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此,家里只有娘一个全劳力。但我最痛苦的不是娘受累,而是娘受欺。在这座相对封闭的小山村,人们由于求生本能的劣根性,不光忘却了法治,连道德有时也逃之夭夭。尤其是分田到户后,“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事件更是接二连三。我家孤儿寡母,顺其自然成为垫底。正月分田,我家的“望天田” 占了三分之二。所谓的“望天田”,就是没有固定水源的田,只能看天吃饭。集会时,娘嘀咕了几句,几双凶恶的眼睛立马瞪过来,娘只好低下头,不再言语。由此埋下了日后争水的隐患。
每年夏季“双抢”,一遇到责任田缺水,村里就会纠纷不断。不是东家挖了西家的田坎,就是西家堵了东家的水渠。这是娘最难过的季节。一天夜里,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阵悲愤的哭声所惊醒。我还听到了祖母咒骂的声音。出去一看,白花花的月光下,娘一身水淋淋地站在大门前。祖母站在一旁狠狠地詈骂着:“杀千刀的,就会欺负孤儿寡母的!”原来,等到十一点之后,娘以为大家都放完了水,按惯例自己最后一个跑去放水。哪料到有个叫做“滚刀肉”的人,这天喝醉了酒,没有及时放。他摇摇摆摆地来到田埂上,一见娘正在放水,怒不可遏,勒令娘堵了水口。娘一时没忍住,还了嘴:“天天我最后放,今天你就让让我。”“滚刀肉”大怒,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用力推了娘一手,娘一闪,跌倒在水田里。水花四溅,在月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好像水里的月亮也一同被击打得粉碎。娘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回走,月光披在她的身上,仿佛成了一道道闪光的泪花。“滚刀肉”怒气未消,站在月光中仍在厉声斥责,像是吃了大亏。弄清了原委,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下半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一道月光透过窗户,映射在床前。我凝视着月光,居然听到了月亮悲伤的呜咽,先是零星的,紧接着连成一片,愈哭愈响亮,一浪高过一浪。
毫无征兆,祖母突然替娘张罗起婚事来。先来的是个教书先生,一见娘,两眼放光,点头如鸡啄米。第二个是个放映员,人长得好精神,穿着难得一见的中山装,坐在饭桌上口惹悬河,逗得娘一直捂着嘴笑。但祖母都婉言拒绝了。过了几日,却将邻村的木生领了回来。这木生年龄比父亲还大,不仅生得皮肤黧黑,而且沉默寡言。别说娘,就连我都觉得呆头呆脑。祖母悄悄告诉我,就这种人,适合上门,况且还同姓呢。前几个太聪明,不好拴住,弄不好会将你娘弄走。我原以为娘会大闹一场,可她不声不响。婚后,木生果然不成器。别人不但照样欺凌,还一并将他也作了下酒菜。只要看见他在闲,就会支使他去做事,切猪食、挑井水,甚而还有挖土和种菜。起初,娘还会责骂几句,后来唯剩下叹气了。有几次,我听到娘在房里低声地抽泣。又过了一段时间,娘不再让木生进房门,连吃饭都不肯与他同桌。木生终抵不过娘的嫌恶,乖乖地回了邻村,继续他的单身生活。过了几年,木生病逝。他的坟墓离父亲的坟地相距不到两公里。
后来,村里传出了闲话。说刘亮死了妻子,又与娘旧情重燃。我不知虚实,但祖母对娘的态度有了变化,好像有点轻蔑,又有点愤怒,两人的关系也急剧下降,常常为些鸡毛蒜皮吵架。三更半夜,我起床撒尿,隐隐听见从娘房里传出了男人的说话声。不知怎么,这一刻,我对娘竟起了怨恨心理。想起村里人的指指点点,想起学校里同学们的侮辱,我跳上床,钻进被窝里大哭起来。祖母很惊慌,连连询问我哭什么,我使劲地摇头。当夜,我做了个奇特的梦。梦见自己的眼泪汇成了一条小河,在月光下泛着粼光,向着蓝天奔流,最终流进了月亮里!
