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婆
在我的记忆中,四婆是个不善言谈的小脚女人,啥时候见到她,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使本来就黑而长的脸显得更黑更长。
四婆出生在邻村一个叫雷家坡的坡脑,家庭贫寒,父亲患伤寒早逝,留下年轻的母亲守寡,养活着6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也许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四婆在家排为老大,15岁就嫁给了四爷,好让贫穷的生活得到转机,却没料到,这段并不完美的姻缘,成了四婆终生的痛。
那是40年代初的一个冬天,干旱少雨的天气突然在进入腊月,却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飘了三天三夜,飘得四婆一家人的心恍恍惚惚的很不踏实,原本就已定好了的婚期眼看就到了,而飘飘洒洒的雪花却没有住的意思,一家人都没了主意。
纷纷扬扬的雪花对四爷来说,并非什么坏事,即使天上下刀子,也阻止不了他娶媳妇,在他看来,整整干旱了一冬,却在他的婚期前下起了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那是老天爷送给他的一份特殊贺礼,他感谢还来不及呢。所以他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砍柴、磨面、刷墙、做豆腐,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就等着腊月初八那天的早早来临。
纷纷扬扬的大雪在第四天终于住了下来,天气突然放晴,银白色的世界被太阳一照,非常扎眼。这天是腊月初八,是四爷的良辰吉日,本来前一天是四婆家待客,但由于四婆家贫困,又没有主心骨,缺乏人手张罗,只叫了几个主要亲戚,将四婆送回来就行了,这样两家的客一家来待,席面就显得大得多,于是帮忙的人,早早地都赶来了,这样,小小的村子就显得异常热闹。只是天公不做美,虽然阳光普照,但由于下雪不冷消雪冷的缘故,清早起来,寒冷的天气冻得人们不敢出屋,前来帮忙的人都围在火塘旁烤火,害得主事的总管扯着嗓子吆五喝六,就差破口骂人了。
到了正当午时,一顶花轿在人们的翘首观望中,沿着门前的山路徐徐而来,因前来送行的人比较少,加之又没有什么嫁妆,四爷的婚礼显得比较冷清,但在四爷的心里却不显得冷,他期盼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当四爷从花轿上将四婆抱下来的时候,他的心是热烈而甜蜜的。婚礼在有条不絮的进行着,但每个细节,四婆都是在四爷的授意下机械的进行,只有回到洞房,她才能得到渐渐的放松,才能如梦初醒的认识到,这就是她赖以生存的家,他就是她托福一生穿衣吃饭的男人。
婚礼在历历啦啦的持续了一天后,终于冷清了下来,等送走了最后一拨人,夜幕便降了下来,虽然在乡下,天黑得早,又没有月亮,但外边是雪的银色世界,并不怎么黑暗。这时的洞房里显得极为清静,那对红蜡烛在磁磁的燃烧着,跳跃出忽明忽暗的烛光。四婆一个人早早地躺下了,四爷被父母喊去说话,她一个人显得落寞而孤独,有点想家的感觉,更有点想母亲的滋味,从小到大,她都在母亲的呵护下生活,从没离开过她,这突然地离开,没有了母亲的呵护,不知道将来的日子是啥样子,更不知道他对自己怎么样…?想着想着,她迷糊起来,眼皮好沉好沉,沉得睁不开。接着她就进入了梦乡,在梦乡里她和他去山上砍柴,他让她坐着别动,他一个人砍就行了。山上很美,到处是花是草,只见他力气好大,砍着砍着,他脚下一滑,半截身子滑到了崖边,她见状就去拉他,可她用尽了力气,就是拉不动他,眼看就要和她一块滑下悬崖,她 “啊---”的一声醒了,却听到村子里的狗狂吠起来,她不知外边发生了什么,正在纳闷他走了进来,一口吹灭了蜡烛,还没来得及上炕,外边就响起了打门声,四爷知道事情不好,就拉开了后檐的窗户,纵身一跳,刚好被守护在窗户外面的人抓住,四爷被绳捆索绑的拉走了,他后悔没有听父亲的话,他要是听话躲藏起来,在后坡跟待到半夜再回来,也就不会发生他被拉兵的事了。
