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十分节俭的人。他这一生既没有什么机会挣很多的钱,就更没有机会经手多少钱,因为他个人的确实能力有限,胆量也不够大,旁门外道不敢走,心里一直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要暴富的念头。为了一家人能勉强生活,他不得不节约。记得小的时候,我们家已经包产到户了,由于父亲算不上真正的农业种植好手,结果一家人还是没有完全解决温饱问题。一到荒月,家里还经常断粮,八方去借,弄得亲戚们见了我们家的人就躲,老是以为我们要跟他们借东借西的。因为实在是穷得失望,母亲也离家出走了。
我初中毕业,运气不错,居然考上了一个要包分配工作的学校。记得当时的我,也仅仅高兴了一两天,就愁云惨淡起来。因为家里根本就凑不起那一千多元一学期的学费。父亲厚着脸皮去跟一些他认为有可能帮助我的亲戚朋友借,可人家确实知道我们家的底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清啊。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回避或者干脆拒绝了。 看着父亲一连跑了几天,都失望而归。我几乎都想放弃这难得的机会,准备回家陪着父亲修地球。
最后,一个与我家无亲无故的好心人居然找上门来,她就是陈嬢。“这么好的机会,千万不要丢了。”陈嬢踏进门就焦急地对我说道。“家里确实没钱——”父亲绝望地对陈嬢说道。“我帮你想些办法,你两爷子不要担心,天无绝人之路。”陈嬢严肃地对我们说道。“借不到了,自己的亲兄弟都不愿意借给我们了。”父亲十分悲凉地说道。“我给你们担保,到信用社贷款,吴主任我很熟,他经常到我们家来喝酒。”陈嬢信心十足地说道。“要有抵押的东西啊。”父亲知道,自己家里根本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作抵押。“我当担保人,他还有啥子说的?”陈嬢认真地说道。第二天,我们在陈嬢的帮助下,终于在农村信用社贷到了低息贷款,圆了自己的求学梦。后来,在家里极度节约和我尽量不开销的共同努力下,我勉强混了一个毕业证。由于政府说话算话,还真的给我分配了一个工作,我也就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工作不到一年,我省吃俭用,还把贷款还了。最后,我厚着脸皮,死磨硬泡,在本校抓到一个美女老师,终于完成了结婚生子的重大跃进。
自从我有了儿子,父亲就开始筹划为他孙子存钱的事情。他一个人呆在农村老家,喂了几只羊,天天像伺候老人一样,放养、打扫羊舍,累得一天到晚笑呵呵地。一年后,他终于挣了三百多元。父亲高高兴兴地拿着他的巨款,郑重其事地亲自交给我,并嘱托我说:“泉娃,快把这三百整数拿去存银行,零数你们花——过去你读书,我们没钱,你很受了一些苦。现在孩子还小,我就开始给他存钱,等他以后考上大学,就不缺钱了。”父亲的话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我知道,他作为一个父亲,这么多年来都一直觉得很亏欠自己的儿子。
后来,我爱人下班回家,她见父亲来了,就炒了几个菜,还主动劝我们爷俩喝点酒。虽然我平时在家几乎是滴酒不沾,但那天我还是认真地陪着父亲喝了二两。父亲当时很开心,加之喝了点酒的缘故,他多年沉默的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我准备再喂几只,等明年,又给娃娃存几百,每年都给他存几百——还有十多二十年,存个几千,一万吧,没问题。”父亲故意说得很大声,他想把自己的奋斗目标告诉儿媳,让儿媳也高兴一下。“爸,你千万别养羊了,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身体又不好——万一哪天在山坡上,被羊绊倒了,或者有个什么意外,花钱进医院不说,谁来伺候你?