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人喝酱香酒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签约作家 佘思良    阅读次数：7342    发布时间：2025-02-27

清晨的赤水河泛着碎银般的光泽，像一条蜿蜒的碧玉带，将青黛色的群山揽进怀中。河边老榕树的虬枝垂下千万条气根，在薄雾里轻轻摇晃，沾着露水的叶片坠入河面，惊起一尾银鳞闪烁的鱼。这座被酱香浸透的小城，正在晨光熹微中苏醒，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高粱发酵气息，仿佛整座城的魂魄都沉睡在那些深褐色的陶坛里。

水色酿春秋

赤水河的水是活着的。它在丹霞地貌的褶皱间流淌了亿万斯年，用清冽甘甜的乳汁哺育两岸的红缨子高粱。春雷惊蛰时，农人们赤脚踩进松软的泥土，指尖翻飞间播撒下希望的种子。那些沉甸甸的穗子在秋风里低垂，籽粒饱满如玛瑙，用秸秆编织的背篓盛满丰收的喜悦，运往河畔的酒坊时，会发出细碎的金石相击之声。

酒坊的石窖里，光阴在此凝结成琥珀。蒸粮的雾气在窖池上方升腾，像团团祥云缠绕着古老的青砖。老师傅们披着粗布围裙，手捧竹箕在酒醅间翻动，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婴孩的脸颊。他们能从蒸腾的热气里辨出酒曲的老嫩，能从发酵的声响中听懂微生物的低语。这些世代相传的技艺，早与赤水河的水文密码融为一体。

江风裹挟着酒香穿城而过，巷口的黄葛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枝叶，却在某个瞬间突然鲜活起来。卖酒的阿婆揭开木桶盖，醇厚的酒液倾泻而出，琥珀色的液体在陶碗里漾开涟漪，倒映着天边的流云。路过的老翁驻足片刻，鼻尖微动，皱纹里便漾开笑意："这酒里有赤水河的月光呢。"

 杯中有乾坤

端午节的赤水河畔，龙舟在碧波上劈出雪白的浪花。鼓点震天的时刻，主家会在船头摆上三牲供品，舀起赤水河的水洒向江面。待祭祀完毕，壮汉们抱起酒坛登上龙舟，铜锣声里，琥珀色的酒液顺着青瓷盏缓缓流入喉中。酒过三巡，有人开始高声唱起船歌，浑厚苍凉的调子乘着酒意直冲云霄，惊起一群白鹭掠过水面。

深夜的巷弄里，三五老友常聚在老茶馆。煤油灯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摇晃的光影，粗陶茶碗里泡着当地的苦丁茶。当话题转到某位故去的长辈时，必有壮汉起身打酒。开坛的瞬间，“噗”的一声轻响，陈年佳酿裹挟着岁月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仿佛看见时光在酒液中流转重生。

婚丧嫁娶的宴席上，酒是贯穿始终的纽带。新娘出阁那日，男方要在村口摆下九桌流水席，每桌必有三道以酒命名的菜肴：醉虾、酒酿圆子、梅子酒。送亲的队伍行至半途，主家会派出最漂亮的姑娘端着酒坛相迎，两行人碰杯时发出的脆响，惊飞了沿途栖息的野山雀。那些带着泪光的祝福话语，都溶解在琥珀色的液体里，化作绵长的情谊。

 醉眼望山河

古城的老酒肆里，斑驳的柜台留着历代掌柜的指痕。柜台后的老板总爱擦拭着一尊青铜酒樽，说这是祖传的“酒魂”。有位外乡书生曾在此豪饮，醉后提笔在墙上写下“饮尽人间千般味，方知赤水酒中藏天地”，如今墨迹已褪色，却成了酒肆的镇店之宝。每当暮色四合，常有游子坐在门槛上独酌，将往事与憧憬都倒入酒中，直到星河漫过屋檐。

秋收后的晒谷场上，新酿的酒在陶坛里微微摇晃。老农们围坐成圈，用长烟杆在酒坛上敲出古老的节奏。暮色渐浓时，不知谁先唱起酒歌，顷刻间应和声此起彼伏。那些没有写在纸上的故事，那些埋藏在田垄间的秘密，都在酒香氤氲中悄然浮出水面。醉眼朦胧间，仿佛看见祖先们在月光下祭酒，看见赤水河的水倒流回远古的岁月。