醒来后,我暗暗做了一个计划。每夜,我借着月光,悄无声息地埋伏在灌木丛里,手里握着一块大石头,眼盯着刘亮的必经之路,准备“给他一点颜色”。等了几天,果然等到了。远远的,看见他健步如飞,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尤显挺拔。走着,走着,他兴奋地哼起了小曲,声音却有点发颤,轻飘飘的。渐渐地近了,近了,我看清了他的脸,甚至还听得清他的呼吸声。我举起石头,对着他的脑袋,正要用力地掷出去。蓦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对面的路上,居然走来了我的娘。清澈的月光,映照出娘动人的笑容,这是我多年未见的笑容。两人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他伸出手想抱娘,娘身子一闪,躲了过去。我怒火中烧,但不知为何,石头始终没扔。娘转身就走,他大步走着,紧跟在后。
他们在前急急地走,我几乎小跑,才能跟上。我恶狠狠地想,狗刘亮,只要你动一下我娘,我的石头就砸碎你的狗头。紧走慢赶,发现他们没有远离村子,竟走进了我家的责任田里。那儿,娘早已架好牛和犁。刘亮跟娘说了几句什么,娘吃吃地笑了起来。刘亮下了田,左手扶犁,右手握鞭,使劲一甩,动作熟练地犁起了田。娘看了看,走到了隔壁秧田里,坐在了小凳上,弯腰拔起了秧苗。
夜很静,偶尔从路边的树上发出几声蝉叫,其间还夹杂着几声远处传来的狗吠。月亮如一面巨大的明镜,映出了远处黑色的山脊、参差不齐的树影,也映出了田野里弯弯曲曲的小路。我伏在小樟树下,盯着娘忽高忽低的身影。空中,飞舞着许多萤火虫儿,小灯儿一眨一眨的。有几只落在了娘的头发上,好像给她插上了闪亮的发簪。我的鼻子猛然一酸。我扔了石头,捂着嘴巴迅速往家跑。
四
在月光下劳作,似乎成了我家的习惯。夜晚劳作,既可以躲开太阳的炎热,又能赶上进度,弥补劳力不足。后些年,我和大妹、二妹也加入了娘的行列,在月光下拔秧、插秧或是收割稻子。虽说刘亮也时常会帮我家犁地、耙田,但我终究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那时,七十多岁的祖母同样劳累,她负责煮饭烧菜、晾晒稻谷。可祖母一天到晚,脸上全是微笑,看不出痛苦的痕迹。每天劳作回来,祖母会给我们提来洗澡水,送来换洗的衣服。对我,更是青睐有加,再三念叨:“要不是你那父亲去得早,哪轮得上你吃这般苦哦!”
恰好相反,娘性格渐渐大变,与以前判若两人。对我们,娘经常恶语相向。大妹和她扛打谷机爬山坡,大妹扛不起,摔了一跤。娘走上前,给了大妹一耳光!一来二去,我们对她怨恨日深。更确切地说,是我们几兄妹从心底里排斥刘亮,并因此有点儿嫌弃娘。娘可能察觉到了。每天从地里回到家,除了吃饭,娘总是一个人呆在房里。
好几个晚上,我看见她站在窗边,对着天空,对着明月自问自答,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对此,我总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以为这是一种错觉。有一天吃饭时,我有意问她:娘,你怎么对着月光有说有笑的,跟我们怎么没话说?她眉毛一挑,抢白道:“有了月光好走路,也好干活。没有月光,你们吃什么?”一时,大家都愣了。这真是千古奇谈!我苦笑着没接茬,但心微微颤了一下,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五
时光如水,匆匆而过。
我们相继成家立业。娘的青春美貌也渐次消失。起始,脱落了几颗洁白的牙齿,过后便是身材发胀,像蒸笼里的馒头一样。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变了。以前眼珠子墨黑,眼光犹如明月皎皎,很是明净,现在有点浑浊,又有点呆板。不过,她和祖母吵起架来,仍然毫不逊色,骂得也更加难听、粗俗了。祖母每次吵完架,都会难受两三天,有时还会和我分享心得,讽刺挖苦道,你娘可能真是嫦娥下凡,一辈子寂寞,又一辈子生活在半空中,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懂人情冷暖。
殊不知,令人无语的还在后面。1992年冬,娘毅然决定嫁给邻村的刘亮。祖母怒发冲冠,当即断言:“总有一天,你会后悔!”果不其然,不过数月,那男人就病故了。听说娘成为孤人,祖母居然让我去接娘回家。我摇头跺脚,气冲冲地。祖母说:“你是她的亲生崽,能忍心不管?”我一时默然。为了勉除娘的尴尬,祖母建议我晚上去接。
那晚,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亮出奇得亮,放射着水汪汪的寒光。我来到邻村,见娘一人站在村口,手上提着一个黑包袱。我走上前,接过娘手里的包,直接向着大路走。娘低着头,好像做错事的小学生,默默地跟在后头。天气很冷,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月光照射着路边的田野,映出一道道秋收后的稻茬。走着,走着,迎面走来一个人,靠近了才知是个女人。她看了我一眼,往前跨了几步,靠近我耳边,低声说:“你娘人蛮好呢。刘亮患了肝癌,还能去报恩,和他结婚。你别记恨呢。”声音极低,但在静静的夜里,却犹如惊雷,惊得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我点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顿了顿,我又说:“自己的娘,我怎会记恨呢?”她满意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月亮般的好牙。那女人脚步未停,迅速地走远了。我用右手按了按左手,确认刚才发生的不是幻境,才转过身,和娘一前一后继续向家里走去。
临近村子时,我看到村口的大樟树下聚满了人。娘的脚步渐渐有些错乱,低下头,将脸埋得很深。一走到人群中间,喧闹的人群猛地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盯了过来。娘侧着身,好像被众多的鞭子抽着一样,脚步杂乱而迅捷。我故意大声说:“娘,你走前面。”我将娘轻轻一拉,拉到了我的前面,一起向前走去。
月光好似很刺眼,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拉得长长。纷乱的人影与樟树那些枝条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显得斑驳而怪异。忽然,我的耳边响起一阵童谣声,奶声奶气、甜美清新:“月圆圆,像汤圆;月弯弯,像扁担……”我疑惑地驻脚倾听,歌声却又若有若无,似乎远去。抬头望,一轮清亮的明月依然挂在天上,闪着明晃晃的光。
郭志锋,系江西省万安县文广新局副局长,江西省作协会员,已发表文学作品750多篇,著有长篇小说两部,电视剧本一部,发表作品选集一部。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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