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读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很要好的同学,名字唤作席小红。
听了名字,一般都想着是女生,其实是个男生,只是爸妈给起了一个女性化的名字而已,只是我们不晓得具体缘故而已。
当时,我们居同村,他家在村子土街首家,隔着一段街道,与我家距离只有不到五十米,所以,两家人来来往往异亲密。
那时候年纪小,放学回来只顾命的玩耍。夜了,还要跑到他们家去玩。因为他们家房屋够宽敞、地方大,又有很多玩耍的器具。经常去玩耍,所以就与他们家人混得稔熟。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的父亲,大家都唤他老席头。
老席头打小家里是贫农,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读书。后来,虽然村里组织过多次“扫盲”班,但是他都没有参加。由于有指标任务,急得村长堵在他们家门口做思想动员,但是村长每每反而被老席头给说得哑口无言。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不去理会了。
老席头个头很高,精神矍铄,颧骨突出,头发经常都是短短的。脸上的皮肤是古铜色的,嘴唇薄薄的。由于经常刮,所以胡子很少,但仔细看也可以经常看到花白的胡子茬。两只眼睛不大,但是非常有神,总是泛着深邃而犀利的目光,好像随时随地都要发现什么事情似得。他一年四季都穿一件灰扑扑的中山装,有时候会很旧,但是绝对干净。走路的时候,总是习惯于双手背在身后,一路思考,步履轻快,健步如飞。
老席头虽然不识一个字,但是并不影响他做任何事,甚至不会影响他“当官”。
早先,老席头在村组当村组长,虽然村组长的“官职”不大,但是毕竟带一个“长”字,大大小小的繁琐事务自然不会少。
上有村组开会、领导检查、签订承包合同、报销审批、生产统计,下有谁家夫妻不和、儿子不孝、媳妇胡闹、邻里纠纷等等。对上的事情,他会兢兢业业、仔细琢磨,按照自己对国家政策的理解和上级领导的指示,认真负责的处理。需要签名的地方,他就会把随身携带的小小木质私人印章拿出来,放在嘴边使劲呵气,然后加盖在需要签名的地方,鼓足劲按上至少三秒钟以上,好像生怕印出来的名字不清晰,影响使用似得。盖完后,拿下印章,仔细端详一下印出来的朱红色自己的名字,轻声的念一遍,然后双手稳稳的、郑重的交给其他人,脸上的神色绝对是万分神圣和无比庄严的,仿佛他双手拿着的不是村组的一张普普通通的单据,而是一份无比重要的国家高级别的政府文件,哪怕稍一疏忽,都是莫大的罪孽。
而对下的事情,多是鸡毛蒜皮、芝麻绿豆的事情,但是对于他来说,村民无小事,再小的事情,对于村民来说,可能都是大事。所以,他都是事无巨细,身查秋毫,亲历亲为。而对于家庭纠纷、邻里纠纷,村民们也都乐于找他这个村组长充当“裁判官”。而他,每每都可以不负众望,合情合理的处理,让纠纷各方心服口服。所以,他在当地众村民里口碑极好。
老席头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是他非常懂道理,非常熟稔为人做事的道理。
而且,他思维活跃、表达流畅,常常可以把为人做事的道理用浅显易懂、生动活泼的语言恰如其分的表达出来,让听着动容,连连点头称是。这就像是社会和谐的润滑剂,增进理解、教化四方。村组谁家要是有婚丧嫁娶、孩子满月、新屋竣工等等需要大摆筵席、犒劳乡亲的,主人家都会请他做主事人。在家里,他对待自己的四个子女,都是从严教育,敦敦善诱,以身作则,使其健康成长,不要沾染社会上的不良习气。
有一次,市里一位分管的副市长下乡来检查扶贫开发工作,各个部门、县镇领导来了一大堆,前簇后拥、众星拱月似得。大小车辆十几台,排列得像火车一样整齐,停靠在村子正中的大道上。
县长亲自点名要老席头在会议上发言,老席头就政府扶贫资金没有真正落实到贫穷农户、多层遭遇截留、扶贫项目不切合当地实际、项目考察走过场、资金摊派等等现实问题作了发言。别人的发言都是官话连篇,假、空、大,没有多少实际的内容,只为一心取悦领导,应付检查而已。而老席头的发言风格完全不同,他不会说官话、打官腔,他就是以一个基层普通老百姓朴实、简单、纯真的话语,表达村民的基本、合理的诉求,并对政府现存的扶贫政策中不合理的地方进行了剖析,并提出了改进建议。
最后他说,凡是老百姓认为好的,那才是真正好的;凡是老百姓认为不好的,那肯定是不好的,要么修改,要么废除。听着他的发言,各级领导都为他捏一把汗,甚至认为根本就不应该安排他在会议上发言。
但是,最后副市长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表扬了他。说他做事扎实,做了大量调查研究,敢于说真话,敢于和不正之风做斗争,敢于向领导提出问题,反映问题,让领导看到了农村实际问题所在。最后,副市长热情的走过去握住老席头的手,向他竖起大拇指,说希望以后多一点听到这些真实的话。
老席头很感动,眼睛里有点湿润,朦朦胧胧的感觉。脸上有点抽搐,青筋突出的手有点颤抖。
这次的经历,让老席头自豪了好一阵子。
老席头的事迹迅速传遍全村,并向全镇扩散。他很快就成为了闻名遐迩、妇孺皆知的“知名人士”。
白岩松说过:“有知识的人不一定都有文化,没知识的人也不一定都没文化。”
所以,老席头虽然没上过学,不识字,但是肚子里有“文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化人”。这种文化体现在对人情世故的深度把握上,体现在对周围事务的巧妙拿捏上,也体现在他待人接物的巧妙精准和恰如其分上,以及对待工作和生活的一丝不苟和真诚坦然上。
有一句诗“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不就是老席头的真实写照吗?里面的“学问”、“文章”不正是老席头作为一个“文化人”的精神内涵和巧妙明证吗?