他被拉走后,父亲瘫在了墩子上狠命地抽烟,母亲坐在炕上哭天抢地,可怜的四婆连四外爷的面都没有看清,就被国民党拉了壮丁,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爬在炕前的窗台上,看着遥远的天际上那一弯若隐若现的明月,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天没亮,四爷父亲就带着他侄子邦娃去月滩的前川湾,找保长跪地求情。在保长家,任凭他把头磕得山响,好话说了一箩筐,保长就是不肯放话,还说村里的人数还没完成,好不容易逮住了怎能再放回来。最后还是保长的妻子放话,说你先回去,给保长些时间试试看吧。四爷父亲放下钱,千恩万谢地告别了保长家,他让侄子去县城打探,他回到了家里等待消息。
四爷是个性格耿直的人,在他被抓走的路上,就试图逃过,可他失败了,不但没有逃脱,还挨了保丁的几枪托,打得他眼冒金星,差点倒下。他强忍着被带到了县城,和被抓的20几个人关押在一所监狱里等待时机。
邦娃东打听西打听,最后来到了位于东源上的监狱旁,听狱卒说,昨晚上是有一批壮丁被关在这里,但具体是那里人他不清楚。邦娃又问能关多长时间,狱卒说不知道,按照一往情况,有关一天的被送走,有关几天的被送走,但不管几天,只要是进了这里,能出去的极少,几乎没有。
邦娃得到这些情况后,就找地方住了下来。第二天早上,他又来到了监狱前打探消息,这一打探,让他吃惊不小,听狱卒说早上开拨前,几个壮丁企图越狱逃跑,便于先前晚上,用尿将墙壁浇湿,然后用手去掏洞,几个人轮换着掏,终于在黎明时分将墙掏穿,有两个人成功逃跑,轮到第三人逃跑时被发现,他刚将头伸出,就被狱卒一枪射穿了脑壳,其他壮丁被全部送走,那个被射穿了脑壳的壮丁,由狱卒雇人埋了。邦娃问那人被埋在了那哒,狱卒说就在丹江河边,具体位置他也不知道。
邦娃从东源来到了老街道,出了城门便来到了丹江河边,从老虎鯊往下寻找,终于在寨子沟口发现了一个沙沟,他用树枝将沙拨开,发现是一个死人,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又往深处拨了拨,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手,他太熟悉了,那是四爷的手,有六个指头,常被人称作六指指。邦娃含泪用沙子将四爷重新埋好,又用石头在跟前做了记号,然后便往回赶,等赶回家天完全黑了。
邦娃回家后,将叔父叫到了他家,把自己在县上听到看到的情况,声泪俱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叔父,他害怕叔父承受不了这一打击,没想到叔父骇的长叹一声说,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却没想到事情来得这样快,就是不出这样的事,拉到前线也是这样的结果。这也许就是他娃的命。最后两人商量,先把事情隐瞒起来,待他明天去看看后再商量后事。
这一晚在四爷的父亲看来,极其漫长,他不知该咋样去面对自己的老伴,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刚过门的儿媳妇,他恨透了那个社会,但除了恨还能怎么样,不知道有多少个家庭和他一样,他的心在流血,却流不出眼泪,只能就这样抽了一夜的烟,那只铜烟锅就像烧红了似的,但他却没感到烫手,只觉得浑身冷得发抖。
好不容易等到了天亮,院子里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踏在上面软软的,没有实在感。夜里啥时下起了雪?他凝惑地抬头看了看天,发觉雪还在下着,不怎么大,飘飘洒洒的,他没有迟疑,同侄子邦娃走进了黎明前的夜色里。
在丹江边的寨子沟口,邦娃怎么也找不到他用石头做的记号来,找着找着,他发现在一片低洼的地方,有几行不规则的蹄印,经仔细辨认,他发现那是狼的蹄印,再看看蹄印的方向,是通向寨子沟的,他一下子明白了,兄弟的尸体早已不存在了,待他还没将话说明,叔父就晕死了过去。
一直在家里等消息的四婆,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是一直看着窗外。到了第五天早上,她早早起来,将屋里屋外打扫了一遍,就开始烧火做饭。公公见此格外心疼,几次话到嘴边,都不知怎么开口。在吃过早饭后,公公含泪劝说道,算了吧闺女,你就不用等他了,他被拉兵上了前线,不是残就是死,就是不残不死,你也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说着说着就哽咽着说不下去。而四婆任凭公公怎么劝说,就是不吭声,更不信他回不来的,她坚信他一定能回来,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合法妻子,他还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我不能没有他,我要等他回来,不管多长时间我都要等。
