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梦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黔西南州德卧教育集团 袁定鸿    阅读次数：19343    发布时间：2021-06-17

入夜，听到窗外有物落下，像是核桃碰着石棱的声响，睡后，竟辗转忆起旧房的核桃树来。

老家旧房前面，左右各一株大核桃树，都需两人合抱丈量。左侧核桃长在石槽里，右侧长在天然的石盆内，覆根的泥很少，冠叶铺半亩天空，但荫下全是密匝匝的丑石。我一直感慨这树何以会强劲地生长。

树的主干表皮周围，被人砍了数十道口子。至春，曾见父亲用腊肉去塞于口子内，说是给核桃过年，所有关于核桃过年的资料都不可考，想必是父亲独自的思想。但是，顺了口子，已可见着黑而油腻的汁水往地下渗，土地就如过漆般光亮了。

太阳温柔的时候，新叶就迎了阳光亮起晃眼的绿，把天空都渲染得小了。无数的叶缝间就趁势开花。核桃的花太不起眼，成串状长长的，暗绿，像沾了青苔的袖珍鸡毛掸子，无数的绿绒粉将花柄裹得勾腰驮背。蜜蜂与蝴蝶都不喜欢这花，结果的任务就依靠核桃本身在风中的独立。

花落在地上，像变异的草履虫，有风就蠕动，给初见的人惹一身鸡皮疙瘩，之后就变黑，也变沉寂。老人不在家，我们就约了弟妹，聚于核桃树下，衣裤上就贴了落花丑陋的黑色印痕。这寨子很小，全是些披头散发满脸黑乌的童蒙在树下做一些无益的事，这些无益的事，平添了今天的无益的回忆。

花败以后，枝上饰着与叶同色的小绿果，直至成熟也不夭折一颗，很难仰望它表面的生命脉络。这是桃李无法与之攀比之处。桃李的嫩果怕见风，微现风迹，就簌簌地寻找短暂的生命归宿。

核桃青果一日日饱壮，像我们的饭量，在外界的呵护下努力增加。核桃一旦成熟，很厚的皮就裂了口，有人无人也在枝上纵情傻笑，但确需乖乖静坐才看得见。乡村的天一律地蓝，寨里全是同族兄弟姐妹，没有吵架与哭泣，只有歌声与嬉闹被山回应。如果谁真喜欢要哭，老人们不经我父母同意，就到核桃树下转一圈，衣兜里多些核桃，径直往家里去，就再也听不到小孩的哭声。想来，那甘饴的核桃肉已进了哭泣着的小孩嘴里。

那时节，家里的姊妹都还小，大姐二姐羊角辫依然翘上天。夕阳下，我们在等着父母归家，当然也翘首认真地望着蔽了天空的核桃树，还掰起指头，细数着核桃落下的间隔时间，就这样，我们在核桃成熟的秋日里，打磨着自己的耐性，以至于我今日都可以学老僧坐禅。

成熟了的核桃，皮与果被风拍下时，自然地分开，如果依恋着不想分开的，我们寻一块平整石头压在果上，将石轻轻一旋，就拆散了，今日觉得有些残忍。那时的嘴，很是馋，也想不到核桃之间会存在爱情般的依恋。

愈是边远的乡村，愈是安静，电就自然是一种梦想，也很晚才点上煤油灯，所以，长长的夜，几姊妹相互依傍着，有风过处，核桃就零散落下，且依了石棱的高低，发出不同的声响，像顽皮的小孩敲着小鼓不同的边缘。但我们都有共同的心愿，就是等着大风，稍有风急，就在床上坐着，听到破败的房屋呜呜地叫，门就陆续开得辘辘作响。我们提起方灯，要去捡核桃去。

方灯是玻璃做成，四扇门，唯有一道可开，里面是孤独的墨水瓶，一根细小的铁管插着灯芯。几姊妹中谁提了方灯都行，但得走在前，其余人就跟着走，凭着感觉在核桃树下一寸一寸的摸索，浑不管是否有蛇，像很多人都在探索致富的路子一样。风如果起得晚，拾起被风吹落的核桃，天开恩般亮了，又一起回头，看看失落多少；如是吹得早，摸索结束未尽兴，就一齐挤在床上，咿咿呀呀，听别人诉说，听自己诉说，当夜历险的种种跌宕处。几日里下来，约好一个日子，找出收藏得最隐秘的圆形竹篮，倾倒出暗雅色的核桃，一对一对的数，数错了，重来。有时，少不了在父母的监督之下，看着他们阴晴不定的脸色，又一对一对的数，数错了，还得重来。

父母少不了日日都要上山，从家向外延伸的路，就成了我们几姊妹玩乐的胜地。有核桃的日子，最多的游戏是在路上画一个圈，中间打一杠，将核桃放在杠上，远远地用另一核桃击去，中了，圈内核桃飞出圈外，核桃就在这种重复的无益的游戏中替换着自己的主人，最终碎了，都舍不吃，互相推让到最后生气，才伸出舌尖，轻轻从亲人的手里叼走。

一日，父亲手里握了一个核桃，要我们猜一个谜语，谁中了，奖赏谁，谜面是：四姊妹，同行耍，同行睡，脚抵脚，背抵背。我们猜不出，最后由父亲轻轻敲碎了核桃，我们才恍然大悟。

如果正是核桃全部成熟的季节，所有权就归了父亲。父亲提起一根长长的竹竿，爬到树的最顶端，用绳系了腰身，将竹竿触于枝条的末梢，爱惜而又用力地轻拍几下，同枝的核桃纷纷坠落，我们几个幼小的孩子，则分散在远于树冠的四周，先是不停地转头，看哪里落得最多，最后却一直向上望，那一双双幼稚的眼中，早见着父亲在空中飘浮，曾经近看着的父亲沧桑的皱纹，已然不见，唯一可以想象的，是父亲敢于爬树，敢于在树上舞蹈的伟大。

现在，左侧的核桃树已被山上滚下的巨石砸断了，像父亲；而右侧的，虽然苍老得不再结果，但仍健康地活着，像母亲。

（编辑：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