆生意的,愿意引父亲去找。第二天,父亲将剩下的七八十斤漆装好,便和二姑父一起去了省城。
记不清楚父亲那次出门是十天还是八天,觉得过了很久他才回来。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屋里便传出父亲的声音:“幺儿,爸爸给你买好东西了!”边说边从身后拿出两个色彩艳丽而精致的圆形盒子。打开一看,是饼干,我吃了两片就再舍不得吃了,连忙把它装好,连弟弟大江的一盒也抱走藏在抽屉里。那两盒饼干我和弟弟吃了一个多星期,其实弟弟只吃了十来片,每次他吵着要吃的时候,我都会先给他咬成耳朵、月亮或星星之类的形状,实际到他嘴里的已所剩无几。这次父亲还从省城给母亲买了一件衣服,红色格子,白色条纹,衣服很合身,穿上很好看,平时母亲都舍不得穿,只有赶集、吃酒或回外婆家的时候才穿。晚饭的时候,母亲炸了花生米给父亲下酒,那天父亲很高兴,买漆的人说他的漆质量好,一斤出了十多块,这次卖了1000多块钱,他想用这些钱做本钱,收漆拿到贵阳去买。父亲信心满满,但母亲却不同意,她说这是投机倒把,被抓住了要坐班房的。父亲不听,坚持说过两天就出门。吃完饭,父亲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用他胡子叭髭的脸紧紧的贴着我的小脸又蹭又亲,嘴里告诫我要听话,要好好读书。而他满是酒气的嘴巴子让我感觉很是难闻,就撒谎写作业便挣脱跑开了。
大概过了十来天,父亲回来了。这次他手里提的东西更多了,我们喜欢的糖果、还有军帽。原来那时候国家已经实行改革开放,允许个体户做生意了。然而好景不长!1983年的秋天,从外地来了一个自称姓熊的人送来了10多桶漆,大概有300多斤,姓熊的说只要父亲全部买下,每斤再让利两元。经商定,父亲付了80%的款,共计两千多块,双方立了字据,这笔交易就算完成。过了两三天,父亲回来了:他空着两手,两腮的胡子向田埂上的杂草,把脸遮得好像瘦了一圈。他一进门就问:“你妈呢”?我告诉他母亲收豆子去了。他没再说话,进厨房用豆米烫了一碗饭,狼吞虎咽的吃完就上床睡了。后来才知道姓熊的倒的是假漆,父亲到省城刚卖了几十斤就被举报,漆全被没收了。那时候国家正在搞“严打”,卖假货属于诈骗,被抓住是会进班房的,幸好父亲跑得快。
被姓熊的外地人一下子骗了2000多块钱,父亲心里有些不甘,他说等那人来要尾款的时候再找他的麻烦。谁知道约定的时间都过了一个星期,姓熊的连个影子都没看到,父亲这才知道被骗了。公安终于还是来了,他们带走了父亲。母亲托住在县城的大姑妈四处打听,才知道父亲被关在看守所。母亲虽然上过学,会背“老三篇”,但毕竟不懂法,不知道父亲的事情会到哪一步,很着急,她去外婆家借了些钱,买了些烟酒,四处找人为父亲说情。
大概一个多月时间,父亲被放出来了,上面说父亲是被人骗了,又没有什么案底,无罪释放。回来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说来放炮竹,给父亲冲走晦气。没生意可做,父亲又一次闲在家里。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关心起我的学习来,每天我做作业,父亲都在一旁盯着,只要我一写错,他就给我一巴掌,然后又叫重做,做错了又一巴掌。他越打我越紧张,越紧张我越爱出错,越出错他越打我,我被他弄得提心吊胆,头昏眼花,全身冒汗,因过度紧张而晕倒在地。从那以后,我一见到父亲心中就有一种恐惧感。因为怕父亲,所以我在学习上丝毫不敢怠慢。在我上小学四五年级那两三年间,父亲又出门去承包一些小工程。年三十晚,总有很多民工来我家领钱,每次发完工资,父亲手里的钱便所剩无几。在母亲坚持反对下,父亲终于不再出门,我们一家人终于过上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虽然比较拮据,但总算安稳。在父亲严苛的管教下,1992年我考上了安顺地区师范学校。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还喜出望外,他让母亲买了些酒菜,请了学校的老师,感谢他们对儿子的培养。
要去安顺的那天晚上,父亲去亲戚借了学费,将家里仅有的一块腊肉烧好,洗净,然后切成颗粒,让母亲制成满满的两麦乳精瓶子糍粑辣椒,在瓶口缠了几道塑料纸,用力将瓶盖转紧,然后小心翼翼的放进木箱子左边的格子里,说在学校可以调调味。第二天一早,父亲把行李提到公路边,客车一停,他就迅速把行李拿上车顶,用绳子捆好,下来从包里掏出钱和一张小纸条,叮嘱我说“300交学费,100买学习和洗漱用品,40做车费,剩下的就做生活费,每个月我会在邮局定期给你汇50块钱的生活费。你看好纸条上的地址,去找你家小姑妈,在她那里歇一晚,请她带你到车站去坐上安顺的班车”。我接过钱点了点头,说一句“我走了,爸爸......”。父亲站在马路边,目送我乘坐的班车越走越远。我没有挥手,只透过车窗偷偷看着父亲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视线。那年我17岁,父亲42岁。