记得年底赶回老家过春节,正好碰到席小红结婚。当时他还不到二十二岁,按理说领不到结婚证的。由于多年未见,思念得紧,于是我就过去找他叙叙旧。进了他家门口,才知道原来老席头正卧在病榻上。
原来老席头早年的肺气肿病发,去医院医治了几个月,似乎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甚至愈来愈严重。医生私下叮嘱家属提早准备后事。全家人悲痛欲绝,但是又不得不正视。老席头虽然有四个子女,但是只有席小红一个儿子。家族老人为了了却老席头的心愿,让席小红提前结婚,迎娶邻村邓氏新娘,让老席头弥留之际可以看到唯一的儿子成家立业,便可放心离去。
结果,在新媳妇过门一个月后的一个异常寒冷的夜晚,旧历正月二十八,寒风料峭,老席头溘然辞世,享年六十一岁。
悼舅舅
(一)
二月底的一天晚上,我打电话回老家,循例问询家里的情况。这个是我多年的习惯了,由于不能经常回家探望年迈的父母,行孝膝前,所以只能尽量多点打电话回去,和父母说说话,唠唠嗑。这也许是我目前唯一能够做的了。
毕了,母亲告诉我,舅舅几天前去世了。
我愕然。
很快,有恢复了平静。
虽然,人的生老病死稀松平常,再正常不过,但是我仍然有丝丝揪心。
舅舅享年七十四岁,由于数年前的一次偶尔中风,抢救过来之后,就一直卧病在床。屈指算来,应该差不多有四年的光景了。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舅舅是在二零一零年夏季。当时我带着大女儿回老家。当时,大女儿已经三岁了,还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于是带回去给他们看看。
一个晚上,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大家都在门口纳凉。母亲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舅舅出了故障,已经被救护车紧急送去了室内医院!于是我和母亲一起赶去医院。
一间市内算是比较好,但是看上去却很普通的医院,由于是年历老的医院,所以病房设备显得很陈旧,配套用具也不齐备,卫生状况看上去也让人堪忧。
舅舅正躺在病榻上,对虾似得圈着身子,在我印象中一直很消瘦的身体显得更加消瘦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木讷得像一块白布。
看到我和母亲,迟疑了一阵,似乎想说话,只是嘴唇翕动了几下,之后努力的发出一串“呜啦呜啦”的声音。我们听不清他想说的任何一个语词,自然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意思。据陪床的表姐说,舅舅的大脑应该是清晰的,思维暂时也没有什么障碍,只是无法正确用语言表达意识。
由于舅舅是前天突然中风的,先是在镇医院治疗,没有什么效果,害怕耽误病情,于是镇医院建议转到这家医院来。今天下午刚刚才办妥了转院手续,晚上就通知了我们。
由于是晚上,主治医生已经下班,我们找到了值班医生,询问了舅舅的具体病情。说年纪大了,稍微不注意就会中风。而且中风本来就不好治疗,再加上舅舅年纪偏大,治疗不妥善,很容易留下后遗症,后果可能会比较麻烦。
我和母亲无语。
年纪大了,自然会得各种疾病。
(二)
我感觉母亲的神色忧伤,我只好劝解母亲。说不用太担心,现在医学昌明,科技发达,中风不是什么大病,经过治疗全面恢复是完全有希望的。
母亲点点头,轻轻的喟叹一声,在静谧、冰冷而悠长的病房走廊里,显得很明显。
最后,母亲带了一包东西给舅舅,表姐收妥。我在钱包里拿出三百元现金,塞在舅舅的手里。他那青筋暴突的手紧紧攥住现金,像是攥住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似得。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他眼里的一丝丝慈祥。
我和母亲离开医院,搭乘公交车回家。
母亲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我一直静静的陪在母亲身边。母亲望着窗外,看着般般陆离的灯光和行人愈来愈稀少的街道,似乎一直在沉思。
舅舅出殡的那天是一个阴天,气温突然降了很多,阴沉沉的,有一股子森杀之气。
我还是孩童的时候,每每放暑假,都会去舅舅家玩,当然是和大哥一起去的。因为父母当时都要上班,根本没有空暇管我们。那个时候,感觉什么都是新鲜的,玩的时候也很疯狂,很忘我,根本就没有时间观念。
舅舅家是在临县,属于郊区。所以搭乘公交车是不能到达的。而当时我们除了自己会搭乘公交车之外,根本不会其他的交通工具,所以必须要有大人带我们过去。知了高亢的鸣叫声总是在暑假里响彻整个季节,我们似乎异常渴望一种无拘无束和自由自在,那也是一种不懂生活的生活,遗留下一串串醉人心脾而挥之不去的夏季。