寒夜里的码头，守闸人会就着月光小酌。酒坛放在生锈的铁皮桶上，微风掠过时，酒液与江水的涛声产生奇妙的共鸣。他记得年轻时跟着货船走南闯北，各地的美酒尝过无数，却始终难忘赤水河畔这一口绵长的滋味。当启明星升起时，江面泛起鱼肚白，他小心地将剩下的半坛酒埋进江岸的沙土里，说这样来年春天，河鱼就会带着酒香游来。

晨雾再次笼罩赤水河时，酒坊的蒸汽已经袅袅升腾。那些沉睡在陶坛里的液体，正进行着最神秘的蜕变。河岸的芦苇随风摇曳，恍惚间似有万千酒旗猎猎作响。这座小城用一河碧水酿就千年醉意，让每个赤水人都能在杯中触摸到大地的心跳，听见时光的低语。当夕阳将赤水河染成金红色时，整座城都醉倒在温柔的晚风里，连奔流的河水也放缓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份琥珀色的沉醉。

夜宴上的活色生香

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宴席，是赤水河畔最酣畅的时刻。二十张八仙桌沿河岸摆开，每张桌上都蹲着个蓝釉酒海，坛口红绸翻卷如沸浪。后生们袒着膀子坐在竹椅上，裤脚沾着泥浆也浑然不觉，只等着主家一声“开席”，便要在这场盛宴里见真章。

 “三六九，走遍天下都不愁！”一声雄浑的猜拳号子炸开，惊飞了檐角打盹的麻雀。对面的壮汉眉毛一挑，五指在半空划出残影，腕间银镯叮当作响。“五魁首啊——”这边的女婿突然改了调门，袖口滑落的银链子扫过酒坛，琥珀色的酒液竟泛起细小的涟漪。众人哄笑间，穿绛红旗袍的老板娘抱着酒坛转了个圈，绣鞋踩在青石板上，咯咯的笑声比酒还甜。

七十岁的李大公眯着眼打拍子，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按在八仙桌中央，看年轻人耍得花样百出。“当年红军长征过赤水，半山腰架起十二口大锅煮酒，战士们边猜拳边灌酒，把追兵吼得直跺脚咧！”他的故事混着酒气飘散在河面上，惊醒了趴在酒坛边打盹的橘猫。那猫儿伸直前爪，竟学着人样比了个“二”，逗得满桌人捧腹大笑。

 码头上的江湖规矩

清晨的赤水河码头，卸货的纤夫们蹲在趸船边啃冷馒头。当最后一批茅台酒箱滚上跳板时，老船工王瘸子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锡酒壶：“弟兄们，今儿个喝一口暖暖筋骨！”话音未落，十几个汉子已齐刷刷举起酒碗。他们的猜拳声惊起江鸥阵阵，灰白色的翅膀掠过酒面，搅碎了倒映的朝霞。

这里的规矩与众不同：出拳时不许出“零”，否则要连喝三碗；若两人同时出相同的数，便要对着江水唱支船歌。最精彩的当属“隔山打牛”，当老张头用拇指与中指比出“六”时，对岸喝酒的艄公突然拍案而起，两人隔着半条河对吼，惊得货轮汽笛都哑了嗓子。直到太阳爬上桅杆，江面上还漂浮着他们吼哑的歌声。

月下的童趣传承

深夜的四方街，月光像一匹银缎铺在石板上。几个半大的孩子抱着酒坛从巷子里钻出来，学着大人模样蹲在门槛上划拳。最小的丫头总把手指蜷成拳头，嘴里却喊得脆生生的：“四季财，五魁首！”她的羊角辫随着动作一晃一晃，酒液溅在青砖上，洇开一朵朵暗色的花。

街角的剃头匠摇着铜铃走过，见状笑着从怀里掏出个红泥酒壶：“小囡囡，爷爷教你个新玩法！”他蹲下来握住孩子的手，教她用食指在桌面敲出酒令的节奏。叮叮咚咚的脆响里，混合着远处酒坊的蒸汽声，竟比真正的猜拳还要动听。这时卖醪糟的老妪推着小车过来，孩子们一哄而散，只留下几只沾满酒渍的木屐，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酒浪里的光阴赤水河的水依旧在流淌，带着高粱的清甜与岁月的沉香。酒坊的蒸笼日复一日腾起白雾，将那些猜拳的吆喝、碰杯的脆响、醉眼里的山河，统统酿进深褐色的陶坛。

当外乡人举着酒杯疑惑于这方水土的豪情时，老酒保总会指着河面粼粼的波光说：“你看，这每一道涟漪里，都藏着赤水人喝酒时的手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