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层层叠叠。
路,曲曲回回。
如果桐花开了,翦翦风过,再落些,就可见返家的小孩在树丛里,把花聚拢,用草茎扎了毽,翻了手掌手背拍出流动的云彩。但今日却见不到,实是可惜。那群可爱的孩儿在学校呢,要到周末才回家。我离校后,梦见过好多好多的小孩,唯独没有梦到通美。她是个弱智的小女孩。
桐花不是不想开,它要等阳春里突然冷冻,就有精神,但野李树已白。迂回逶迤的路旁,有蕨苔胖胖地在长,毛茸茸的,长有五寸;短的,像极蹬在母腹里的胎儿,城里怀孕的母亲没有见过。
在阳春里,从学校的支路向右分,我要到山里的最深处吃酒。路险,全在云端里隐现。摩托成了皮球,心在口腔里窜来窜去,起码赶了一个小时,我不能辜负别人托我代礼的事。我对深山很熟,26年一直在深山里跳跃,活脱脱是一只松鼠。
终于还是见了新娘,新娘柔得看不出是我的哪个学生,但总想启唇要叫我,终归羞答答避了开去。
我不敢喝酒,因为我很害怕,老师,不见得总要去作无谓的勇敢——路在尘灰里比钢丝要细。回来,一名学生家长要我载他,我婉拒,命悬一线,伤不起也惹不起。
尘土一团团裹住车身人头,阳光像镜子在前晃眼,急转弯处,前面尘灰腾起,我急刹。对向也是摩托,驾车人只有眼在乌溜溜地转。
老西好。车后的人露出可爱的白牙。
是通美!
通美瘦瘦的身子,单薄的衣裳,豌豆似的弯眉。憨厚里比我淡定。
我腾起一只手向通美招了招,再翘起嘴角笑了笑。
通美是最熟悉我在她们面前的那种调皮模样的。
看到通美,笑过后,心就像春的某日突然阴了下来,似要下雨。几年了,通美一如以前,好瘦,好瘦。
这孩子,因弱智,竟连发育也那么地缓慢。
记得她在小学里,与学生与老师都难入伍。老师心情好,测试时破天荒给个一两分,学生是排斥的笑,老师是鄙薄的笑,通美也笑,弯眉新月似的,其实也可人。一种心疼的可人。
对通美,我有些事忆不起了,有些事仍记得。
我对通美,最惯用的手势是抚摸她的头发。小通美,你的头发好可爱。我说。
通美扬起弯眉,新月般的弯眉一直融了笑。老西,我哪天能及格。通美问。明天。我答。
第二天的测试,通美得了61分。虽然我无法解释得分的理由。
通美哭了……
通美其实有自尊,别人举手,她也举,答的问题谁也猜不出,竟至于同学笑碎玻璃。她有尿频的病,正当老师课堂渐入佳境,她举手,有老师不耐烦,就撒在裤裆里。我在无课时,会常见通美夹紧腿,急急向外跑。在会上我提醒老师要对通美特殊一些,但师者为大,那些老师一离开我,就是他们自我的天地,所以,在酷热的夏天,通美不得不远离同学,独自一人远远地坐在最后的墙根处。因为她也害怕别人说她尿臭。
或是因为弱智,通美总是把“老师”叫成“老西。”
老西好。通美说。一下课,通美见着老师,即使要弯几段路,也会迎上去,这样说。
我对通美,大事不能忆起,小事却常浮现。
一次,通美把手伸进课桌抽屉,却有螃蟹嵌住了手,她飞也似的哭号着向我的办公室跑来,我用手折断了螃蟹的前夹。我摸着她瘦削的肩膀轻轻地拍,直至她不再哭,直至铃声响了半天我却忘记上课而迟了到。
但通美于我,可能早已忘却了那些琐碎的事,因为她在渐渐长大。但仍然好瘦,好瘦。
在通美故乡的深山里见着通美,一声“老西好”,我的心尖被刺了一下。
因为也有我的学生当了老师,却忘记了对我这样称呼。
或许因为通美弱智,我才想起记点儿什么。
我的学生其实都很聪明,唯独通美弱智。但聪明人总爱忘却。这正如桐花艳了,也仅是偶尔的彩云。如果教育的子宫确实需要孕育,哪怕她是蕨苔,可能所给予我们的,更是让人心疼不已的呼唤。
(编辑: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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