在我的心目中,舅舅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他是当地戏班子的成员之一,擅长于各种乐器。陕西梆子里经常用到的乐器,如:二胡、板胡、木鼓、唢呐等等,烂熟于手,拿手就来,各个曲目,滚瓜烂熟,甚至不太常用的乐器,如:扬琴、古筝、横笛、竹箫,他都能够应付自如。在戏班子里面,在角色偶尔有空缺的时候,他也可以临时上阵,反串各种角色,做到惟妙惟肖,观众自然给予很多掌声,经久不息。
除了农忙时节之外,他经常会在各地演出,所以,少在家里看到他。我和大哥去他家过暑假,他也是几天在,几天又不在,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会有人来家里找他,在房间里不停的说话,说那些我们根本听不懂的话。有时候劲头来了,还会喝一点小酒,衬托一下氛围。
舅舅珍藏了一把古筝,一直放在书房二楼的储物柜里。古筝是一种古典的乐器,会弹奏的人异常稀少。舅舅年轻时候曾经专门师艺古筝,并在西安出差的时候专门找到古乐器店,花费几个月的收入买了这把古筝,回家视做珍宝。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弹奏一曲,声音抑扬顿挫,别有一番韵味。有一次,舅舅出差邻县演出,一名陌生男子到家里来,佯称是舅舅的朋友,说舅舅要他把古筝带过去邻县给他参加演出。舅妈属异常老实本份之人,根本无力辨别真伪,信以为真,便乐呵呵的把古筝取出给了陌生男子。后来舅舅回家发觉被骗,痛心疾首,两天没有吃饭、没有睡觉。
(三)
在记忆中,舅舅客厅的那些家具都是古香古色的,有一种和我们自己家里完全不同的味道,那种味道悠悠的、又有一点怪异的滋彩。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太明白,又不敢向大人询问,所以只能静静的瞧着。感觉柜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样趣味的玩什。那个时候舅舅总是显得很威严,多数时间会板着面孔,所以好多东西虽然我们有兴趣,但是也不敢动。看到里屋会有笔墨纸砚一类的东西,我们只是在电视、电影上看到过。还有一大堆写对联、画画用的各色各质的纸张。
记得上中学之后,我在舅舅的指导下才能够分辨出什么是真正的宣纸,也可以分辨出不同档次的宣纸,准确度八九不离十。
厅堂的正墙上,还有里屋的八仙桌上方的墙壁上,总会贴上几幅画。一般在腊月三十下午时分,全家人喜气洋洋的,在辞旧迎新的氛围中,用自己熬的糨糊粘贴上去一幅幅新画。新画多数是那种黑白双色的动植物画,其中以老虎、骏马、竹子为主。那些画好像都是用普通的毛笔在普通的纸张上面书画出来的,没有糊裱,更没有装帧,显得很普通。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觉得它太普通,看不出有什么价值。
最后,我才知道了,原来那些普通的画都是舅舅自己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尤其是其中一副“下山虎”,在乡里乡亲中间传播久广,获得了大家的公认。按照舅舅朴素的理解,下山虎和上山虎不同,上山虎是吃饱了东西回去的,而下山虎是肚子饿了,准备下山觅食的,那种对津津美食的欲望和补充体力的要求,反应到老虎的肌体里,就会显示出老虎不同的体貌特征和肌肉骨向。有一句老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就是说的这个道理。舅舅的画已经把下山虎的这种体貌特征和肌肉骨向一定程度上刻画出来了!
当我稍微大一些,多少能够看明白一点的时候,才知晓这些画中间确实存在着不少力透纸背的功底和常人无法轻易捕捉住的艺术天赋!
同时,我也才逐渐明白了,舅舅的画,尤其是那副大家公认的“下山虎”,是他一生的艺术结晶,代表着他终身的最高成就。
可惜!乡野之地,他没有能够遇到高人指点一二。否则,他的艺术前途远非现在!甚至无人能够预测!
我无语,心中揪然的痛楚。
为之惋惜不止!
全中国有多少像舅舅一样的天赋能人,由于社会阶层固化,以及在社会分工带有严重的身份世袭和阶层世袭痕迹的制度和文化环境下,被残酷的腰斩与扼杀!几永无出头之日?!
这是怎样的悲哀!
这些问题,没有人去想,去思考,因为太沉重,想不动。
我们的生活和工作太过于安逸,甚至生活变成了工作,工作变成了生活。所以,再没有人有动力去想这些问题,用自己的大脑。
因为郎咸平先生说,我们中国人总是习惯于用膝盖思考问题,而不是用大脑。所以,我们永远不会有正确的答案。
逝者已去,仙鹤留影。我们过好自己,就是对逝者的最大慰籍。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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