四婆越是这样的说,公公的心便格外的难受,便不得不请了几个亲戚又劝说了几次,四婆的态度很坚决,最后也就不说了,权当她是他的亲闺女,他打算要将此事一直隐藏下去,他实在不愿伤害她。
四婆就这样等待着,她等过了日暮,等过了黄昏,等过了春夏,等过了秋冬,等过了青年,等过了中年,送走了公公,送走了婆婆,也没有等到四爷的踪影。最后等死在土炕上,待人发现,她的鼻子、耳朵、眼睛已被老鼠啃了,要不是那腐朽的怪味从屋内散发出来,人们还不知道四婆早已走了。
四婆去世那年,我正在上高中,放暑假回来听母亲说四婆走了,走得很凄惨,我纳闷四婆性格太倔,不值得把自己的青春贴赔进去。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四婆在我心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起来,每每想到那个颠着一双小脚行走在村边小路上的老女人,我的心就会隐隐生痛……
月念妗子
我叫她月念妗子,是她曾经是乱娃舅的妻子。
乱娃舅是三外爷的儿子,与母亲同姓而不同宗。听人说三外爷一生游手好闲,日子过得恓惶,到老都没翻过身,好在36岁门汉子那年,生下了乱娃舅,亲戚邻里这下都说他该收心了,不曾想他还是我行我素,使本来就恓惶的日子过得像打烂锣既不中听又不好看。而乱娃舅正是应了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话,打小就是个难缠的筋,到了该上学的年龄没心思上学,地里的农活又不上心,整天就打听谁家过事摆酒席,常常能看到在蜿蜒的山路上,有两个蓬头垢面的人一前一后地行走在山道上的情形,不用打听就知道是他爷父俩。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三外爷和三外婆在纠结中相继撒手人寰,留下了乱娃舅过起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
那时的乡下实行的是一大二公的大集体政策,虽然生活苦焦,不说吃好,但吃饱是没有问题的,社会主义最大的优越性就是人民不能没有饭吃,更不能饿死人,这样,差不多的人家都过着操着流、喝着稠的日子,更何况像乱娃舅这样没爹没娘的人。只是门扇高的小伙子,却找不到媳妇,为此,亲戚邻友都干着急没办法,谁家的姑娘愿意嫁他这样的人。
眼看着乱娃舅就要打光棍了,却没想到一个讨饭的女子,硬是赖上了他。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淅淅沥沥的秋雨没有住的意思,透过雨珠织成的帘子,天像一口大铁锅扣在山顶,从山谷升腾的山岚,在山腰上弥漫。乱娃舅起来,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就披上蓑衣,赶着几头牛去磨子沟放牛。按照往常他一天放两次牛,早晚各一次,今天不同了,因天下着雨,他把牛赶到山上要到下午才能回来。乱娃舅把牛赶到了磨子沟后,牛在吃草,他和几个放牛娃在一石崖跟避雨,几个放牛娃是邻村的,都比他年龄小,这样他便是放牛娃的头。张三去搬包谷,李四去拣柴禾,王麻子去刨红薯,他把今天的任务一一分配给他们后,自己开始在石崖跟生火,不一会,张三李四几个都陆续回来了,他们一边烧包谷烤红薯,一边玩载方狼吃哇的游戏,不觉得就到了下午。乱娃舅来到坡上开始找牛,等把牛找到就到了回家的时候。
乱娃舅把牛赶进牛圈,就回到家里做晚饭,他刚把门打开,突然发现在他家的台阶上,睡了一个人,乱娃舅心想这么冷的天,是谁睡在了风天雨地里,就急忙来到跟前,这才发现是个女子。处于本能,他摇了摇那女子,发觉她还活着,就又摇了摇,女子睁开了眼睛,直喊着饿。乱娃舅慢慢将她扶进了屋里,让坐在了炕洞前的木墩子上,他去做饭,饭做好了他给她盛饭。吃过了饭,她的精神好多了,这时乱娃舅才发现,她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娃,不禁起了怜悯之心,这么大的风雨天气,她一个人跑出来不容易,就问她是从那里来的,她的话却一句都没听懂。他见她哈欠连连的样子,就让她早早上炕睡觉。那一晚她睡得好香,偶尔说几句梦话,她到底说了什么,他还是没有听懂。
