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大学校园的生活既充满了梦幻,也充满了留恋。那么,刚刚参加工作初涉尘世的人生之旅,却处处布满荆棘。然而在那段荆棘密布的生命旅程里,有的时候,亦会在艰辛中品尝到苦涩过后的甜蜜。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艰辛中也有美丽的相遇。
九十年代,刚刚参加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在我们的这个地区,工作的第二年,都要下乡去扶贫锻炼一年:或是去抓计划生育,或是去抓春耕秋种,或是去抓烤烟生产……记得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一个灰蒙蒙阴沉沉的下午,我被卫生局的吉普车送到了我们那个县最贫困的一个乡,说是去配合当地的村干部抓烤烟生产。我虽然是大学本科生,但是学的却是临床医学专业,对农业知识可以说是一窍不通,而且我被分到的那个村,十分偏僻,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因此,心里极不情愿。和我在这个村民组抓烤烟生产的村长,是一个黝黑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目光凝重深邃的瘦老头。他姓周,我喊他周村长。周村长家有五个孩子:大儿子已结婚;大女儿已经出嫁;小儿子高中毕业后就到深圳打工去了,要到年底才回家过年;还有两个女儿在家里,第二个女儿大约二十岁,高中毕业就没有读书,如今是在家里帮助父母干农活和做家务,第三个女儿读初中二年级。周村长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很健谈。每逢轮到我下队去督促或“指导”村民种烤烟时,一路上就只听到他一个人说个不停。本来是极不情愿而去的我,在他唠唠叨叨地叙述中,我的郁闷似乎被那质朴的乡土气息冲淡了不少。然而,原本是兴致勃勃地想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好好发挥自己的所学扬眉吐气的我,却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得仿佛当头被泼上了一盆冷水,顷刻间,那股燃烧着的激情立即熄灭了。
初到的有一天,在乡间的小路上,和周村长闲聊着的书生意气的我,心灰意冷中,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学非所用的下乡锻炼,挫伤了大学毕业后回来释放光彩,为建设家乡添砖加瓦的雄心壮志;所以,过了这一年后,我准备辞职到外面去打工,去闯一闯。我刚参加工作的那个九十年代初,也是改革开放初期。小平同志的改革春风,首先吹到了南方的沿海城市,沿海城市的经济被这股春风吹拂后迅速发展。于是,贫穷落后的中国人燃起了对富裕不可遏制的渴望,沿海城市经济的迅速发展冲击了内地,也在春风没有吹拂到的角落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工人、农民、在职职工、大学毕业生,纷纷去沿海城市打工。
九十年代兴起的这股打工浪潮,确实让很多人在那一阵经济浪潮中,大显身手,衣锦还乡。这些人当中,就有我的一些大学同学。然而,其中也不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遍体鳞伤,最后一无所获回家的也不少。周村长听了我想辞职出去打工的想法后,质朴的农民没有讲大道理,而是讲了他自己的经历:很多年以前,周村长也是踌躇满志的青年,曾经是某市邮电局的一名职工。有一年冬天,母亲生病需要人照顾,周村长就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回到了家里照顾母亲。很快,母亲的病不到一个月就痊愈了;周村长请的假快到期,单位打电话催他去上班。可是那个时候,单位的工资很低,才二十多块钱一个月。早已嫌工资低的周村长,在朋友的鼓动下,决定留在家里务农,顺便照顾母亲,不再回单位上班。最后,周村长丢了工作。现在他原来的那些同事,每个月工资都领到将近一千,而自己这个“得钱不多,管事不少”的村长,每个月才领三十多块钱。而且,那个时候的村支书和村长都还不属于国家正式编制,不享受退休工资。听了这段故事后,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既来之,则安之,保好来之不易的“大学成果”,好好工作,脚踏实地完成现阶段的任务,厚积薄发。接下来,就是日复一日单调的农村生活。可谁也没有想到,原本心灰意冷的我,居然慢慢地在如此单调的农村生活中找到了乐趣。最有趣的,是下队时把该干的工作干完后,帮周村长家干干农活。
