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仲夏之夜,梦回秦淮,回到1600年前秦淮河畔的乌衣巷,回到窗外飘着雪花的谢府讲堂…… 从南京秦淮河畔的江南贡院走来,走过繁华热闹的夫子庙,走过河上的文德桥,再走过风韵尚存的媚香楼,便可以看到那条窄窄的巷子了。巷子很普通,普通得令许多人都以为那只不过是一条静静的、会令人生出怀旧情绪的江南小巷而已。然而它并不普通,因为它不是别的小巷,而是乌衣巷。 乌衣巷,本来是东吴黑衣御林军的驻地,后来在此先后建了东晋名相王导、谢安的府第,于是就使得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同王、谢两大家族的历史紧紧相连,同整个东晋王朝的历史紧紧相连,同中国的整个文化史紧紧相连。
六朝时代,少羁绊多风流,从乌衣巷开始延至秦淮河两岸,文人荟萃,风流云集,但在我看来,风流第一当属谢安。就是这个风流名士,当年运筹帷幄,指挥八万精兵淝水一战击败号称百万的前秦军队,奠定了前秦与东晋以黄河为界的基础,为东晋赢得了几十年的安宁。剩下的该是惊喜、该是欢呼了吧,可是当前方捷报传来的时候,正在下棋的谢安看过后面无表情,继续落子儿。有人忍不住问是何事,他只淡然地说了一句:“小儿辈遂已破贼。”多么潇洒,多么镇定,就凭这,难道还不风流么?要知道,当时东晋上下可是一片惊慌啊。
谢安身为名士,自然留下许多佳话。那一天,说不清是白日还是夜晚,天空飘着大雪,纷纷扬扬,心情极好的谢安瞅了一眼窗外,对正在学习的几个年幼子侄说:“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子谢朗聪明伶俐,抢着回答:“撒盐空中差可拟。”其妹不紧不慢地跟道:“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听后抚掌大笑。以盐喻雪,固然差不了哪去,但把雪花比作在空中飘飞的柳絮,绝对是文采斐然。这个女孩就是谢道韫。从此中国文坛留下一段佳话,“咏絮”一词也成为才女的代称。
二
是的,梦回秦淮,回到那个充溢着文化气息的时代,回到战马驮着文化迅跑的时代…… 有人说南京是帝王的伤心地,文人的温柔乡,这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当时的社会真实。
南京古称金陵,自公元211年吴大帝孙权筑石头城,先后有东吴、东晋和南朝的宋、齐、梁、陈六个王朝在此建都与北方抗衡,史称“六朝故都”。尽管此地王气旺盛,在此建都的政权却大多短命,除了东晋磕磕绊绊维持了103年,其余的长则六七十年,短则二三十年,就被下一个政权用暴力取代,无怪乎有人称南京为“亡国之都”。
但从另一角度看,以东晋王、谢两家为首的高门士族文士风流恣肆一时,引领了其后的社会风气。当时在江南经济的刺激下,秦淮河两岸商贾云集,文人荟萃,酒家林立,美酒笙歌,风月无限。可以想象,依托长江天堑,社会相对安定,这样在南北抗衡的形势下,南朝诸政权自上层就易生出偏安苟且、耽于享乐的心态,以至出现陈后主这样的历史人物也就不足为怪。
社会的文明与进步总是与血腥的气味相伴,历史上春秋战国时期充满了血腥,但却是思想解放的春天;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处于大动荡、大分裂之中,但却是思想活跃、文化转型的一个重要阶段。如果我们稍稍盘点一下这一时期能够在中国文化科学艺术史上留下不朽痕迹的人物,那么仅仅从“王家书法谢家诗”的王、谢两家来说,就已经是星光满眼了,这里有身为宰相的大书法家王导、谢安,有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和集大成者谢惠连、谢眺,有两代“书圣”王羲之、王献之等。如果再把眼光放开一点,从活跃在秦淮河两岸的人群中去寻找,还有颜延年、沈约、鲍照等一批著名诗人,顾恺之、张僧繇等一批著名画家,以及我国最早的诗文总集《昭明文选》的编者萧统,第一部文学理论专著《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诗歌评论专著《诗品》作者钟嵘,哲学家《神灭论》的作者范缜以及数学家祖冲之,天文学家虞喜,化学家葛洪,医学家陶景弘,高僧法显等等……可以说,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名人辈出的时代,这些人物,术有专攻,在各自的领域无一不是开天辟地的巨匠!
