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做了一个陈旧而奇特的梦。我梦见自己在爷爷的葬礼上,看着父亲和小叔,母亲和叔娘悲痛地跪在爷爷的灵柩前,一大群人像看热闹似的围着,阴阳先生一声令下,七八个硬汉举起躺着爷爷躯体的黑色棺木吆喝着往事先挖好的墓地轻轻放下去。我捂着脸失声大哭,隐约中听见嘈杂的人群中一声音叫到:“莫北,快走开,快走开,你的影子在墓地里,别让棺材压着你的影子一起给埋葬了!”。在撕心裂肺的哭声里荡漾着,未等我明白那人说什么,爷爷的殡棺就已经“咯噔”一下下榻好了。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天边密集着乌云一阵阵压过来,我能感觉天与地的距离在缩短。我被挤压在一片黑暗的空间里,那已不再是爷爷的葬礼,听不见先生的嘀咕,看不见所有的人群,包括最亲的父母,叔叔和叔娘。我开始害怕,在害怕中我踉踉跄跄地逃跑……
小时侯,狗尾巴花总是布满着整个山头,白得娇嫩,娇嫩中带着些许的高傲。朱家村的人们都说,那不仅仅是一片荒废了的狗尾巴草和花,更像是朱家村的形象代言。微风中它们摇曳着身躯和花蕾,向大地和风儿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古老抑或是新编成的故事,欢快的,忧伤的,或者是半欢半喜的。爷爷就是在狗尾巴花盛开得正茂的时侯走的。
爷爷走的时候,我只有八岁,不大记得爷爷走时的样子。对爷爷生前的日子,我也只是记得爷爷的大烟斗和西厢房的那一柜子的书籍。
爷爷的烟斗有大有短有长有粗有细的,而我却只记得那根长长的大烟斗,足有两米来长,粗细均匀,能够根据吸烟者的需求伸缩长短。偶然一次,我从奶奶的口中听说,关于爷爷的大烟斗来历不简单。
据说是,爷爷年轻时当过兵,参加过朝鲜战争。后来,战争结束了,爷爷在一个部队里做起了文书,写得一手好字,闲暇中也写写诗词歌赋。不过我始终未见过爷爷的那些诗词歌赋,爷爷的字我倒是见过,每一个墨迹里都热情饱满富含生命一样。只可惜我未能得到爷爷的真传。在我能握笔下字的时候,爷爷已患病卧床多年。奶奶说,爷爷是累病在部队上的。上司是与爷爷在战争中共患难的战友,出于心疼爷爷,特准批爷爷回乡养病。爷爷也是因此而得回乡与妻儿团聚。在家乡养足几个月后,爷爷被镇教育指导中心的汪主任邀请入乡小学教书。起初爷爷碍于对部队生活的留恋而拒绝了这近乡安乐的事儿。爷爷是打算放弃这大好事儿的,不过汪主任却对爷爷有信心得很,如三国演义里唱的对诸葛亮三顾茅庐般地隔三岔五地来找爷爷,说是攀交情,也带了白糖,猪肉干儿类的食物来,实则是为了说服爷爷。无奈爷爷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待事情定下后,爷爷直接给部队寄去他的辞呈报告。
爷爷的辞呈函寄出后,便天天盼着部队的回信,却没过多久把他的上司盼来了。爷爷的那根长烟斗便是那位上司带来赠送给爷爷的。据奶奶的描述,那位上司与爷爷年龄相仿,高个子高鼻梁,浓眉大眼,还是双眼皮,头发也厚实,是个五官特别端正的男人,身体看上去相当结实。奶奶在谈起这位军官时脸上总是洋溢着如痴如醉的笑容。
爷爷的书面辞呈函的准批是经部队会议决定的,他的上司还特地从省城跑来告知。同时带来了爷爷的大烟斗,精致而光亮,像是有故事的,不过我却对大烟斗来历的故事不得而知。
爷爷爱吸烟,对大烟斗总是爱不释手。在乡小学教几年书后,爷爷再次病倒,这一病就再没有好起来,整日的咳嗽和食不下饭,把爷爷的身子骨很快就拖垮掉了。不能行走的爷爷只能卧床休息,却并没有因为病得严重而停止抽烟,依旧常常卧床抽烟。有时候,爷爷在家人的搀扶下仰靠在他自制的凉竹椅上,把着大烟斗,一摇一摇地,吧嗒吧嗒地抽着。那节奏,不快也不慢,像是抽着他自己的人生。那些岁月,我总是瞧见爷爷捧着大烟斗不停地抽烟。特别是在夏天,爷爷不是靠在摇椅上,就是躺在竹床上大口大口地抽着,烟雾袅绕间,像是飘出了爷爷所有的故事,那么多,那么长!