有一次,和周村长的两个女儿到种韭菜的土里去拔草。从小就在县城里生活的我,在饭桌上见过韭菜,所以自以为是地认为也能在土里辨认韭菜。于是,没有和周村长的那两个女儿一起拔,而是独自在另一块种韭菜的土里拔草。才一会儿工夫,我把我所在的那块土里的“草”全都拔了,并得意洋洋地叫那两个姑娘过来看我的“杰作”。没想到,那两个姑娘跑过来看了我的“杰作”后,顿时就啼笑皆非,说:“呵呵,你怎么把土里的韭菜全都拔了,而草,一根都不少,还在啊!哈哈……”
那天晚上,我和周村长一家吃的晚饭,菜倒是不少,就是全部都是韭菜,一顿恐怕这一生再也不会想吃的“韭菜宴”:韭菜鸡蛋汤,韭菜红豆汤,韭菜炒洋芋……大家一边吃,一边欣赏我的“杰作”,一边说着我的笑话。我呢,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吃完饭后,我和周村长的两个女儿玩起了打扑克贴纸胡须。我虽然干农活不行,可是打扑克却是高手。打扑克,这两个小姑娘都不是我的对手。结果,她们俩脸上被贴了很多纸胡须。看着两个漂亮的小姑娘脸上被我贴了那么多纸胡须,我可解气了,有了“复仇”后的赏心悦目的痛快。而坐在一旁抽着旱烟的周村长和嗑着瓜子的周村长的老伴正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这三个大孩子、中孩子和小孩子玩得很欢的那个样子。那天晚上玩得夜深了,周村长一家劝我别去乡政府宿舍了,就在他家住一宿。我那晚也不客气,就在周村长出门打工的小儿子的小屋里睡了。
在乡村扶贫锻炼的那些日子里,分分秒秒慢慢地氤氲在泥土的芬芳里和浓浓的乡情中,直到飘逸得无影无踪:在田间地头,分分秒秒被夯实的脚步踩入田土里,随着汗水流淌到土壤中,滋润着干枯的禾苗;在周村长唠唠叨叨的叙述中,分分秒秒在晨曦中走出农舍,又在血红的夕阳中走入寝室,最后穿上梦的衣裳,飞向那心驰神往的邈远而神秘的夜空,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叫你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劳动之余,分分秒秒也会轻轻松松地融入与周村长的两个女儿劳逸结合时的欢歌笑语之中。
在拔韭菜的第二天下午,我和周村长下队去督促和“指导”村民们种烤烟回来后,正好碰上周村长的两个女儿抬着一只大木桶去村里的小水井抬水。我端详着这两个个子高挑的姑娘:小的一个姑娘“嘴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稍大的姑娘“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心想,周村长家这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在这么难走的乡村小路上抬那么一大桶水,容易吗?想必是周村长夫妇年迈,有点劳动力的,结婚的结婚,打工的打工,因此,家里再也没有别的劳动力了,这才让这两个小姑娘去抬水。于是,我对周村长撒了个谎,说是来了这么久,还没有去他们村里的小水井看过,顺便跟他抬水的两个女儿到小水井看看。周村长答应了。很快到了小水井的我们,用水瓢灌满了一大桶水。我让周村长的小女儿拿着水瓢跟着我们,叫她别抬水了,换成我和她二姐抬水。抬了一会儿,有点累了,我们放下水桶,坐在路旁的草地上休息。
周村长的小女儿对我说:“阿劲哥,你知不知道我二姐唱歌可好听了,你不想听吗?”
我回应着:“当然很想听了。”
周村长的二女儿羞涩地冲我嫣然一笑:“阿劲,别听她乱说,我唱歌不好听。”
我双眸凝视着她:“别谦虚了,听你说话的声音这么好听,唱歌肯定好听的。别再谦虚了,唱吧!”
经不住我们的劝说,她唱了,婉转悠扬的歌声在乡村纯净的天空荡漾:“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跳下了山岗,走过了草地来到我身旁。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唱着歌儿弹着琴弦流向远方……”歌唱完了,可是歌声还在耳畔回荡,意犹未尽。在美妙的氛围中,我们抬着水到了家里。那天,真累!那天,又充满惬意!