天刚蒙蒙亮,乱娃舅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惊醒了,待他睁开眼才发现,她早已起来了,正在收拾屋子。他纳闷她怎么还不走,是不是等吃过了饭再走?想到这,就起来烧火做饭,可她吃过了饭,仍然没有走的意思,他也就没有多想,管你走不走的,你早走迟走关我啥事,他就又赶着牛去下沟里放牛去了,这时的雨已经住了,雨后的天空碧空如洗,阳光照在山野上晶莹透亮,他的心也随之亮堂起来,连那头走在最前边的牛犊也撒气了欢子。
乱娃舅把牛赶到沟里后,自己不禁纳闷起来,他又想起了那个讨饭的女子来,他虽然没有和她睡在一块,但他隐隐约约觉得,她对自己有意思,要不早上起来她不会帮自己做饭、收拾屋里。想着想着乱娃舅便有了冲动,就赶回家看她走了没有,他刚进院子就看到了屋里的炊烟,顿时,在乱娃舅的心里,似乎有头小鹿在撞动着他的心房。他问她为啥还没走?她的回答虽然没有听懂,但从她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没有走的迹象,他这才意识到了点什么,但一个来路不明的单身女子,不能大意,于是,他吃过饭,就去找刘支书,在征得刘支书同意后,他才决定留下了她,于第二天把大伙叫来,吃了顿饭就算是把婚事办了,开始过上了有家有室的生活。
女人是家里的风景,没有风景的家庭是缺乏生机与活力的。乱娃舅自从收留了那个要饭的女人后,像变了个人似的,人开始变得勤快不说,还变得客气而懂事。而变化最大的是女人,刚来时黄瓢烂杏的发育不全,咋看都是个小娃,经过月把天气的调养,她变得面色红润起来,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韵开始显现,惹得村里村外的人都说乱娃舅有福气。
在和那个女人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乱娃舅知道了她的一些情况,她是湖北郧西人,叫月念,家里的弟妹都饿死了,剩下父母不知是死是活,她从老家逃出来已经两年多了,多亏乱娃舅收留了她,否则她也是死路一条。那种含含糊糊似懂非懂的下户话,说得乱娃舅心里恍恍惚惚的难受。
婚后的生活像门前的小溪,波澜不惊地涓涓流淌着。让乱娃舅对家有了依恋感,特别是那年年底,儿子的出生,更让他的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与希冀,一时间,他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再苦再累的活,他都能吃得消,随着儿子的一天天长大,他的幸福感便一日日的俱增。
儿子三岁那一年的一天,村里来了个木匠娃,吆喝着谁家里要打理家具?正好乱娃舅家里尚有一些木料,放了很长时间,如果再不用的话就会腐烂。于是,乱娃舅就将木匠娃请进了家里,让木匠娃给他打理饭桌、板柜、小板凳之类。木匠娃的到来,为这个家庭增添了不少欢乐,尤其是月念妗子,她的话本来就少,加之又听不懂,她索性就不爱说话。这下好了,木匠娃似乎成了她的知己,她的话便多了起来,有时还能听到她在哼唱,但她唱的是啥,只有她自己清楚。
木匠娃的活做得很细,历历啦啦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这样,他一家子便与木匠娃相处得很好,特别是儿子很喜欢木匠娃,只要他一闲下来,要么是儿子在木匠娃身上爬上爬下,要么是木匠娃抱着儿子满村串门子,有时他要出门办事,家里的重活累活就托福给木匠娃帮忙。那一年土地承包到户,他被大队抽去修水库,正是秋收农忙时节,走了20多天,多亏了木匠娃帮忙,否则他家的秋庄稼就会烂在地里。
两个月后,木匠娃的木活终于做完了,为了感激他的帮忙,乱娃舅让木匠娃别急歇两天再走,木匠娃就在他家歇了起来,第一天木匠娃帮他砍了一天柴,第二天他去老梁背后挖地,起得很早,走时木匠娃还在睡觉,可等他半晌午回来吃饭时,家里门半锁着,猪饿得在院子里乱串,儿子在炕上哭闹得死去活来,却没见了木匠娃和月念妗子,等乱娃舅来到炕上哄乖了儿子,他才发现,木箱里值钱的东西不见了,再去找月念妗子包衣服的包袱也不见了,他隐隐约约感到,瞎了,木匠娃和月念妗子跑了!
