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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萤火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梁豪    阅读次数:8075    发布时间:2014-05-28

时隔数载,作为游子的我在宝岛的土地上,再度觅见了这些散落人间的星星。

我料想它们定是耐不住冗长的寂寞了,所以相约在这穿着短袖仍有些凉意的夜晚迫不及待地复苏。或许是惊喜有余而忘乎细察,亦或是囫囵成性而将这久别重逢的美好变成语无伦次的聒噪,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萤火虫,只觉是记忆深处的发光精灵们的集体出窍,只道是老友间恍然如梦的重逢,便看着它们三两只渐飞渐远地隐秘于道旁林间。存余的影像似失焦般的模糊斑驳的光影,淡青、靛蓝或素白,居然不能真切名状,可就是这轻薄如宣纸般的画面,已在我心中荡起一番久不能已的波澜。

我和萤火虫算是旧交了,这个“旧”一旧就是十余年。我出生于岭南的小山城,也在这山城中度过调皮撒野的风一般自在的童年。自我有意识以来,萤火虫就准时地降临在每个酷热的夏夜,跟外婆手中慢慢摇曳的大蒲扇,轻挠我背部的粗糙手指和那些睡前不断重复的因困乏而逻辑渐趋凌乱的鬼故事一起,编织成系列记忆深处不可磨灭的情境。

那时父亲的感觉,是身上酒的腥味、面上极不自然的红晕和动辄大声苛责的唾沫星的叠加,像一头丧失理性的兽。他的出门和入门,于我代表着欣喜和畏葸两种海水火焰般对比强烈的情绪。而母亲却不然,她总是如此温婉,像主卧室那方柔软的席梦思,舒适着我,包容着我,宽慰着我,让我体会到温暖和舐犊的情深。奈何彼时母亲供职于县城外的小镇,朝暮的奔波往返,制造出主观上我两腮缀连的因想念而愈发悲戚的泪,以及客观上我不得不寄居在外婆家的现实。

小孩子都喜欢香酥的食物,我也逃不了这口馋。所以每每家中杀鸡吃鸡,外婆总将那两截鸡腿尽可能地往上砍断,放入锅中用大铲子在脆响的猪油上翻滚着煎上一小会儿,最后不顾顶着墨色赶回外婆家吃饭的父母关于营养和致癌的说辞,只倔强而默然地将染上褐黑的鸡腿盛入碗中,交到我手上。我嗅着调味料煎开的香气,看着跳跃的油子,罔顾父母的脸色而得意地撒腿跑远,小手雀跃地想抓起鸡腿,又被高温的热度烫退,余下眼馋的双眸透出饥饿的亮光。我以为现在我对食物的挑剔和吃香喝辣的嗜好,都是老人家一手惯出来的。

外婆出身农家,富贵人家的繁文缛节和诗书礼义就好像同一维度下的异度空间,真实地平行于中国的土地之上。然而,这并不能阻碍千百年伦理纲常、人情世故对生活在这片广袤土地上的人民的渗透和教化。每一个旧制家庭里,似乎都有一位他先动筷才能全家吃饭的清瘦长辈,都有一个急于叫登门的远亲拿回买来的伴手礼而近乎争吵起来的老妈子,还有一本陈年蒙灰的家族谱,不论你是住在大观园或是安身低矮的泥砖瓦屋。

外婆这样劳苦门下冒出的女子,却也由于没有笔墨纸砚的熏染,而多了几分不知者无畏的热忱开朗和不顾现代社会条令束缚的憨态与莽气。她上街买菜,可以跟商贩们大聊特聊,期间发出旁若无人的爽朗的笑声;而她跟外公吵架时,常常放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开会多过我赶圩,你怎么就那么不讲理!”

记得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最盼望的一件事就是外婆的出现。她的现身往往早于下课的铃声,却已然意味了我的放学,所以那时的下课铃声对我不存在任何的意义。尽早脱离声色俱厉不近人情的老师和她手中可恶的竹条教鞭已使我幸甚至哉,尤其在看到老师也要对贸然前来的外婆报以强颜的笑脸时,我真心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和解脱。

外婆早到的目的无非是拉着我去各种宴席,好像这小小的县城但凡有红白之事,就会因为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使外婆以某种名义和身份参加,我这“外甥狗”也自然成了座上宾。

也有过一回例外,是外婆带着我去某个乡下的问仙婆家求神。这所谓神婆的乡间老妇嘴里窃窃叨咕,破败的黄泥墙上透过烛火影映出她那唐突夸张的肢体,而小小年纪的我竟无一丝惧惮。也或许正是经历过这种灵怪的场面,此后的我非但不怕看恐怖片,还到了四处收罗各种惊悚恐怖片的地步,这多多少少算是那位估计还没因自己的通灵本领让神明施惠于自己,使之过上宽裕生活的神妇带给我的财富罢。

