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之年的老父亲还是那样的精神矍铄,那样的慈祥厚实,依然是一家人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
老父亲,一生没有文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唯一能够认识的汉字就是”一“字”。假如你要调侃他的话,不妨把扁担放在地下,问问他这认什么,他一定会不假思索地说“扁担”;你再稍加变化,将其竖立起来,问他这又是什么时,他那黑幽幽的眼珠子便不停的转动,手使劲地抠着自己的后脑勺,半天之后,憋得满脸通红的脸上露出一些不自然,嘴里呐呐地说“这不还是扁担么”;当人们在旁边笑个不停时,他似乎恍然大悟,嘴里发出如蚊蝇般的声音“一”。
父亲不识字,这是家喻户晓的事情。但要说他没有文化,我可会与你打架。只不过,他的文化与中华民族传统意义上的文化有着本质的不同。我们通常说的文化是指读了多少书,上过几年学,有了怎样的学历文凭。但父亲的文化却表现在如何做事,如何为人,如何教育好自己的子女,如何善待自己的老人和邻里乡亲。
在我的心灵深处,镌刻着父亲那独有的教育文化。父亲教育子女没有循循善诱的教诲,没有面对面的沟通,偶尔有之的便是大声的呵斥与黄筋条。自今想来,我的内心多多少少还有一些恐惧和后怕。
那是我读初中二年级的事情。当时有一位表姐结婚,老爸让我给老师请假,一向胆小怕事的我哪里有这样的胆量,于是瞒着父母,和父亲去了三十多里之外享受那结婚的喜庆和那闻之便能让人魂飞魄舞的大肉。
提起大肉,我的嘴里自然而然地分泌出许许多多的唾液,甚而至于这种唾液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往肚子里咽,形成一条无休止的唾液循环系统。假如有人在旁边绘声绘色地描绘一番,我肚内久违的馋虫一定会顺着我的肠道一路游走,将我小小的五庄六腑一一地攀爬,尽情地舔舐,舔舐得你骨酥肉麻,魂飞体外。
大肉,是家乡的一绝。一根筷子那么长,巴掌那么宽,足足有一斤左右。就是这么一块肉,它是席桌上最为亮丽的一道风景,一根筷子穿着八块或者十六块,高高的摞在一起,放在桌子的正中央。大肉端上来的时候,也是一场酒席最为热闹的时刻,人们那早已凹陷的眼睛,同样会发出一束又一束明亮的光线,就像那久别的恋人紧紧地将其拥抱,拥抱至生命的尽头。
虽然我也明白,去了还是吃不上(那时家乡的人办喜事时,大多的客人都会把这块肉包回家去)。但是,我怎么也不会放弃这一难得的机会,哪怕是吃一个翻腕或者是一碗酥肉中一小块也好,或者是闻一闻缭绕的炊烟中那扑鼻的香味也行。
我高高兴兴地去了,去的路上我还遐想着面条怎样溜进我的嘴里,大娘又是如何地将糖果花生之内装满我那小小的荷包。我高兴,路边的花儿草儿也和我一样欢快地点着头,分享着我那轻盈脚步,欢快的童真。
我飞快地又回来了,回来的脚步是那样的急促,那样的匆忙,光秃秃的山峦没命地往后面退去,路边的小鸟和野鸡噗噗地飞个不停,妈妈那一声又一声的责骂好似那黄筋条无形地抽打在我的身上,我的心上,将孩儿迷茫的内心回归了正常人的本位。
我又回到了学校。但是,就在我即将跨进校门的那一刻,我迟疑了,我退缩了,我选择了蹲墙角,在教室外面游荡。因为我没有向老师请假;因为我在走之前向别人流露过,我想留级到初一;因为老师已经放出话来,想留级绝对痴心妄想。
三天后,送完亲的父亲回来了。
刚走在田坎上的我,听到父亲的声音就此打住了脚步,脚下的十个脚趾头紧紧地扣住路面的泥土,头皮一阵阵发麻。或许过了几分钟,好几个几分钟,只见一个身影飞快地从远处向我袭来,伴随而至的是母亲高声的哭泣,“你还不快跑”。魂不附体的我,突然间感到了大祸临头,一头雾水地狂奔起来。风儿在我的身旁嗖嗖嗖地响着,锄把敲击田埂的声音就在耳畔,仿佛已经敲打在了我的腿上,我的头上。