刚开始,他还幻想着月念妗子是不是在家待的时间长了,想出去走走,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可他等呀等,三天过去了,她没有回来,五天过去了,她没回来,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他这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就又去找刘支书,刘支书也没啥办法,他心里清楚,乱娃舅的婚姻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婚姻,况且她还是个来路不明的讨饭的。无奈的他便过起了既当爹又当娘的日子,好在她给他留下了儿子,要是没有了儿子,他就得去死,那样活着有啥意思。
失去了女人的家,那里还有家的样子,乱娃舅有一顿没一顿、饥一顿饱一顿的凑合着,却对儿子宠爱有加,家里好吃的细粮全让给了儿子。在他的悉心照顾下,儿子像雨露滋润下的禾苗,见风使长着,不几年功夫,儿子就成了大小伙,在照顾好自己的同时,还能为乱娃舅分些忧。
就在乱娃舅的担子刚刚转轻的时候,死神却向他露出了暧昧的微笑。
原来壮实如牛的乱娃舅,一觉睡过去再也没有醒来,等发现时浑身早已变成了冰凉。乱娃舅的儿子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埋掉了父亲,开始过起了穿百家衣吃百家饭的恓惶日子。
真可谓是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月念妗子与木匠娃私奔后,先来到了河南庾灵,在那生活了段时间后,那里的人普遍贫穷,没人打理家具,木匠娃的手艺发挥不出来,有劲使不上,生活根本就无法保证。加之第二个儿子的出世,使他俩的生活更加拮据,无奈两人又来到了灵宝,在灵宝总算是立住了脚,生活刚刚有了起色,木匠娃却患上了肝硬化,几年时间花完了两人的积蓄不算,最后还借了一屁股的债,而木匠娃还是走了,走得是那样的不甘心,两只空洞的眼睛一直在观望着这个冷酷的世界。
送走了木匠娃,月念妗子与儿子相依为命,一边为自己的生存而奔坡,一边为人还债而流荡。为此,她卖过血,买过身,骗过人,挨过打坐过牢,最后想到了一死百了,但每每这个时候,都是儿子的哭声挽救了她,为了儿子,她硬是咬着牙挺了过来,终于在他40岁那年,还清了所欠的债务。这时,她来到了木匠娃的坟头,撕心裂肺的痛哭了一场,哭完后便想到了乱娃舅和她的儿子。
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冬季,干了一冬的天气,突然在下午时分飘起了雪花,人们都躲在屋里烤火,突然村口档名哥家的黑子狂吠不已,人们都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便纷纷从屋里出来观看,这才发现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一个女人领着一个男孩正在往村里走来,而那个男孩长得和乱娃舅的儿子一模一样,随着那母子俩的越走越近,看热闹的人们才依稀想起了月念妗子来。
秀娥姐
准确地说我应叫她表嫂子,她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哥的妻子,后来她将她养父的女儿介绍给我后,我便称她为秀娥姐了。
秀娥姐的一生充满了艰辛。
听岳父讲,秀娥姐6岁的时候,她的父亲上山割柴不慎掉下悬崖,连尸首都没找到,剩下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岳父失家后,经人撮合,便从岭前搬到了岭后,承担起了扶老携幼的责任。不曾想两年时间不到,秀娥姐她妈先前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等岳父从地里挖地回来,却莫名其妙的走了,走得是那样的匆忙,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交代。可怜的岳父强打起精神,用一张草席含泪将秀娥姐她妈埋掉,又过上了既当爹又当娘的恓惶日子。就在秀娥姐10岁那年,一位好心的亲戚便又在诗评河给岳父找了个家,那时岳母的前夫过世刚三年,岳父便于那年底带上秀娥姐走进了岳母家。