六朝金粉,给秦淮河抹上了最绚丽的色彩,然而在公元581年的一天,随着隋将韩擒虎率兵攻进南京,一个时代坍塌了,六朝宫阙一朝焚毁,大火数日不息……
“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此后,乌衣巷口的废墟,引来历代文人骚客来此凭吊,直到有一天,唐代诗人刘禹锡来到这里-----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乌衣巷》
这首名篇就像利刃一般,不露声色地解剖着世间的炎凉,至今读来让人心旌摇颤,叹息不已……吊古感怀诗由此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在刘禹锡写下《乌衣巷》之后,中国文坛上的著名写手包括历代文坛领袖,依旧走马灯似的赶来凭吊,杜牧、李商隐、韦庄、王安石、周邦彦、萨都刺、陆游、袁枚……大凡都像刘禹锡那样体味前朝的风流旷达,感悟世事的兴衰之理,在废墟上争相创作出后人难以逾越的怀古诗篇……于是乌衣巷和秦淮河在文人的演绎中被升华了,被融入了中华文化的血液里,再也难以分开。于是在文学在诗词的历史遨游之中,金陵怀古就不是一个简单的题材了,乌衣巷也成了文学史上一个难以逃避的坐标。于是,直至今天,还有写不尽的秦淮文学……
三
是呵,梦回秦淮,沿着逶迤的流水,踏着轻轻的步子,生怕惊醒了在历史中熟睡的人们……
金陵、建业、建康、江宁、天京,历史上南京几易其名,盖因历朝帝王钟毓于此。翻过历史的书页,人们看到,但凡王朝分庭而立,南京始终是汉人正朔的象征,也是修养生息和北伐出发之地。文化名人朱偰先生在比较了长安、洛阳、金陵、燕京四大古都后,称“此四都之中,文学之昌盛,人物之俊彦,山川之灵秀,气象之宏伟,以及与民族患难相共,休戚相关之密切,尤以金陵为最。”也就因为此,南京就成为人们登高远望,感慨兴亡,一吐块垒的所在。
辛弃疾是南宋时期的军事家和政治家,还是爱国词人,豪放词派代表,在文学史上与苏轼并称“苏辛”。他出生于金人统治下的北方,21岁时参加抗金义军,起义失败后,亲率五十骑深入敌营斩杀叛徒然后渡江南归。归宋后他始终力主北伐,但因“刚拙自信”,不为众人所容,在官场郁郁不得志。他曾两次到过建康,在第二次到建康时,距他渡江南下已有13年,登高北望,凭栏吊古,由昔而今,深感宦途险恶,抗金无望,一股英雄暮年、壮志难酬的孤独之感油然而生,为此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名篇《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悠悠秦淮河,流淌着历代王朝的沉重叹息,也流淌着无数政客、文人的辛酸与无奈……
也许是六朝金粉磨灭了人们的性子,当秦淮河水流淌到明清之交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那就是当清兵围城的时候,南明政权依然是琼楼玉阁,舞榭歌台,行尸走肉、醉生梦死,一派“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淫靡气象。尽管在民间激烈的反抗从未停止,“扬州十日”、“江阴三日”、“嘉定三屠”,历史留下了最为惨厉也最为悲壮的记录;可是在南京,在秦淮河两岸,玉碎宫倾之际,这种反抗却以另一种色彩出现,被誉为“秦淮八艳”的青楼绝色女子,以不同的方式与清军进行了激烈对抗。李香君溅血桃花,柳如是奋身投池,至今令人听了唏嘘不已,这与嫌水太冷的钱谦益和最终变节的侯方域相比,形成鲜明反差。居红尘而脱俗,出淤泥而不染。烟花女子用性命来维护自己的贞节和道德大义,厮混青楼的士大夫倒是放弃原则、随时准备改换门庭,所有的道德理念瞬间全都颠倒,这样,在国破家亡之际,秦淮河两岸传达出的是一段岂止悲壮还复悲凉的沉痛历史。
四
梦回秦淮,梦回秦淮……
当我徜徉在这条被称为“中国第一历史文化名河”的旁边,看着静静的流水,想象着六朝故事,憧憬着王谢风采,思索着刘禹锡的诗句,回味着历代兴衰,心头似有说不出的感慨……
蓦地,我记起去年的时候,我站在文德桥头,周边没有月上柳梢头的气象,有的只是阴沉沉的天空和湿漉漉的空气。即使这样,夫子庙前的广场和旁边的街道仍是人流拥挤,商家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我想,待到晚上,沿河灯火齐明,霓虹灯闪烁,两岸一片流金溢彩,而在其间流动着的,除了河流就是人流,这不明明就是一道世俗的景观吗!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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