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门前的文具店,很招孩子们喜欢。放学时分,常看到一群孩子鱼贯而入。店里货架上,新放了一些精致的玻璃瓶子,里面装着绿豆般大小的颗粒,叫梅花枣。孩子们买了梅花枣,拧开盖子,往胖胖的掌心里倒出几粒,拍进小嘴,美滋滋吃起来。
梅花枣在我童年时代就有,薄荷和金桔混合的味道,外面裹一层薄薄的盐津,既解馋又醒脑开胃。这小东西我是极喜欢的,从前却是一个难听的名字:“耗子屎”。七十年代日子过得苦,美好的东西都会寻一个难听的名字,比如孩子取名叫“狗剩”、猕猴桃叫“马屎坨”,大抵有“命贱活得长,物贱留得住”之意。况且小时候,爸妈哥姐牵我走在大十字街头,骑马的人经过,地上也不难看到真正的马屎坨。
那个年代的“耗子屎”,名字没“梅花枣”这般伶俐可人,包装也不似这般精致,只用小小的牛皮纸装着。夏天买上一包揣着,不经意间掏出一两粒含在舌尖上细品,特别化暑生津。仲夏的午后,南明河哗哗流淌,甲秀小学外面的垂柳间知了叫得高亢,老师讲课声音清脆,风穿透茂密的树叶沙沙地响。这些声音混杂着,变成催眠曲,让人睁不开眼,软软地趴在桌面上。这时候想起开了袋的“耗子屎”,手伸进课桌下掏出几粒,悄悄吃进嘴里,一阵冰凉沉入脾胃,整个人瞬间精神起来。再听老师讲课,一句句铿锵有力。
小时候,甲秀小学的校门外有很多摆摊卖零食的老婆婆,头上挽着髻,穿着阴丹蓝的斜襟衫,坐在一条刷得发白的小木凳上,前面放一只背篓,背篓上置一簸箕,簸箕里盛着盐葵花,或是山野里采摘来的红籽,抑或瓦罐烘出来的茯苓饼。葵花一粒粒乌黑发亮,看一眼,就能知道葵花籽儿,会是多么饱满香脆;红籽一颗颗散发着蜜一样的甜,顶在舌尖上,牙齿轻轻落下,就能感受到微尘般的沙粒迫不及待地迸出来。茯苓饼略带甜味,染得粉红鹅黄,两个指尖扯下小小一片,放进口里,如同雪片落下来,贴着潮湿的地方,就融化了。
那时候父母是不会轻易给孩子钱的,实在馋了,就去磨父母,绕在父母膝边,蹭在父母身上,缠到父母不耐烦了,就大功告成,从父母手中领到两分钱来。七十年代的两分钱是能买到东西的,两分钱的硬币带着父母垂爱的眼神,又在小手心里捏出温度,带着汗水,呼上院里的三两个小伙伴,一路急跑到校门外,小拳头在婆婆眼前展开,然后换回一小杯炒葵花或红籽,或一片茯苓饼,再一路飞奔回小院,几个孩子坐在院墙的角落,几只黑乎乎的胖手伸到一起,一颗一颗,往每只小手里放上数得清的一小撮,然后心满意足,一边擦汗一边品尝出咂咂的声音。
也有挑着担卖麦芽糖的,糖在身后的背篼里,一只手上提着秤砣,一只手握着抿刀,边走边敲,先连贯的敲两下,第三下敲上去,两件金属碰在一起,秤砣是要在抿刀上绕半个圈,将金属的声音拖出长调。那声音入耳,就成了有节奏有尾音的“叮叮——铛”,怎么听,都与丁丁糖谐音。遇到有人拿了钱远远追过来,挑担的人就停下脚步取下背篼站定,收到钱,会根据钱的多少,掀开盖在麦芽糖上的粗布,抿刀沿着一处缺口扎下去,再用秤砣往外敲击,一小片一小片地剥下一些甜润滑糯的麦芽糖。
因为物质匮乏,吃饭穿衣喝水都要凭票供应,家家的米饭里都会掺上玉米粒。我们住在省委大院最深处的一个独立小院里,小院里住着四家人,一到吃饭时间,各家的孩子们就端着碗聚到一起,碗里黄白杂呈,配上些蔬菜,孩子是不分彼此的,你的筷子伸到了我碗里,我的筷子伸到了你碗里,吃得津津有味。
我家屋后有一大片菜园,父亲在菜园里栽了很多蔬菜瓜果,工作之余,全副精力都扑到菜园子里,对每一株植物悉心照料。邻居刘司令家菜地紧挨着我家的,中间由一排名叫“见肿消”的中药长成的篱笆隔开。刘司令一家迁到南方,带来了北方才有的红玉米种子。春分时节,刘姥姥将菜园子打理得妥妥当当,红玉米、大冬瓜,小白菜,仔仔细细地播种、施肥、浇水。我们两家的菜园子外面,是奔流不息的南明河。刘姥姥家里的男子,都和战争有关,她的丈夫死在北方的战场,而她此番随了刘司令南迁,儿子已人到中年,自己也是八十岁的老人,便再不回故乡了。她常杵着锄头,目光远远地望向流云滚滚的天空。
玉米飞花的时候,风沿着清澈的南明河吹过来,蜜蜂蜻蜓和蝴蝶纷纷在两个园里穿梭起舞,待玉米成熟,掰开青绿的玉米衣,我们南方的玉米粒里,偶有几粒红玉米艳红如霞,而刘姥姥家北方的红玉米里,也有几颗南方白玉米亮洁如玉。
收获的季节,饱吸了太阳光芒的玉米一个个垂下长长的穗,像小孩子捉迷藏,正从宽大的叶间探出头来;大冬瓜像顽皮可爱的胖小子躺在地上不肯起来。有时候刘姥姥抱了一只大冬瓜送来,瓜皮上还结着霜;有时候父亲就摘了半盆樱桃送去,樱桃还挂着露。
记不清楚什么时候,刘姥姥一家离开贵州,迁往离故乡更远的云南,空出来的菜园子成了省委机关驻扎部队的训练场。而甲秀小学校园外摆摊的老婆婆们多已过世;那挑着麦芽糖的“叮叮铛”的声音也远离了市区;南明河不再清澈。