爷爷的书柜被安置在他屋子里的一角,紧挨着那一张陈旧却还结实着的木床。书柜的门是玻璃做的,白色,透明,透过玻璃门能清楚地瞧见古名著《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三国演义》等等,还有许多小人儿书和爷爷的笔记本,很老式很老式的那种本子,上面就简单地刻画着几个大红字,“笔记本”抑或是“手抄本”。而书柜总是扣着一把老式的大铁锁,锁芯锈迹斑斑不能再锈。每次,我都只能透过陈旧的玻璃窗看它们的。或许,那不叫看,叫偷窥。时常去给卧床的爷爷送饭,也总是把想向爷爷开口借书的话从喉咙口再咽进肚子里去。我很是不解,爷爷有那么多书,为什么从不拿出来给我们看看或是讲讲,还吝啬着给柜子上锁?后来我上了学堂,爷爷曾呆过的那所学堂,学校组织每个学生都捐书建个小小图书室。那时镇上没有图书卖,不忍心父亲走长夜路上县城去,就回家干脆向父亲说,去跟爷爷借一两本。父亲也去了,也没敢向爷爷说是我要拿出去捐赠的。我躲在屋外,听见父亲说:“爹,管你借两本儿书,是,是,是莫北要看的,娃儿老师布置了项作业,看名著再在班上讲故事,您看……”
过了半晌,听见爷爷几声严厉的咳嗽,尔后说:“钥匙在柜子顶头的笔筒里,自个儿拿去!”接着又是几声严厉的咳嗽。听到这话,我高兴得在门外轻悄悄地手舞足蹈起来。
父亲果真也是惧怕爷爷的人。打开书柜看准了一本《西游记》和一本《红楼梦》后轻轻地取出来。父亲从爷爷房间出来的时候对爷爷说:“这书,待莫北看完了,就给您老送过来!”父亲走出来前,我都没再听见爷爷的半句回音抑或是咳嗽声。
事实上不是父亲刻意隐瞒了爷爷,而是我欺瞒了父亲。当初对父亲说也是要还回来的,可是到了学校后,那两本书就再也没在我的视线里出现过。也曾向老师哭诉那书是跟爷爷借的,借便意味着要还,但是,老师的回答却也是说她无能为力。只说,让我等等看,等等小学毕业时书都会返还给每个学生。于是,我期待着毕业的日子早些到来。
我在等,我天真地以为爷爷也能跟我一起等待。谁料,爷爷却在那一个放学的午后悄然离开了。放学路上,狗尾巴花开得很灿烂,嫩白嫩白的,在晚霞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地美丽。我和几个同村的玩伴,一路上欢呼雀跃着,采摘着,为自己编织了一个漂亮的花环戴在扎着马尾辫的头上,伙伴笑我说,像故事书里的公主。我兴高采烈地甩着书包欢呼着唱着童谣往家赶。老远听得人声嚷嚷,伴着哭声。走近自家庭院方才知道那一系列嚷嚷声,哭声都是来自家屋子。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脸上欢畅的笑容却在无形之中渐渐平息了。那一刻没有谁来注意到我,我心惊胆战地穿过人群,来到堂屋口,见到爷爷躺在他的竹床上,发白的肤色,僵硬的手指,紧闭的双眼,母亲和叔娘,还有大姑都跪在爷爷的床边放声地哭着,父亲和小叔则弯坐在紧挨着爷爷的长凳子上,双手抱着头,头埋得很低,很低。整个屋子里站满了人,哭的哭,说事儿的说事儿,一大伯说:“这不行啊,得尽快定下来,找人四处送信儿啊,看这天,不出两天就会腐的!”这究竟是怎么了?谁能告诉我?那一刻,我的心很冷静,甚至是一种万恶的冷漠表情。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爷爷已经不在了,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我们,还有他的大烟斗和书籍。那群人正在商量着给爷爷办理后事。
爷爷的突然离去,我没有笑过亦没有过眼泪,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在爷爷的葬礼上,我也只是穿戴着白布孝衣木愣愣地在大人们的身旁跟前跟后而已。所有亲人都哭得死去活来时,我依旧没有一滴眼泪。我不明白,爷爷,您怎么就去了呢?您的书我还没给您还回去哩!我还没弄明白您为何将您的书柜上锁?您始终未能给我太多说话的机会,而您就这样悄然地走了,我们未能做最后的告别哩!
爷爷被葬在山坳的那片狗尾巴花中,各种颜色和样式的花圈,在狗尾巴花的映衬下,别样地突出,像是爷爷住进了花房子,静静地躺着。
爷爷刚走的那些年头,我尚未离开家乡,习惯了在清晨或是傍晚,站在自家庭院的门口远远地看着山坳上的爷爷,看着,看着,像是爷爷也正在那头微笑着看我!
如今,十八年过去了,在梦里依旧有爷爷的葬礼。难道是在当年,爷爷的葬礼上亏欠了爷爷太多太多么!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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