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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田水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贵州省盘州市 高积俊    阅读次数:83396    发布时间:2023-03-31


嗡嗡乱窜,折腾了一天的苍蝇们,表演累了翅膀,陆续地谢幕,巴在了墙壁上、楼板上,去养精蓄锐,以俟明天卷土重来,再作欢乐的舞蹈。你方唱罢我登场。鸡窝边、污水坑边虎视眈眈蛰伏了一天的蚊群,一齐发力,扇动起薄得透明的翅翼,振落了昏昏欲睡的残阳,轻盈地歌着,欢欣地往人的露肉处翩跹而来,那里是它们的后厨,摆着饕餮盛宴。你不让么?它们机灵的身姿,你挥之在前,拂之向后,一切的防御都是徒劳。脸上自不必说,为消散如火的太阳的余热,脱了外衣光着的臂膀、卷起裤管暴露的腿脚,都是它们赴宴的会所。战线是那么地长,阵地是那样地多,两只手,左支右绌,应接不暇,总有领地沦陷。

吃罢晚饭,一家人除了母亲在收拾碗筷,其余的都坐在廊荫下院窝头,一边纳凉、一边消着腹中的积食、一边闲话着。

东边的天空,远山的外边,有五彩的亮线在忽深忽浅、忽长忽短地上下隐现,就像是谁在暗处,伸一只隐形的手,在挥洒地拨动着一架横亘在天幕上硕大无朋的古琴。琴的弦在振动着,那是在扯“旱闪”。

天上的电闪分雨闪和旱闪。旱闪,是相对于雨闪而言的。一般情况下,扯电闪的时候,天空是布满乌云的,同时还伴有或沉闷低长而嘶哑、或激昂短促而脆裂的雷声。有时,太阳已经落山,天空晴朗,无一丝雨云,无一缕微风,空气死去一般的凝固着,闷热得你胸脯上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出气都费力,远处频频见电闪,却不闻些许的雷声,这样的电闪就叫旱闪。扯旱闪,意味着天还要继续干下去,至少三五天内是不会有雨的。

怪了,扯旱闪为什么没有雷声呢?二十岁以前,我常常自问。之所以自问而不他问,是怕人家笑我笨。人都有藏拙的习性,不他问,是藏拙。其实,扯旱闪而不闻雷声,不是没有雷声,而是电闪和雷击是发生在极远处,雷声本是有的,只是四下传开,还等不到传来你耳朵里,就早已血干命尽了的缘故。这应该是个极简单的道理,似乎不必用多少脑筋就想得到的。可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一直困惑着我的少年时候,想不通,觉得奇怪且神秘。还是上学读过《普通物理学》了以后,才终于悟出来的。说话做事,我爹经常骂我“笨得屙牛屎”,一点都不诬。贤与不肖取决于后天的习染,至于智与愚,则是先天注定的,不关学。家乡人看麻衣相——寨上的大人们或多或少都懂点麻衣相——说“一锣巧,二锣拙,三锣四锣拙得看都看不得。”手指肚最上一截的纹路,分两种,一种成环形,像锣的形状,称之为“锣”;一种纹路不相交合,呈弯弓状,像筲箕形,称之为“筲箕”。我十个指头,六个筲箕,四个锣,先天就注定了是“拙得看都看不得”的一类了。所以,我爹骂我“笨得屙牛屎”,我也很泰然,并不感到自卑。

以旱闪判雨晴,那是观天象。观天象不得一概视为虚妄,都把它当作洗澡水给一盆都泼了。

庄稼人没有不观天象的,也没有不会观天象的。一提观天象,我们似乎就会想起术士们装神弄鬼的“夜观天象”来,比如“月亮五星冲犯左、右执法星,大臣有忧患”;“紫微星发亮,必有真龙天子出现”;比如《三国演义》中司马懿夜观天象,见到有一颗星星暗了,他就知道诸葛亮死了等等的那样,很神秘的。其实,庄稼人的观天象和这种占卜意义上的观天象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庄稼人的观天象是用来判断气候的变化情况,其意义属于“观象授时”。“鸡鸣早看天”。庄稼人一年到头都在观天象以判气候,以二十四节气以远,以早晚云霞雾露以断近。如“立夏不下,犁耙高挂”,是以立夏节判整个夏季的雨晴情况;“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山戴帽,晴得老龙叫”等等,是以一时的天象判就近的天气。远判气候也不止二十四节气,如“二月二晴,树木叶子发二层判的是当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所判的是来年的天气。一日之计在于晨,不会判近,一天的安排就会乱套,比如你以为定是一天的大太阳,就不带长毛篾帽,去挖玉麦(给包谷地除草),费力八气地锄了大半天,晌午的时候,一场大雨,淋得你一身湿透不算,那挥汗如雨的力就白出了。不会判远,你就拿不准该在何时播种撒谷,比如你不会预判雨旱,就急急忙忙地翻了地、背了粪,把包谷点上了,可是,却十天半月不雨,苞谷种就霉了,不会发芽不消说,还便宜了老洋雀、山耗子——被它们刨去饱了口福,你的一切辛苦努力都是枉然,更可惜的是浪费了苞谷种。苞谷种那是很金贵的,大多数人家都是卡着留的,刚刚恰恰,等赶上雨水了,你想去补种,口袋头却没有了种子,你说,这有多气人?你就是去走个亲串个戚、赶个街都要看个天气,会不会下雨,要不要带个篾帽,何况种庄稼?庄稼人靠天吃饭,你不会观天象怎么行。