岳母家虽不是财东,但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只是家里缺了顶梁柱,加之儿女多,且一个个都没成人,这样岳父肩上的担子很不轻松,眼看着一个个儿女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却负担不起,这样岳父就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姊妹几个买一套书,轮流着每人上一天,姊妹几个就这样,历历啦啦的上完了小学。
在岳母的眼中,秀娥姐是个可怜的孩子,自小无爹无娘,很受岳母宠爱,家里有啥好吃的,先让她吃,家里的重活累活让着她,从不让她多受一点委屈。秀娥姐自小就患有眼疾,不敢见风,风一吹就流眼泪。岳母在得知这一情况后,说服岳父将家里耕田用的一头老犍牛卖掉,为秀娥姐治疗眼疾,虽没有彻底治愈,但比先前好多了,于是秀娥姐对继父和继母都很感激。
岳父的勤劳与岳母的勤俭,让一大家子人的生活过得丰衣足食,不经意间几个女儿都相继出落成大姑娘。尤其是秀娥姐,她在姊妹四个中位于老二,却高出老大一头,谁看都以为她是老大。一天,住在她门前的麻子婶领来了一个小伙子,说是她娘家的叔伯兄弟,看上了秀娥姐,硬是缠着让她来说媒,不知秀娥姐意下如何?秀娥姐看着陌生的小伙,羞涩地埋下了头,既不说愿意,又不说不愿意,最后还是耿直的岳父替她拿了主意,等一个月后再见话。岳父说的一个月,就是要用一个月的时间来打听了解这个人。一个月后,经岳父托人打听后,秀娥姐和那小伙定了终身。
那一年的腊月初八,秀娥姐被嫁到了小伙子家狮子台,在拜天地后,她被那个陌生小伙牵进了洞房,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在她的意识里,她觉得小伙人不错,高个子,四方脸,大眼睛,腼腆中不失坚毅,这只是她当初对他的感觉,所以,她要在近距离里来判断她的感觉是否准确。因为在以前,她没有仔细端详过他,也就对他的真面目充满了期待。她是闭着眼睛等着那一刻的。但就在陌生男人掲起她头上的红盖头的一刹那,她差点晕了过去,原来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不见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嘴抽眼斜的秃子,而秃子在这时也正要去抱她,她使出浑身的力气推开了秃子,跌跌撞撞的从屋里跑了出来,顾不上院子里吃席的人们,顺着门前的小河跑呀跑呀,跑过了河沟,跑上了坡原,翻过了山寨,来到了山梁上,在确信没有人追赶时,她才停住了脚步一下子瘫了,她放声痛哭了起来,她哭天问地她的命怎么这样苦,而回答她的只有那怒吼的山风。
腊月的诗评集热闹非凡,随着年的一天天逼近,年味便越来越浓起来,看着来去匆匆的人们,秀娥姐很木然,她心里想的不是年,而是仇恨,她恨麻子婶,她恨自己的继父继母,她更恨自己的爹娘,谁要他们早早的都走了,留下她一个没爹没娘的苦命女子,如果她是继父继母的亲女儿,他们还那样哄她吗?她发誓再也不想见他们,再也不愿回那个家,她根本就没有家。她茫然地跟在购年货人的中间,像失去自由的怪兽被撞来撞去,好几次差点跌倒。突然被人扶住了,等她站稳了脚跟两人被惊呆了,几乎同时说道怎么是你!两人挤出人群,来到了背风处的一个石碾旁,秀娥姐遇到了倾诉的知己,便将自己的遭遇声泪俱下地说给了他,听得他泪眼婆娑。
