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忘不了故乡春天的早晨。
每年农历的立春过后,太阳就一改冬日的冷漠面孔,笑眯眯地把暖融融的光辉毫无保留地洒向大地,天气就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渐渐地暖和开来,地表、草根、树梢……似乎都有一种按捺不住的躁动,连那池塘中的水,也仿佛比先前更绿了。于是,一个个山头,或漫山遍野或大或小或隐或现的树梢,便都有些矜持地犹抱琵琶一般,偷偷地泛出了隐隐的、朦朦胧胧的、似真似幻的绿来。这只是树梢的枝条在暖暖的阳光的柔情里,少女怀春般羞涩的萌动。一旦在某夜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动情的激吻之后,那树梢间久以躁动的芽,便会悄悄地、迫不及待地陆续顶破树皮,“兹兹”地冒了出来。那一片片的草坪呢,也不甘落后,趁机偷偷地在表层涂抹上一层隐隐的、浅浅的新绿。于是,村庄里的人们一下就精神了起来,一个个相继退去冬日里裹得厚厚的、严严实实的上衣,顿觉全身上下猛地轻松了许多。
仅过一夜,在不知不觉中,那石阶缝隙间星星点点地枯黄的、仿佛死去了的疮疤一般窒息了一冬之后的苔绒,在一夜的春雨之后惺忪地醒来,猛然间绿茵茵地抢入眼帘。
天刚蒙蒙亮,村庄里第一个打开房门的总是父亲,他走入门前自家的小院,边扣着胸前的衣扣边用口鼻吮吸着,小院里地表湿漉漉的,空气也是湿漉漉的,感觉突然有一种一冬以来从未有过的莫名的清新、惬意和畅快。举目一望,房前屋后的树梢,还有那四周的山头,以至那一片片的草坡,都被一层薄薄的绿意覆盖着。父亲微笑着点点头,既而用右手捋捋颌下的胡须,脸上绽放出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喜悦,他轻声慨叹道:人老难越冬啊,春天说来真就到来了(父亲并非不晓时令,只觉得春天来得真快)!
在小院中观摩了一圈之后,父亲就会扎紧腰带,返回堂屋,迅速将火塘中的柴火弄燃,那火焰立刻便欢快地跳跃着徐徐升了起来,于是,屋顶便会徐徐升起炊烟,然后,整个村庄的屋顶的炊烟就会你追我赶地相继升腾起来。不一会,整个村庄的上空便会悠悠飘荡着一层薄薄的轻纱,仿佛整个村庄一下就置身于似真似幻的梦境里。春天一到,天气变暖,那火苗也似乎高兴得活蹦乱跳,于是,父亲就速速打上一壶水置放于火塘中的三脚上,再捡上几个中意的洋芋往火中一丢,没多大功夫,那壶中之水就渐渐温热了。之后,父亲就将壶中温水倾倒一部分于脸盆中,抹了一把脸之后,便取下那小小的茶罐放置于火中,再从茶兜里抓出一小把茶叶放入已烤烫的茶罐里,边煨边抖,边抖还边放到鼻孔下嗅一嗅,然后又放到火中再烤一烤。这样不一会,那茶就烤匀烤透也烤香了。这时,那壶中之水也就烧开了,将壶中的开水往里一倒,再放到炆火中慢慢烧烤,不一会儿,一杯微黄中略带淡绿的香喷喷的烤茶就倒入杯中,之后,再将那火中早已烧得熟透的面面的马铃薯刮黄,便下起开水来。这,就是父亲每日的早茶,也就是他每日的早餐。
喝了早茶,又是在这春意浓浓的时光里,父亲精神抖擞了许多。趁着这春日难得的早晨,父亲都总会习惯性地反剪着手游到屋旁的林子里,看着这满树的新绿,看着那春日暖暖的阳光透过树枝洒在低矮的灌木丛上,享受这春日的早晨里清新空气的氤氲。这时,山间百鸟也都会欢快地聚集到林中枝间,跳跃着,歌唱着,百鸟欢歌,清音绕梁,仿佛来自天籁。
在那1980年的春天,也就是1979年之后的第一个春天。再过5年,父亲就是一个花甲,父亲曾从过去的55个春天中走过,并感受过55个春天怀抱的温暖与惬意,他知道,春天都蓬勃葱茏,生机勃发,和美温暖,总让人精神振奋,情趣盎然,但总觉得这个春天最温暖,最惬意,最令人振奋。父亲也能感受到“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但却不能用最贴切、最精妙的语言,把内心深处的感悟表达出来,只能感于心,悟于内。