这一晚,我不敢回家。在暮色苍茫中,在黑漆漆的深夜里,我感受着孤独,感受着绝望,似乎我的人生再也没有了希望,我的希望被这一阵飓风给刮走了。我的内心和这漫长而又寒冷的夜晚一样,里里外外都被一层又一层坚冰包裹着,凉到了心的尽头。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间回去的,我更记不得自己是怎样会回去的。此时此刻的我,肉体和精神已经麻木,形同一具行尸走肉,一副皮囊包裹着一副骨架,唯有的是对父亲深深地恨意。
第二天,父亲强拉着我去向老师道歉,执拗不过的我也只好与他一路同行,口是心非地说了一通我自己都觉得肉麻的话。
其实,就在头一天晚上,我还在睡意中咬牙切齿地恨着自己的父亲,而父亲则穿行在暮霭里,求完班主任,又去一一地哀求科任老师,请求他们给我一个读书的机会。
有了父亲大半个夜晚的奔波,我终于又有了读书的机会,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追求。
在我的老家有这么一句俗话“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从此的我,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没有多长的时间,我的学习成绩有了质的变化,就像那雨后的春笋蹭蹭地往上长,一路狂飙,飙到了全班第一,飙到了全乡前列,飙进了大家梦寐以求的师范学校。
父亲没有读过书,但是父亲很有文化。父亲的文化主要体现在他对现代文明的执着和追求。
我的家乡很偏僻,那里没有大江大河,也没有厂矿企业,有的是漫山遍野的玉米红薯和那越来越荒芜的土地。随着岁月的变更,我的家乡也有了越来越多的现代文明。譬如家里有了电灯,有了电视,有了打米机,有了磨面机,有了抽水机。这些都给家乡的父老带来了便捷,但是也给他们带来了烦恼。
任何机械设备经过长时间的使用,都会磨损,都有需要更换零部件的时候。更换零部件,对于我的父亲来说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背着那样笨重的设备翻山越岭,一走就是几个小时,遇到修理机械的师傅不在或者问题比较严重的时候,我的父亲为此就会来来回回跑上好几趟,有时几趟下来问题还是问题,这些现代文明就会变成人们的累赘。
父亲是一个有心计的人。开始时,他总是一边看别人修理,一边帮着递工具;后来,在别人修理的过程中他总爱问这问那,从中琢磨一些道理。你别说这一问,给他带来了很多启发,也进一步延伸了他那独有的文化内涵。
当我每一次回家,看得最多的是满屋的零部件。好端端的机械到了他的手里,不一会儿就会变得七零八落,散作一团。这也是我的母亲最为抱怨的事情。
在我家的屋角里,随处都能看到各式各样的机器。也正是这样,父亲背笨重的机械到场镇去修理的时间愈来愈少,左邻右舍找他帮忙修理的人越来越多,角落里机械设备身上的器官时不时地被移植到其它机械的身上,延续着自己的生命。
要说修理,要说遇到机械类问题很快就能解决,我这个大学生还的却有些自叹不如,或者说我的内心对父亲有着很深很深的钦佩。
没有读过书的父亲,曾经领导过一群读书人,带着他们向土地讨生活,这是父亲的另一种文化。
父亲十四五岁就背着一个烂背篼独自一人外出闯天下。那个年代外出没有车辆,靠的是用双腿不停地丈量那荒凉而又漫长的泥土。但是,为了生存的他和无数的异乡人一样,硬是用自己稚嫩的双腿走完了七八百里的路程,走进了那黑黝黝的大山,黑黝黝的煤窑,成为了一个典型的掏山工。后来因为要转场,年幼的父亲考虑到家里只有奶奶一人,毅然决然地丢掉了碗中的饭食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父亲没有读过书,但是他有的是力气;父亲没有读过书,但是他有着精明的头脑。在艰难的岁月里,家乡的父老认可了他,觉得他能够带领大家走向新的生活。从此,他成为了一群文化人的领头人;从此,他担负起了向大山开战的使命。
新的生活,新的工作,要求父亲必须有一定的文化基础,或者说能够记住一些简单的数字。万般无奈的父亲,开始了他艰难的求学生涯,向母亲学习阿拉伯数字,向乡亲学习姓名的书写,这种学习尽管是那样的笨拙,甚而至于笨拙得令人可笑,但有时也能够让人肃然起劲的。慢慢地,它能够记录一些简单的账务,能够将自己安排的工作做一个简单的笔录。当然,这里必须说明的是他的学习讲究的是实用,需要的就学,暂时不需要的他一定不会去学。学习汉字和阿拉伯数字的方法主要靠的是机械记忆,死记硬背。为了适应工作,他一边学习一些简单而又稚嫩的汉字,一边充分发挥自己的记忆能力。对于父亲的学习精神和学习方法,我是异常的钦佩,比如他学会一个李字,加上自己的记忆力,就能把姓李一家的生活情况记载完整,只不过这里面还要配上一些只有他自己才会明白的图画和符号。