我们都要上班。”老婆一边炒菜,一边反对父亲养羊。我理解父亲的心情,所以没有劝阻他。“没事,我身子骨还硬朗,挑抬都来得。”父亲根本没有要放弃的意思。“爸,就说你挣的这三百多块钱吧,现在能做些什么啊?娃娃上幼儿园,每学期都要七、八百,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哪里还挣得了钱?只要身体好,就算帮了我们年轻人的大忙了。快别养什么羊了,把自己身体保养好,才是正事。”老婆也是一番好意说道。“现在的学费这么贵啊?不是说国家搞义务教育了,不收学费了吗?”父亲失望地问我。“幼儿园还是要收的,一学期没有一两千,脱不了手。”我只得跟父亲交了底。“我还是要喂羊,总可以帮你们一把。”父亲停了半会儿,仍旧不服气地固执说道。
父亲终究没有听我们的劝告,回到家,依旧养了几只羊。我和老婆找机会劝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直到我们在城里买了房,就干脆把父亲接到城里和我们在一起。
由于父亲几十年都是生活在农村,加之他年轻时就是一个顺风耳,如今上了年纪,听力就更差了,连看电视都成问题。所以他来到城里生活很不适应。为了解除父亲的苦闷,老婆就建议父亲每天接送孩子。对于这个差事,父亲当然是高兴惨了。每天准时送,按时接,风雨无阻,就像他孙子的勤务兵一样,任务完成得非常好,好得儿子他妈都有些担心——会不会把小孩子给宠坏了?
现在的小孩子,又贪玩,嘴又谗。为此,老婆就经常拿一些零花钱给儿子,以保证他跟别的孩子打成一片。据说,儿子身上的零花钱,有时候居然比他爷爷身上的钱都多。有一次,我陪父亲和儿子到一个公园玩。我感到有点口渴,也想探探儿子是否大方,没拿钱给他,就吩咐儿子去买水。不一会儿,儿子拿着两瓶水就回来了。“怎么才买两瓶?你不喝啊?”我疑惑地问儿子道。“我当然要喝啊——是爷爷不喝,不信你问你爸爸——我每次有吃的,问他要不要,他都说不要。”儿子十分自信地对我说道。“再去买一瓶。”我一边对儿子命令道,一边递了一瓶给父亲。我发现,父亲在接水的时候,手抖了一下,仿佛要习惯性地拒绝一样。顿时,我心里就有一股酸酸的味道,很刺鼻,辣得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堂哥
九三的某天清早,堂哥从千里之外的新疆回来了。本以为他会好好地在家呆着,陪伯父拉拉家常什么的,想不到他放下行李,就来踹开我的房门,把我直接从被窝里揪起来,一副命令的口气说道:“你个小屁孩,大清早了,还睡啊?今天嬢嬢过生,你去不去?”
由于我和堂哥的年龄相差太大,我从小就被他“欺负”着。我们之间从来没平等地协商过一件事情,全是他指挥我,命令我。这次也不例外,我被他押着去跟嬢嬢过生。
以前到嬢嬢家,我都是主角,嬢嬢和姑父都围着我转,问这问那,热情得很。这次嬢嬢和姑父见到十多年没谋面的堂哥,激动得他们都忘了我的存在。我只好默默地听他们大人之间聊天。
“润民,你确实老了,头花都白了。”姑父说道。
“嗯,你跟嬢嬢也老了。”堂哥答道。
“我润民小的时候,胆子就大得很——十多岁的小娃娃家,就敢跑安徽。那回出去了好几个月,没音没信地,把我二哥二嫂急得没抓拿,都以为他被人贩子给卖了的。”嬢嬢笑着说道。
“哥,你跑安徽去干啥?”我好奇地问堂哥。
“邓家院子如平的姐姐被人骗到安徽去卖了,我和如平一起去找他姐姐。”堂哥说道。
“你哥哥胆子大哦,他们两个小娃娃身上总共才十几块钱,就敢去爬火车,靠几个麦馍馍,居然还真的找到了邓家妹子。” 嬢嬢自豪地说道。
“我们准备带她回来的,是如平的姐姐自己不愿回来。我们在如平的姐姐家歇了几天,她姐姐怕当地人不放心,会起心整我们,就给我们一些车费,让我们自己回来了。”堂哥说道。