雨后春日的清晨,阳光投射在屋后林中嫩嫩的绿叶尖垂挂着的露珠上,闪耀着星星点点的金光。在阳光的照射下,一缕缕的水蒸气似有若无地薄雾轻纱般悠悠飘荡,整个林子简直就真像在牛乳中洗过一般,清新碧透。一对对松鼠发出“嘶嘶”的声音在那树梢间跳跃着、追逐着、嬉戏着,林中百鸟在暖暖的阳光的沐浴下,敞开歌喉,唱着或低婉或高亢而风格各异的欢歌。莫说你是怀着一副愉悦的心情去到其中畅享,即便你神情沮丧、情绪低沉、胸中郁闷、满心烦恼,只要入内“洗涤”一番,一切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余下和带回的,只有一副好心情。
每天如此,每年如此。在春和日丽的每天的早茶和早茶之后到屋后林中一游,是父亲多年以来养成的“必修课”。之后便是午饭,母亲将午饭弄毕,父亲吃完午饭,就会程式化般打开我们家的牲口圈门,赶着牛羊骡马猪,去到很远的地方放牧。每当圈门一开,凭借着暖暖的阳光,圈中的牲口就会迫不及待地挤出圈门,争先享受和煦爽朗的阳光和路旁刚冒出的嫩嫩的青草。一只只羊羔在和熙的春光里,既乖巧又顽皮地弹簧似的从地面弹向空中,表现着对春天的来临的欢欣与喜悦。
最能体现故乡春天的,就在故乡春天的早晨。故乡的春天就在那一个个早晨,写在屋顶袅袅的炊烟里,写在房前屋后碧绿的树梢、草尖上,写在欢歌的百鸟、蹦跳的羊羔的激情里,写在村庄男女老少抖擞的精神里、欢快的笑脸中。
老家屋旁的那口“小水井”
老家老屋的正北面约一百米处,是两块土地的交界,交界是一条不很长的土坎,土地和土坎就夹在两座山中。坎上长着一排大大小小的树,小的就大碗口那么粗细,最大的一棵,几乎要三人才能合围。由于夹在两山之中,这坎和树所在之地就形成了一个垭口。由于是山垭口,每每进入秋冬,原本由远处稀稀拉拉、懒懒散散而来的西北风,到了这里就突然集聚、紧紧地裹夹在一起,尔后便万马奔腾、大军压境般地猛刮过来,而那一阵阵凌厉的西北风猛刮到这里,在这一排排挺拔高大的树的作用下,要么就受到了阻挡,要么就得到了一个缓冲,这一阻挡和缓冲,那凌厉的西北风就从屋顶的高空呼呼地刮过去了。这就给老家的老屋在那秋风秋雨和严冬寒雪中,成为了另外一个小天地。
“小水井”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水井,它只能算是一个池塘,的确,就是一个小小的池塘。不过,我们从小就总是称它为小水井,这也就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并非名副其实的名称而被固定了下来,也一直延续了下来。
“小水井”虽小,可它的作用却不言而喻地大,我至今仍然清清晰晰地记得。
我们那地方缺水,吃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挑,而且路还不是很平缓,通常都要爬一段很长很陡的坡。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母们便在老屋北面两地交界处最大的那棵树下的土坎下,挖了一口两米左右见方的坑,坑深三尺许。于是便有了我们的这口“小水井”。自我“认识”这口“小水井”起,它就完全没有水井的模样和水井的形状,准确地说,它就是一个池塘,一个底窄口宽、近乎椭圆而四周长着许多茂盛的草丛,那口沿的草丛还向塘内悬挂下来的斗形池塘。
由于缺水,挑来的渠水就体现得较为珍贵,只能专用于人。比如洗脸、洗菜、做饭、饮用等。而那“小水井”中的水,就解决了一切牛马牲畜的饮用、洗衣、舂炭和泥及和猪食等等,这部分的用水量是一家人整个用水量中最大的一块。你不知道,那牛马畜生饮水,没见过的,真是想象不到。不论牛还是马,在它口渴而需要饮水(至少是一天一次)的时候,只要你提一桶往它面前一放,它就会把头伸进去后,头也不抬,就像那桶底漏了一般,只见桶中之水速速往下折,只听见那牛或马的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颈中的喉骨也一节紧跟一节地有序蠕动,你仿佛看见那水正汩汩地往它们的胃中流淌,不一会,一大桶水就见了底。还有那和猪食,和一盆,就得一大桶水。一大桶水!你说这庄稼人,一天到晚忙得是手不闲、脚不住地连个屁股落地的时间都没有,牛一桶,马一桶,猪一桶,谁挑得了多少!于是,这“小水井”就应运而生,也派上了用场。