我对外婆的迷信是理解的,甚而是某种程度的欣羡。在一个信仰日渐缺失的年代,老人们对神明的景仰和信服让他们拥有精神的寄托,使其一心向善以求福禄与庇佑。自古沿袭的迷信,是这个古老民族的某种信仰的延续和对自然力的膜拜,它不会因为如我这般的无神论者的存在与扩张,而彻底退出历史的舞台。

当然,与外婆在一起最难忘怀的时光,当属那些有萤火虫相伴的盛夏时节。白天在我们做课间操的时候,萤火虫就会飞抵盘旋,便看见一个个淘气的男孩跳跃着妄图抓走一只的身影。有时它们也会误入教室,甚至大胆地停憩在孩子们油腻的脏兮兮的手臂上。不过真正属于它们的时令,仍是那空气还是温热的夜晚。

在外婆家门口不远处的菜地上,走过细沙碎石的路面(那真是条险峻的路面呵,有我头上因摔倒至今仍凸起的包为证),萤火虫便成群结队地萦绕在我周围,而我的身后是一头齐脖灰发的外婆。我欢呼着,好奇地指着星星光点,外婆便紧紧随在后头应和,深惮我会因为过分的雀跃而跌跤,那样一来她那就又得一边哄着抽噎的我,一边用脚狠狠地蹬踏地面,责怪土地公的不是了。

“我要捉住它们!”必须承认我是个自私而贪婪的家伙。这时,外婆会拿出那陈年的铁制红漆月饼盒,将那些萤火虫捉入盒里,迅速阖上盖子。一直到盒内的萤火虫足够发出辉煌的光耀,我适才心满意足,像个得胜的将军露出粗野的笑靥,夺过月饼盒,抱在胸前,生怕别人劫走我的战俘。于是,我便可以在熄灯后的房间里,掀开月饼盒的一角,看着荧光的生灵们安分地居于其间,放大的瞳孔贪婪地欣赏这此起彼伏的奇幻的光彩,跟它们道声晚安,方才惬意地跳入外婆的怀中睡去。

待到次日清晨,当萤火虫像卸妆后的夜店女郎,满是铅华褪尽的疲惫时,我便将它们簌簌抖入菜地和草丛中,不觉任何愧怍地背起书包上学。

可不知从何时起,萤火虫就不辞而别地淡出了夏天,淡出了虫鸣蛙叫的夜晚,淡出了我的世界。我也竟未觉生活有任何的异样,只是原先碎石的路面变成了宽阔平整的水泥路,菜地如败北的溃军被水泥地占领,不断失据、退守、缩小。

后来,我忙于学习,忙于交际,忙于成熟,而成熟的标志似乎就是跟女生靠近,跟玩具告别,自然也包括这些愈发觉得无趣的萤火虫。所以,或许是我淡出了萤火虫的世界也犹未可知。再后来,由于父母工作调动的关系,小学毕业后我们举家搬到市区。跟外公外婆告别时,看着外婆笑脸中含着泪水,拼命挥手告别,也不觉得有任何特殊的意义。而变声期的我,很快就适应了城市里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见惯了僵化一致的行道树和那不那么湛蓝的天。

此时父亲似已被岁月驯化,变得温和而坦然,母亲的话语权日益增加,俨然登上家里的头把交椅。我们的家也在搬迁中越来越大,所有的一切都在悄悄地改变着。生活教坏了我们很多东西,也教会了我们很多东西。因为学业的关系,而后我独自穿州过省,在世俗的水泥深林里奋斗并偷懒着,像个土著般精明的生活在辗转的城市里。而自己与萤火虫的记忆变得愈发遥远,近乎失真,像一场离奇的梦,只在某个突然的时刻,想起已多年未曾见过它们。

现在细想,萤火虫和我,竟不知是谁先抛弃了谁。又或者,我们都被某种力量逼着迁徙,告别,甚至绝迹。而今的睽违重逢,在这个春风吹来绿叶青草的气息的夜晚的不期而遇,更多的是一种慰藉,沦为情感断裂后单单之于景致的欣赏。是的,永远找不回当年了,任凭记忆在头脑中拼命地搅动,也改变不了其慢慢发黄、渐渐沉落的现实,就好像外婆那再也直不起的脊梁,那尊曾经轻易地背起过我、揩过我的鼻涕也浸过我的泪水的脊梁。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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