我从母校毕业,进入贵阳一中就读,后来,我穿城而过搬到了城市的北面,离开了从小熟悉的环境。
在我一步步的远行中,童年留下了无尽的记忆光影。有时候途经浮玉桥,读着桥柱上的对联“银汉浮空星过水,玉虹拖雨雁横秋”,会想起我的母校我的童年。而今天,想必这“梅花枣”借了三、四十年的时光,开启了舌尖上对于童年的琐碎记忆。
照 见
拉开窗帘,阳台外是一片灌木园圃,暗红和油绿的植物布局流畅,向远方延伸,交替,层次分明。阳光洒落在不同颜色的灌木尖上,风送来远处道边巨大的香樟树悠远沉郁的馥郁。
这些樟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枝繁叶茂,树干粗壮。早春时光,天是寒冷的,一阵风吹过,高大的树冠就会落下纷纷的红叶,如同在地面上铺了层织得稀疏的红毯,让人以为正逢秋天。一棵巨大的核桃树,已经长出了一些新叶,地上掉下无数松茸一样的絮条,夜晚的雨浸过,它们伏在地上的身形,庞大而湿润。
在几栋楼后面,一条小径穿过花圃。花圃里草色茂密,三叶草开出了白色的花。蒲公英绽放得饱满,高高地立在风中。然后是草坪里的树,一些叫不出名字,长着红色或绿色的七叶,另一些,比如枇杷,树下一圈,全被新生的一丛丛野生菌类包围,它们的小伞顶开三叶草,挤挤挨挨地生长出来。
小径两旁,盛开着杜鹃。远看过去,成片紫红的杜鹃似乎没有区别,一旦走近,才发现,就是紫,也分了不同的程度。深的深得热烈;粉的粉得轻盈。然后是蔷薇,紫中带红。而成片的鸢尾,就是紫蓝了。绣球还没有开花,它的花,会从绿到蓝到紫到粉,渐次变幻,一场雨来临,花色更为娇艳。“姹紫嫣红”这个词,就是季节里不同程度的花们排列,交织,过度,漫延。
一种叶片很大翠色欲滴的植物,很像蓖麻。小时候读甲秀小学,从老师手中领到几粒蓖麻的种子,小手帕包着带回家,种在家门前的园子里。蓖麻长大结籽,剥开硬壳,里面的仁润洁如玉。
校园的外墙下,生长着一些洒金珊瑚。即使没有阳光,它碧绿的叶片上,也仿佛闪烁着斑驳的光华。一些探出外墙的槐树枝,挂着白色的槐花。槐花有一股清甜,在花蜜里,这种味道保持得最原真。小时候我们常常爬到树上,或者在长竹竿顶上缠一柄小刀,竹竿伸进槐树枝叶里,对准花串一剜,一串槐花就坠落下来。捧着槐花吹一吹浮尘,就可直接吃进嘴里。路边的一株小槐树,不足一米的高度,枝细叶嫩,叶芽上爬上了一只壳色灰绿的小蜗牛。在一些地方,人们会用槐花炒肉,辅以淡盐,肉味夹带着槐花的清香,想来会是另一番滋味。
校园里有两只不避人的动物,一只猴子,大概来自近旁的森林公园,攀在树枝上,每次振臂一跃,都会摇下纷纷的落叶。而一只白兔,竖着两只褐色的耳朵,吃过校管员扔给它一些面食,又跳入灌木丛里自顾自地闭眼蹲在草丛中小憩。
傍晚时分,踏着碧玉一般的青苔沿了森林公园的僻径走一圈,会遇上各种苍老而不知名的乔木。更高的松树耸立在乔木之上,参天蔽日,树冠合围,稀薄的阳光或者流云从树冠中透出身影。密林间偶尔有鸟声突然就叽啾一下,森林里更加寂静肃然。
清澈湿润的气息里,樟树的气息是最熟悉的一种。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流淌着樟木的香味。母亲有一只樟木箱子,表层漆成暗红色,是一种叫清漆的工艺,随着时间的流动和使用中的频繁,箱子会越来越亮,红得也越醒目。箱子里有一些母亲珍爱的物件,一双母亲从未穿过的绣花鞋,湖蓝色鞋面上精细的绣着七彩金丝的龙凤,底是淡青的软皮;还有一些花色不同、柔软细滑的锦缎。有时候母亲会打开她的樟木箱子,取出绣花鞋和锦缎铺在床上,樟木的香味就满满地萦绕在房子里面。
而现在回父母的家,要经过长长一段香樟的树下。夏秋季节,路上落下樟树的果实,暗紫到深黑,静静卧在地上。路过的时候我会禁不住一小步一小步踏上去,感受它们在脚底细碎的爆裂,感受桨汁在地面迸开,散发出持久的沉香。
我已经很少看见母亲再打开那只樟木箱了。它很久地搁置在衣柜顶上,已经跌落上尘埃。有时候阳光会穿过窗棂投进房里,在樟木箱上升腾起淡紫的浮尘,仿佛光阴流动的痕迹,会在某一时刻突然间神秘地开启。
母亲已经老了。有时候我会从自己身上,看到她的影子,就如同我从女儿身上看到我的影子。生命会归于一种轨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生命的长河里,都会有一个清晰的照见。重要的是,内心里有了一种通透,看到自我。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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