原来,他是秀娥姐上学时的同桌叫根要,比她长两岁,说话做事显得很老道的样子。秀娥姐小学没上完就不上了,而他一直上完了初中,本来是要继续上高中的,却因家庭困难而终止了学业,回到家里早早的结了婚,可婚后两人感情不好,媳妇嫌弃他家里贫穷,便常常和他吵架,时间一长,两人的心都凉了,成了名存实亡的婚姻。
秀娥姐的出现,让他在同情的同时又增添了一丝窃喜,在学校时他就喜欢她,而秀娥姐却早早的退了学,两人再也未谋过面。他把秀娥姐带到附近的一个小食堂,给买了饭后,他让秀娥姐在食堂等他,他回家取衣服,然后两人连夜去县城,坐第二天的头躺班车,他要将秀娥姐送到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下午时分,秀娥姐在焦急的等待中,等来了汗流浃背的他。到了腊月根,集市散得早,食堂早已关了门,热闹的集市一散,偌大的集场便显得空旷起来。秀娥姐和他沿着集场边的小路一路小跑,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县城。在县城他俩几乎是坐到了天亮,一是为了省钱,二是他们没有合法的证明,也就只能在汽车站过夜。天刚蒙蒙亮,他就在窗口前排队买票,那时人多车少,紧排慢排,他都没挤到前面,看着黑压压的蛇形队伍,她担心第一躺车走不了。
排队的人缓慢的行进着,好不容易轮到了他,可他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夹钱的毛主席语录本。他懊丧地来到了秀娥姐跟前,说钱让贼偷了,话还没说完就失声哭了起来。大腊月天的,街上行人匆匆,眼看就要过年了,他却把钱丢了,走不了又回不去,该咋办呀,想着想着她也哭了起来,就这样两人的哭声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秀娥姐遇上了一位远房亲戚燕子姨,燕子姨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后,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家青泥沟。
青泥沟位于我家的西南方向,离我家不远,大约5里路左右,和我的村子属一个大队,所以秀娥姐的燕子姨将秀娥姐带回家的消息,很快就在沟的上下传遍了,一些娶不上媳妇的人都前去相亲,也许是命中注定吧,秀娥姐偏偏就相中了我的表哥,一个憨厚诚实的大小伙,这样秀娥姐与表哥啥形式都没举行,就扯了结婚证,从此,秀娥姐便有了个完整的家。只是苦了她的继父与继母,以至于她与表哥结婚许多年,他们都不知道她的下落,都在为她的生死不明而操心挂念。直到十多年后的一天,她的继父一次在集场遇到了我村的熟人后,才知道了秀娥姐的下落。那一年暑假期间,秀娥姐她继母领着小女儿,从诗评河来到了我们村看望秀娥姐,这时她才明白了麻子婶不但骗了自己,也骗了继父与继母,使自己错怪了了继父继母的良苦用心。
秀娥姐与表哥结婚后,两个人生活得美满而幸福。虽然在那时,生活不是很富有,干一天活,一个工值只有几分钱,一年到头风里雨里的奔坡,也挣不了多少钱,若是遇上不好的年景,不要说余钱,还要饿肚子。但秀娥姐与表哥同心同德,克勤克俭,精打细算的过日子,从未奢侈与浪费,尤其是秀娥姐,从小过惯了苦日子,更是过日子的好手,她常常对表哥照顾有加,早上将白馍让给表哥吃,自己吃黒馍,下午用大寨碗(一种兰花瓷碗,上面写着农业学大寨)将面条剩起来留给表哥,她喝稀汤,即使在有了孩子后,她也对表哥偏吃偏喝,为此,两人经常闹意见,但她仍是我行我素,因为,在她看来,男人是一家子的顶梁柱,没有他一家人的天就塌了。