父亲“啪”的一声在小腿上拍了一巴掌。动作的那个快捷,简直就是迅雷不及掩耳。巴掌不起,轻轻地在腿上搓弄着,接着,大拇指往掌心一旋,反转来,递朝眼前,看了一眼,“噗”地吹了一口,一点若有如无,勉强可辨的黑影,从掌心弹出,划出一道极细的抛物线,毫无声息地跌在地上,但是,我感觉仿佛跌得很重。一匹蚊子为了一餐盛宴,就这样,便亡于父亲的掌下。我想,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地便划上了句号,蚊子恐怕没有任何不祥的先兆,毙命之时,当是连反应都来不及。正在忘情地享受着丰盛的美味佳肴,其乐何极?如此这般的,顷刻间,无一丝痛苦、无一分恐惧,就终结了性命,称得上是安乐死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财也是食,食也是财,为食亡的远不止鸟,蚊子也是为食而亡啊。“苦肋巴骨养肠子”,种庄稼为了吃;吃,为了种庄稼,不就是为食生为食亡么?蚊子叮肉吸血,死于肉掌之下;庄稼人种地食粮,死于大地之上。我非蚊子,不知蚊子怎么看它们自己和人,站在人的位置,相较于蚊子是自视很高的,优越得不得了。不过,站在更高的视野看,比如天,在他的眼里,人和蚊子并无差别。当然,我非天,不知天是怎么看的,如此说,不是毫无来由的想当然,老子书《道德经》不是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么?

安乐死是一切生灵最好的死法。无疾而终是最好的安乐死。家乡长者说,一切的死亡,须是无疾而终,才是善终,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父亲的手掌,在我的眼里,赫赫然,称得上一个巨字,我的一张小脸,左右两个腮帮上,时不时地就会沐浴其临幸的恩泽。每亲父亲巨掌的宠幸荣光,我的小脸就会灿若桃花,并饰以青紫色的点缀,忘乎所以地膨胀起来,看着总比平时要胖了许多,还很滋润。

父亲拍了拍手掌说:“紧着扯旱闪,这个天,哪下才会下雨哟。”

大家都没有吭声。父亲说话,一般我们都是不敢接嘴的,只能是聆听。

父亲嘴上说着,目光朝我的脸上递来。

我知道,我该接“诏”了。心头一紧,屏着气,不敢呼吸,挺直起身来。

“今天打的那点田水,一夜下来,明天还有个曩!你,歇小下气就去,一是看看田埂,有漏水的地方,把它糊起;二是拿个锄头,去龙潭口断田水去,今晚上要把田水放满,不然的话,明天那个秧拿了怎么栽得上!”父亲脸上无表情,语气很平淡,像是对着空气在自言自语,根本就没有一点发号施令的威严。

断田水就是把水拦了引到田里的意思。“断”有“拦截”之义,盘州方言说:“你把牛断着,莫让它跑过去吃着人家的菜”、“把他断朝这边来”等等的“断”,就是拦截的意思。盘州话,“断”在这里与普通话“长短”的“短”同音。

看惯了父亲的脸色,听惯了父亲的口气,我懂,父亲这是死命令,就是要我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必须要保证明天田里有水,能够插秧,没有条件可讲。秧,是母亲和弟妹们白天已经拔好的了;田,是父亲平出来的了;田水,是我和父亲打进去的了,只是不算很多,也就基本上淹过泥面,如果是紧接着就插秧,倒是勉强凑合着可以的,但是,等水打好的时候,太阳拼不住了,懒得等我家栽秧,招呼都不打一个,各自就往山那边去了,秧,只有明天插了。以白天打在田里的那点水,就算田埂不漏,一夜下来,也要干了的,明天如何插得上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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