父亲先前没能读书,那是生活所迫;父亲后来开始学习计数,那也是生活的要求。在生活历练下的父亲,渐渐地具有了更强的生活适应能力和组织应变能力。随着年岁的增长,尽管父亲认的这些字又漫漫地遗忘了,但是他那种特有的工作能力则伴随一生。
在我的一生中,父亲的身影一直伴随左右,影响着我,鼓励着我。凡是生活中有关我的事,他总爱去打听;凡是别人说他的儿子如何如何的好时,他又是那样的开心;一旦听到别人对他的儿子说长道短时,他会当即反对,哪怕是脸红脖子粗。我知道,父亲的快乐就是的儿子的快乐,儿子的快乐也就是父亲的快乐。
自从参加工作后,父亲每一学期都会到我工作的地方来看看。其实,作为儿子的我心里明白,我先前工资不高,生活有些艰难,远道而来的父亲是怕他的儿孙们吃不饱,想方设法从农村拿来一些土特产,周济周济。后来日子好了,父亲还是常来看看,来的时候依然会一背一背地带来家乡富饶土地结下的累累硕果。
当我有幸调回自己的家乡工作的时候,父亲基本上是每一个当场日都会到镇上来,带来的是更多的东西,以至于我在生活上不需要花什么钱。只要家里有的,只要我生活上用得着的,父亲都会一一地背来,我的生活成为了父亲的全部。
父亲虽然经常到我工作的地方,但是绝对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少做长时间的停留。
父亲一生育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除我之外,他的另外两个儿子和女儿都远在江苏打工,父亲和我的母亲都不曾去过。不是他们不想去,也不是他们没有能力去,更不是他的儿女们不要他们去,主要是放不下家里,放不下家乡的亲情和一草一木。
经历过十年浩劫的父亲,把土地看着他的命根。哪怕是年迈的他,也和我那一辈子从没走出过大山的母亲用生命守护者。
现在的父亲和体弱多病的母亲,和千千万万生活在黑土地上的农民朋友一样,耕种者自己和他人丢掉的责任田。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靠着刀耕火种的传统耕作方式,耕耘者二三十亩田地,养了四五十只鸡,三四十只鸭,七八头大肥猪。和父母一同生活的还有两条看家护院的狗和几只大花猫,小花猫。
父亲一生没有多少嗜好。不爱喝茶,不爱聊天,不爱打牌,唯有的是与土地作伴,与母亲做伴。
善于耕作的父亲,除了忙碌于田间地头,就是将家里鸡蛋、鸭蛋、农作物产品拿到街上去变卖,换回一打一打的人民币和家庭的必需。
在我那偏僻的家乡,老人们已经一个又一个远离了故土,跟随自己的儿女们外出安享晚年,享受天伦之乐。可我的父亲和母亲,则选择了坚守。
其实,我明白不是他们离不开家乡,也不是他们不愿意离开故土,而是怕给自己的儿女们增添生活的负担。他们的心里牵挂着儿女,只要自己的儿女有什么事情,总是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既是求神,又是拜佛。
儿女是父亲的财富,儿女又是父亲的希望。
古稀之年的老父亲,还是那样的精神矍铄,还是那样的智慧果敢,他是她的儿孙们的精神支柱和心灵的快乐园!
【编辑:黄先兵】
父亲没有文化,他却饱含中华传统道德价值观的精髓。这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文化人来说,其实父亲才是真正的君子。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黔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省青年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