不仅如此,秀娥姐还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上世纪60年代中期,十年动乱开始横行,身为大队党支部书记的父亲,一个最小的芝麻官也受到了迫害,被关进了牛棚交代问题,除了被监视重体力劳动外,每天早晚还要接受大会批判,原本一个健健康康的人被折磨成了皮包骨头而弱不禁风,就在这时,秀娥姐以她的饲养员身份做掩护,利用经过我家门口去猪场喂猪的机会,把自己家里的一吊腊肉放在猪食桶里,趁人不注意将腊肉送进了我家,使身陷囹诬的父母好生感动。十年动乱结束,父亲被解放又回到了党支部书记的位置上,而秀娥姐这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却成了我家的座上宾,每每遇上过年过节什么的,父亲都要让我带上礼物去感谢她。由于正直与贤惠,她在村里人的眼里有着极高的威信,从她嫁进村里以来,没有与村里的人红过一次脸。
就是这样一个受尽了生活艰辛的好人,却在她人生的晚年受尽了磨难。由于她早年的眼疾没有痊愈而埋下了祸根,到了中年以后她的双眼几乎失明,再加之风湿性关节炎的折磨,使她的双腿严重弯曲变形,走路需要人搀扶,这样,表哥就成了她出行的拐杖,须臾不能离开,有时实在需要离开,就得提前将馍烙好,连同开水一起放在炕头,否则的话,她就要饿一天肚子。繁忙时表哥往往要忙完了地里活后,再回来伺候她,难免就累得吃不消,这时秀娥姐就过意不去,想为他减减轻,有几次她在烧火做饭时,不是将锅里的饭烧溢就是将灶间的柴火引燃,搞得表哥担惊受怕,就不许她再干活了,省得让他操心。在农闲时间,常常能看到秀娥姐双手扶着表哥的肩膀,在村前村后低一脚高一脚的行走,每每这时,他俩便是村里最迷人的风景。
然而,是好景都不会很长。大约三年后的一天,表哥突然觉得肚子疼痛难忍,就去医院检查,结果被查出是胃癌晚期,从医院回来不到一个月,表哥就走了,走得无声无息,连一句话都没交代。面对着这样的打击,秀娥姐的精神几乎崩溃,她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在她的感觉里,表哥就是一座山,一座永远不会坍塌的山,却没有想到再结实再厚重的山,也有坍塌的时候,她宁愿坍塌倒下的是自己,如果能够代替的话,她要代替他先走,他走了,她活着还有啥意思。但人生无常,没有如果可谈。
多少次秀娥姐从睡梦中醒来,觉得表哥就睡在她的身边,就用手去摸,可摸遍了炕头,喊哑了嗓子,却没找到他的身影,更没有听到他的应答,于是,她摸索着起来,沿着场边的小路,爬到了坡地下表哥的坟茔前,钻进了属于她的那一边,再迷迷糊糊的睡去,等到第二天,她的儿子从新房里过来,给她送饭的时候,才发觉不见她的身影,屋里屋外,村前村后,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找不见她,最后才从表哥的坟茔里找到了,这样以来,她儿子就将她接到了自己的楼房里,无奈她却住不惯,嫌儿子的楼房里,没有热炕,她睡惯了自己的热炕。便只能到吃饭时接去,吃饭后送回,总担心发生什么不测,但不测还是发生了。
去年正月,正是乡下人最为热闹的传统春节,出外打工的人们在外奔坡了一年后,到了春节前夕,都陆续赶回来与亲人团聚,使寂静的乡村有了生机。初四这天,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雪,从老虎岭吹来的寒风似刀子。秀娥姐从儿子处吃完午饭回来,觉得那天的土炕有点凉,就摸索着来到了炕洞前,在烧炕时,引燃了柴堆,可怜的她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被熊熊的大火包围了起来,等人们闻讯赶来,大火已冲上了房顶,但令人惊奇的是,平时不能动弹的她,却倒在了屋外边的台阶上,面目狰狞,惨不忍睹。我在得知这一噩耗后,急忙赶回老家为她送行。初春的乡下,寒冷如冬,呼啸的寒风卷着雪粒,打在人的脸上如针扎,山头涧畔已被皑皑白雪所覆盖,仿佛也在为秀娥姐行孝,如泣如诉的唢呐沿山路婉转前行,我跟在送行的队伍里,默默地为她祈祷:秀娥姐,一路走好,好人一生平安!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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