现在看来,从我家到安顺不过两百来公里,开车就两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但在90年代初,交通条件差,还是觉得很远的。我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离开家,自然会想父亲和母亲,想爷爷和奶奶,也惦记弟弟,所以偶尔会给家里写写信。1993年中秋节那天,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从信中得知爷爷奶奶身体都很好,现在全乡都在搞坡改梯,父亲买了一台风钻机,专门帮人家钻炮眼,我的上学的费用有了着落。信的结尾,父亲给我写了几句没有题目的诗:
八月十五月儿圆,遥望月儿思吾儿。
家中亲人皆无恙,儿在他乡勿挂肠。
天公作美雨水好,风吹稻花重重香。
万事勿荒要趁早,勤学苦读不能忘。
1994年寒假我回家时,父亲和母亲已经开始做粮油生意了。父亲开着农用三轮车到处收粮食买菜籽油,每次都要把收回来的粮食一麻袋一麻袋的背回家里,等到有了一大卡车的量后又一麻袋一麻袋的背上卡车拖出去卖。为了节约费用,每次他都会在邻居家借来跳板,将重达200余斤的黄豆包子一包一包背上大卡车,一车要装四五十包,总重一万斤左右。有一次,父亲又要拉粮食出去,他在墙角先放好一包粮食,然后双手抱起一包叠在上面,最后扎好马步,用双手抓住麻袋上方的两只角,用背顶住麻袋,用力一送,便起身将一麻袋粮食背起。开始的十几包,父亲都是自己一气呵成的,到了第二十包左右的时候,父亲便有些体力不支,他喊我和母亲帮忙,我和母亲先将地上装满粮食麻袋抬起,然后放在父亲的背上,这次父亲用双手托住麻袋的底部,吃力的背着粮食在跳板上慢慢的挪动。父亲身材瘦小,麻袋压得他的上身和腿部成了直角,他双腿不停地打颤,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也只能任凭流淌。我求父亲让我试试,他不肯,还说我骨头嫩,承不住。我不服气,毕竟十八九岁的人了。在我再三要求下,他终于勉强同意,我咬紧牙关背了五六袋就背不动了,全身瘫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父亲一生最高兴骄傲的事情就是他的三个儿子都考上了学校,我和二弟都成了教师,三弟当了警察,这也是他在别人面前最理直气壮的谈资。但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真正让父亲过上几天幸福安稳的日子。我搬到县城后,把父亲和母亲从二弟家接到身边,准备让他们享享福。但事与愿违,两年后我的婚姻变故,便只能让父母再次住到二弟家。直到两年前,我才重新有了自己的家,我去接父母过来一同居住,但他们都不愿意,说在二弟家已经习惯了。去年十月份,我特意装好房子,想让父亲和母亲搬过去住,我和妻都商量好了,搬过去后,我们每天下班都去陪陪他们。父亲和母亲也都去看了装好的房子,很满意,但都觉得新装修的房子有异味,说等过完年再搬过去。
2018年12月23日,弟妹突然打电话过来,说父亲的腿摔伤了。我匆匆赶往二弟家,弟妹和母亲已经将父亲搀扶到床上躺下,我说去医院照个片,看有没有伤到骨头。父亲心平气和的说没事,只是扭伤了肌肉,坚持不去医院。就这样过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父亲的腿伤并无好转,反而疼痛加剧。我请护工将父亲抬到医院去照了片,才发现父亲股骨已经摔裂。因为父亲患糖尿病引起尿毒症等并发症,所以医生说不能做手术,我们只好送他到医院输液消炎,到处找中药给他敷疗。在父亲住院期间,我大约守护了十多个晚上,每晚上到12点我便蒙头大睡。有时他疼得实在睡不着,才叫我起来 陪他说话,只讲一些教育我如何好好工作,如何好好经营家庭和一些他的病好不了之类的话。我觉得父亲唠叨,常常听不进去,很多时间都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父亲说在医院治疗没有效果,提出要出院回家。到腊月后,单位年终比较忙,知道有二姑妈在二弟家照料父亲,也听说父亲现在饮食还行,能坚持到医院透析,我便一连半月都没去看望他。
2019年1月25日(农历腊月二十),我在上班的途中突然接到二弟的电话,说父亲不行了。我给单位领导请了假便匆匆赶往二弟家,健在的四个姑妈也都赶来了。父亲躺在沙发上,喉咙里不断地冒出唾沫,我用棉签给他擦拭干净,连叫了几声:“爸爸——爸爸——爸爸………”。可父亲只是呆呆的看着我,说不出话来。晚上12点过,我留下照看父亲,我靠近他,边用棉签给他擦拭唾沫,边安慰他休息一下就会好的。父亲的眼角间突然滚下两滴眼泪,双目直直的注视着我,好像有事情要向我交代。我将手伸进被子,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告诉父亲他叮嘱的一切事情我和二弟已经安排妥当,让他不要担心。听完我的话,父亲突然用力动了一下身体,喉咙间抽搐了两下,便没有了呼吸。
父亲去世后的一段时间,我的大脑常常会感觉一片茫然,晚上经常会梦见父亲的生病后的模样。“陟彼岵兮,瞻望父兮”,从此,我便真的没了父亲。
(编辑: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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