“回到家的时候才造孽。一身脏兮兮地不说,衣服、裤子上,到处都是虱子。还是你婆婆拿起在潲锅里煮,才收拾到的——当初,你跟邓家娃子出去,你婆婆是气惨了的,就怕你娃娃出事,这么多孙儿孙女,她最爱的就是我们润民,整天担心得要死。还好,两个小兔崽子,居然又摸回来了。” 嬢嬢对堂哥说道。
“难怪邓家老爷子一直对你好得很。”我对堂哥说道。
“你晓得啥子?包产到户的第一年,我就跟邓如平搞冇了——只是邓老爷子不晓得而已。”堂哥不屑一顾地说道。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堂哥。
“刚刚包产到户的头一年,我们队上经常掉干包谷。我就觉得这个偷儿有点奇怪,怎么围着我们院子偷。于是,等我们家的包谷也差不多收得了的时候,我就每天晚上到自己土里去等。就在我等的第三晚上,这个偷儿就悉悉索索地扳着包谷,来到我面前。我估计他扳到有大半背了,也跑不快的时候,就突然打开手电筒,射他的眼睛。当时,我气惨了,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如平这个虾子。”堂哥气愤地说道。
“后来你咋办的?”嬢嬢问堂哥。
“还能咋办?他保证不偷就算了,毕竟他才分了家,有一大家子人,也缺吃的。他还喂起好几头猪,没有喂的,这虾子才做这见不得人的事——我确实没想到,他居然连我的包谷都偷,这还有啥子交往头。”堂哥摇着头说道。
“你站在前面,他没发现你啊?”我奇怪地问道。
“这你就不懂了——贼娃子在土里偷东西的时候,他们都是左右和向后看,一般都不注意前面。”堂哥说道。
“以前咋没听你说过这事?”我问堂哥。
“这种事情,何必做那么绝。大家都是几个熟脸面,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要他改了,就算了,拿到外面去说,人家今后怎么做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又有啥子意思?哦,对了,你一个小娃娃家,回去也不能乱说,连你爸妈都不准说。这都过去十来年的事了,人家的娃娃都成人了,说出去不好。”堂哥又给我一道死命令。我不得不点头答应。
我和堂哥从嬢嬢家回来,堂哥就一直忙他自己的事情,也没再来骚扰过我。
原来,他到处去发动和组织我们周围一些他认识的人,给他们介绍新疆建设兵团的一些政策,摆一些他在新疆的生活情况,询问他们愿不愿意到新疆包土地,种棉花什么的。
没多久,堂哥居然组织了三十多户人家,匆匆忙忙向新疆赶去。一些适应在那里生活的人家,后来就全家把户口都迁了去。那些不适应那里水土的,就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父母曾经对我说过,要是我考不上学校,毕业后也到新疆去包土地。所以,到目前为止,我也不知道,自己考上一个洗泥脚杆的学校,到底是福,还是祸。
最近几年,堂哥带出去的那些人,也有陆续回来探亲的,不少人都发了小财。每当我遇见这些人,总喜欢打听一下堂哥一家人在新疆的情况。有的说堂哥确实老了,头发全白了,背也佝偻了;有的说堂哥退了休,还经营着自己的小卖部,日子过得不错……
我才参加工作的那几年,堂哥还偶尔跟我通一下信。现在电话和网络这么方便了,可他却从来不跟我联系。我打了很多次电话,不是嫂子跟我说几句,就是侄女代劳。为什么堂哥不愿意和我联系呢?我想,要么他还以为我是一个小屁孩,和我没什么可说的;要么他还真把新疆当作自己的故乡了,怕我东说西说,勾起他对家乡的记忆。
水泉,真名肖水泉,金堂县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金堂分会副秘书长,在《中外文艺》、《名酒世界》、《华西都市报》、《生态西部》、《当代四川散文大观》、《当代作家》、《青衣江》等发表过文章。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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