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如父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广西南宁 陆十三    阅读次数：44842    发布时间：2023-03-28

一

一天傍晚，我去山上砍柴火。回来时经过街上一家人门口。他家人很不讲理，把建房用的沙子堆了半条路，我不想绕弯，直接扛着柴火踩上去，一下在沙堆上留下了几个坑。这下坏了，这家人中的一个人，大我几岁吧，不知道我和他兄弟在一个班读书，马上指着我鼻子骂：“你没长眼吧？”

我吓一跳。被人骂了，好衰。我回到家没对谁说这个事，一来是因为饿了，二来也是觉得理亏。第二天一早就去上学了，压根不记得这一回事。在学校里，碰到了这家人的那个读书的兄弟，他过来和我说好话，我一时莫名其妙。

我以为他是怕我父亲在课堂上抽问他，所以找我说好话。因为我父亲那时教我们地理，有时也客串教语文课。我想起头晚挨他哥哥的训，就没好话回他。

这就有点像我父亲，有时不顾人情事故，莫名得罪人。

其实，我很怕别人尤其是小伙伴们说我长得像父亲。我学习好，年级前五吧，老家人包括很多老师都讲我以后要吃他那碗饭。我心里就有阴影。老师，太穷了。我家还两个。

我父亲年轻时相貌堂堂一表人材，个头中等，皮肤很白。这让我母亲很不舒服也不放心，经常要挑他的毛病。她忘了当初她对他一见钟情，他为了她不惜悔了另一桩亲事。他明明很能干，会插秧种田打谷子，会喂猪种菜砍柴编茅草，会煮饭做菜（好吃的那种），会敲锣打鼓唱社戏打篮球当裁判，也会教书写文章写毛笔字，是人见人敬的当年公社一个民兵大队队长。这样能干的一个人，却常被我母亲责骂只会喝酒抽烟人懒不会挣钱不会关心人，说得他一无是处。因为工资确实少，父亲无法争辩太多，连个烟屁股都不舍得丢，吃饭时肥肉都不多夹一块。唉。

真是个没用的男人，处处挨一个女人训。有时，我觉得母亲完全是在胡搅蛮缠，心里觉得父亲太憋屈。

我父亲年轻时，在外人面前话其实多。也不是别人能拿捏的软柿子。他当过民兵队长，性格不刚烈哪管得了别人？他后来又当老师了，能不会说话爱说话吗？

可惜我当时不懂父亲对家人的隐忍。

二

我初中毕业时，他明白我不想考师范，就自作主张让我读铁路学校。他应该和铁路职工打过交道，羡慕上了铁路的好。所以他强令我选择铁路学校。我被录取了，成了镇子里的名人。他得意了一把。不用吃粉笔灰了。我们从县城坐了3天的车才赶到学校。一上火车，我就对车厢里的气味皱起眉头。他说，你可不要嫌弃，坐火车的好处多得很呢。果然，途中到贵阳，我们就下车玩了一天，签了票仍然能坐车走。坐着那咣当咣当的慢车，他喝着呛人的小酒，微微地醉。

第二年，他又带了三妹来报到。这回他成了学校的名人。座谈会上叫他发言。他就说，铁路好，所以我又带了一个学生来。我们地方上的孩子要进来，不容易。

毕业参加工作后，我每次回去，一见到我，父亲就晃着微胖的身躯笑，啊，铁道部的来了。弄得人很不好意思。一般来说，老子都喜欢夸大自己儿女的本事。小镇，那时还不通铁路。我如他的愿，入了铁路的门，他对我另眼相待。

退休后没太多事做，隔不上几天，父亲会给我打电话，问问铁路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变化。我说，铁路上的变化当然有，但也不是天天能看到的。他听了就哦，好象明白了。但过不了几天，他又会问起来。黔桂线要扩能改造，他不知从哪得到了这消息，急忙给我打电话，是不是真的？我说是啊，铁路报纸都说了。扩能改造好得很呢，线路要经过小镇。我说你再坐火车到柳州，就不会坐上五六个小时了。他听了就说，早该如此了。

父亲和母亲定期会来看我。每来一次我们都请他喝喝酒。他就说你们单位又变漂亮了。他就喜欢到段里四处转悠，和一些老师傅打交道。任何点滴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重要的。好几回，他要去柳州，我说坐快巴去吧。他说，还是坐火车好，虽然慢一点，但是可以看风景，而且舒适安全。每一回，他就早早的买好票。其实是个十几年来的老习惯：无论去哪，只要通铁路，他固定坐火车。用他的话说，行万里路，破万卷书。火车上，可是个众生芸芸的大千世界。

见到我，他还会要求看看铁路报纸《人民铁道》《柳州铁道》，不时点头说，嗯，我学生的文章在上面。

我们出来工作了，家里负担少了，听母亲说父亲的小酒频繁了起来。当然，他只是喝些便宜的米酒。喝了几杯小酒之后，他就天南海北地吹起来。别人也爱来凑他这个热闹，都说他哪来那么多的笑话。他说，这有什么难的？我有人在铁路。好象有人在铁路就会懂得很多事，就很了不起了。说起这话，他俨然一个胸怀百万雄兵的将军。

说得多了，别人也叫他帮些忙，他自然找我。不过是些买买票问问车次的小事。

经不住他的苦苦哀求，我送了一套铁路制服给他。听人说他可神了气，成天穿着它在镇子的菜市口站。我可是1435部队的了。没多久他又跑到北海去看看大海。上火车时列车员看他一身制服，问他免票呢？他没有反应过来，他对铁路的知识终于少了这一节。再问他买了票吗，他一下就愣了：铁路职工坐车也要买票？人家一看就明白了。老师傅，铁路职工没有免票，坐车也是要掏钱的。

回来他就打电话说你们铁路不地道。我一听完就哭笑不得。我说你不是我们的职工，就算是职工，没有免票坐车也要买票。就象你们老师的孩子上学也要交钱一样。

自己人坐车还要钱，就是不对。他一下像个小孩子犟了脾气。不过，气不了几天，他还是穿着那身制服在镇子里游游荡荡。当然，和老哥们喝起小酒，他就涨红了脸开始唠唠叨叨：我不是自己人吗？亏我帮铁路培养了那么多的学生。

真是没办法。这就是我爹----一个很倔的地方中学老头。他教的学生有10多人进铁路，连续有5人考入同一所铁路学校，他们散布在各个角落。这辈子怎么说他注定爱铁路，也该算是一个默默奉献的铁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