有了“小水井”,这些问题就不再成了问题。
炎炎夏季,中午的太阳总是如火舌般吐出火苗,直向大地喷来。每当此时,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无论是去砍柴还是割草回来之后,总是满身汗渍,便会邀约在一起来到“小水井”边,那“小水井”内的水便清澈地静静地躺着,从那棵大树的枝叶间透下的阳光投射在水面上,留下了斑光驳影。单看那水面,全身立即就会有一种凉爽惬意的感觉。于是,一个个就会迫不急待地将衣服剐得一干二尽,赤条条一丝不挂地相继跳入水中,趴着“井”缘或是攥着塘口边缘垂挂下来的杂草,“扑通扑通”地胡蹬乱踢起来,顿时,满身的酷热就一洗了之。
在夏秋的午后或傍晚,即使是晴空万里,有时便会从远方飘来一团黑云,尔后便会突如其来地降下一场或大或小的雨。雨过之后又会像没事一般,太阳又从那云端笑眯眯地把脸探了出来,夜晚依然是满天星斗或月光明媚。这样的夜晚,那池塘虽小,却往往热闹异常,随着夜幕的拉下,一场大型音乐会的序幕便会在那里徐徐拉开。有独奏,有合奏;有管弦乐的柔美舒缓,有打击乐的雄浑磅礴。每当此时,小小的我都会独坐院内的星光月明之下侧耳静听,仿佛那悦耳之声来自天籁。之后,随着静夜的渐深,便会缓缓拉下帷幕。这些“演奏家”们总是趁着雨后那星光月明的姣好夜晚,从池塘的四面八方汇聚塘内或聚集塘周,而我却总是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大约主角应该主要是蛙吧,反正,一到白天,又总是见不到它们的踪影。也许,它们又忙着准备下一场的演奏去了!
这样的夜晚,真是美妙极了,现在想来,仿佛成了人间绝唱!
“小水井”内原本不会出水,却一年四季都会有或满满一汪或半塘清清澈澈的塘水的,也许你会觉得这就有些奇了,可真就是这样。因为这塘中之水夏秋主要来自于雨水,冬春主要来自于冰雪,还有空气中湿润的雾气雾雨。
夏秋,天空中不时飘洒下一场场不大不小的雨,它们不是从高空中直接砸进塘内,如是那样,塘中之水就只能浑浊而不会清澈了。而是那或大或小的雨点从高空直蹿下来之后,噼噼啪啪地跌落在那棵大树茂密的枝叶上,经过大树枝叶的缓冲后,又滴滴答答地滴落塘内,这样不一会,一塘汪汪的塘水就有了。有时就算是不下雨,而我们那地方海拔较高,每入夜或雾霾天气,气候凉爽而空气湿润,这样的气候往往会形成或大或小的雾雨,或因为那湿润的空气,树的枝叶上便会渐渐凝结起小小的水珠,水珠愈积愈大,然后一滴滴滴落塘内,经过一夜或一天的聚集,半塘清澈的塘水便有了。
冬春,一般在那海拔较高和空气湿润的地方,那雪就不用说了,每年总会都要像像样样地下个那么几场的。由于空气的湿润凉爽,每到冬季或初春,便会更胜一筹。每当夜晚或连阴的时日里,那雾的飘过和西北风的刮过,总会在树枝上结下厚厚的一层坚冰,气温一暖或一旦太阳露出了笑脸,那再冷酷再坚硬的冰也会慢慢苏醒。于是便纷纷跳入池塘,经过慢慢的融化,这水也就有了。
总之,这“小水井”是一年四季都有水的。你别看这“小水井”小,它可是帮我们当时的家庭饲养禽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也给我们省下了不少的力气和汗水啊!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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