不知不觉中,下乡村扶贫锻炼的一年,即将过去。回城的前一天,我把在县城里买的两瓶酒送到了周村长家,感谢他和他的家人一年来的相伴和关怀。周老村长是个很实在的人,极为爽快地收下了,并留我在他家吃饭。那天,周村长的大儿子、大女儿和大女婿都来了。
那个年代,民淳俗厚的乌蒙山区,村民招待客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用家里的石磨把泡好的黄豆磨成豆乳,再用酸汤点成豆腐,做一顿以豆腐为主题的宴席:先把用清水泡好的黄豆磨成黄豆乳,再把黄豆乳倒入一块四个角都吊在屋梁上的白纱布中,用这块白纱布把黄豆乳过滤成豆浆。接着,把豆浆倒进砂火上的大砂锅里煮。待豆浆在砂锅里煮沸后,把洗好切好的白菜到进大砂锅里,再用酸汤点一下。这时,豆腐便会从翻滚冒泡的豆浆中沉淀出来,并凝结在白菜周围,把白菜包裹着,恰似紧紧地“粘”在一起的热恋中的情侣。这样,就做成了菜豆腐。接下来,通常要做一碗肉末油辣椒蘸水,且配上几个炒菜和酒——一桌丰盛的送客宴席立即呈现在眼前。周村长亲自在我面前的酒杯里斟满我送的酒。不胜酒力的我,喝了一杯,就觉得脸热了,头也晕了,人也似乎要飘了要醉了,就不敢再喝了。村长一家也不劝酒,叫我坐在一旁喝茶休息。村长的二女儿小女儿也吃完饭了,她俩过来和我聊天。我那天给她们讲了外面的世界,讲了我的大学生活。周村长的小女儿瞪大了她那双黑珍珠般的眼睛,一边专心地听着,一边叽叽喳喳地不断问这问那。周村长的二女儿呢,平常话多笑声也多的她,那天却几乎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我们旁边,一边拉着鞋垫一边静静地听着我和她妹妹的对话。那晚,我又在周村长出门打工的小儿子屋里睡了一宿。
第二天,山村的拂晓,还沉浸在昨夜的梦境里,不愿醒来。随着“喔喔喔……”声声雄鸡报晓,拥抱了一夜,缠绵了一夜,如胶似漆的天和地终于松开了依依不舍的双手.在天和地之间,一个新的世界再一次呈现在眼前。
黎明的山村,屋里还是那样的朦朦胧胧,屋子外面的山野却越来越清晰。从拂晓时分的山涧飘来的清新的水汽,在这个山村的农舍前凝为淡淡的晨雾和不舍,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女扔来一块幽香的羞涩的面纱。可以看得出这里的风很柔和,晨雾在这儿游弋着,不肯消散,如同在等待旭日给自己一抹色彩,再揉捏成绚丽多彩的朝霞才愿意离开。
昨夜鸣唱了一宿情意绵绵歌曲的夜莺,带着对夜色的眷恋已静静地进入了梦乡。一阵晨风从我脸上拂过,再一次放眼望去,晨雾已经被旭日揉捏成了朝霞,天色渐渐泛起了羞涩的红晕。朦朦胧胧的天空渐渐蓝起来、亮起来了,寒气却加重了。昨晚那一轮酷似镰刀的新月,还依依不舍地挂在天空中,不忍离去。地上潮湿起来,是月亮不舍的泪水。
漱洗完毕,穿好衣服,带好了行李的我,和周村长一家告别。周村长走了过来,我伸出双手过去和他老人家握手道别。我握着周老村长的手,感觉这双手很特别。这是一双坚强有力、历尽沧桑的大手。周村长的小女儿活蹦乱跳地过来了,说了声:“阿劲哥,以后你还会经常来我家玩吗?”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最后,周村长的二女儿慢慢走过来了,没有说什么,只是把一双亲手连夜一针一线做的鞋垫递到我的手里,湿润的双眸凝视我一会儿,就迅速把身子转过去,站在那里,再也没有把头转过来……
多年以后,我也和老村长一家失去了联系。我多想知道:老村长如今是否还精神矍铄、腰板硬朗?他小女儿是否也成了一名大学生?他二女儿是否早已出阁?他那出门打工的小儿子是否已回到了老家陪伴家人,不再出去打工了?
曾经的许许多多的相遇:有美丽的自然风景,有我可敬可亲的人,有那些值得讴歌的往事,还有爱我或我爱的人。到如今,已成了一个个泛黄的回忆。今后的岁月里,我不知道究竟还会有多少美丽的相遇?
也许,冥冥之中,本来就会有很多美丽的相遇。来时静谧而安然,去时无声无息,不惊动任何人。人生,原本就是一个美丽的相遇,可遇而不可求。唯有懂得珍惜,把握好当下,才会让所有的相遇,不留下遗憾,永远美丽!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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