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个小兽,在字间爬上爬下。
一下午,我都在看一部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无论怎样努力,都会阴差阳错,走不到一起。燥热,时时提醒我一些细节。让我想起了那个反复推石头上山石头又滚下来的人。
窗外,“西瓜便宜哦西瓜好甜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在这个有些炎热的夏天,极具诱惑力。我知道,推开窗,也就迎来了红尘世俗。我想起了我的初恋。也是这样的下午,彼此很努力很努力,换来的是更严重的伤害,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不敢面对。一些需要忽略的情节,既沉迷在安静里,又失却个体的意志。
恋爱不成成仇人,这倒也不会。但那个分手的下午,与今天有些相似。燥热,把空气点燃;争吵,划破了长空;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撕掉合影,扔掉钥匙,删除号码,信息拉黑,没有退却,没有眼泪,非黑即白,把对方推向黑暗与寒冷。在以后我写的很多很多故事里,可以找到文字中的呼应。找到一个废墟的影子。
后来,我没有恋爱,就进入了婚姻殿堂。犹如许多许多的植物,历经春夏,开花结果。一年后有了可爱的儿子,彼此相敬如宾,在许多公共场所出双入对,琴瑟和鸣,一种水到渠成的默契。别人都说我们郎才女貌,天地作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别人越说,我们越感觉日子就应该这样过,是事件本身携带的质感和相遇者的创造想象,共同催生我们相处岁月的繁茂葱茏。仿佛那棵乡下的老槐树,是我亲手栽下的。年年开花,成为我们青黄不接的口粮。听母亲讲,亲手种树的地方就是幸福的所在。我想等我百年之后,就和那棵老槐树为邻算了。那棵树还在顽强地等待。
这是安静与平淡的力量;这是安静与平淡流淌的岁月。
还是这样的下午,我正在谈一桩生意,听说她离婚了,和姑娘一道远离了这座生活了13年的城市;远离了我们一起出发的乡村。当我听到这样的马路新闻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了。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一直惴惴不安,我想起童年的老槐树下,一对茁壮成长的小树,由于缺乏营养而抱团取暖。我之所以不想说出她的名字,是因为我不想那被北风吹走的往事,再次飘回来,还带着槐花的玉香。我认真的想,我早已把那人连同她的世界拉黑了。还是那样的下午,我有些鬼使神差,从哪里来了勇气,大概是看了一部让我热血澎拜的小说吧,我拔通了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号码,记得大概过去14年另三月了吧,那个号码我一直没有碰它。我想,它早已被灰尘覆盖,早已费用了吧。现在换号就像换朋友换老婆换情人换手机换衣服换鞋子一样,谁还那样执着地傻吗?
我有些轻松,拔通了那些排列有序的数字。号码是通的,但没有人接,可能早已易主了。那是一定的,我有些惋惜。我想要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确信我不想要什么。不成想,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那数字!是她!!那些在我脑海游荡的小小精灵鬼,托起一个瘦瘦的形象。我连想都没有,就接通了:喂,喂,喂……
对方没有说话,我说,你最近还……还……忙吗?今晚有空吗?我们见个面好吗?还是老地方,晚上8点。
一阵窒息的等待。对方说,好吧。
接着是盲音。
我没有听清楚她的话。但我突然发现,我压根就没有改变这个世界的想法,我内心一阵狂喜。我曾经无数次设想与她的重逢,可能在树林里,可能在大海边,可能在火车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把办公桌上的凤尾竹,一片一片叶子掰开,摸扶,像摸儿子的笑脸。我记得,她的窗台上曾有过这样一个盆景。样子比我的要小很多,逼人的朴素,禁锢任何一种观赏的闲情。阳光嬉戏,有些风颤动着远去……
爱人梅子打来电话,吓了我一跳。梅子说,今晚去汉城看电影,她好不容易从别人手里弄来的电影票,还是一个怀旧的片子,3D,听说很好看很煽情,演员阵容也庞大。
我不露声色地说,晚上还有一个应酬呢,是市里的领导,早定好了,走不了。
爱人有些失望地说,早点回来,少喝酒,少抽烟。
我重复说,是的,早点回去,少喝酒,少抽烟。
还不到八点,我就直接去了老地方。路上一直想着那个临窗的二人卡座,荷花图案的落地窗帘,那喜欢听的安静音乐,那爽口的醉人红酒,那闪烁的诗意霓虹……路上,我还顺便买了一束玫瑰花,把自己有些乱的头发用手反复梳理。
就在我低头进去的时候,迎面碰见了一个人。我想转身,可已经晚了,是爱人的闺蜜方子,我一阵叫苦,这么不凑巧?
方子像青蛇一样缠上来,无限欢喜地说,群哥,你来了就来了,干吗还给我买玫瑰花呀?你怎么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呃,对了,男人都喜欢送女人玫瑰,呃,梅子哪?她在后面吧?要不我打电话再催催?
方子像放机关枪,拿起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冲里面的包厢里大喊:快出来呀,群哥来了,你们都瞎眼了?
还有谁呀?这是怎么回事呀?我心里七上八下。
接着出来三人,都是爱人的闺蜜,也是方子的“铁杆”。她们把我连推带拽地送进了包厢,其中老猫还不住地说,群哥,你好细心,方子过生日你送玫瑰,我过生日你送什么呀?一会儿梅子来了,你千万别说给我送过玫瑰呀?
我有些尴尬,有些懵懂。连说,今晚是要好好让方子放放血!
不一会儿,梅子也来了,还做了一个新潮的发型,一股暗香迷人。她挽着我的胳膊,有些暧昧地说,你来的比我早,真是我的好老公。然后冲方子朗声说,我老公今晚还有大领导请他,他不去,你看你的脸面大不大?
大!大!比天还大。方子摊开双手,一脸的幸福,说,喝酒。喝酒。今儿都把手机关了,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待大家伙关了手机,方子又发号施令,土豪劣绅们,千万千万不要为本大小姐节省呃!
喝!喝!喝!
众人拍手,不住地喝。她们几个闺蜜立刻像展开攻势的蜜蜂,隐隐嗡嗡,轮番轰炸。梅子也少有的轻松,加入了其中的行列,当然我是被攻击的对象。有时,梅子也反戈一击,劝我少喝酒,多吃菜。但她的发声,在本圈不够分量,她们几个也当耳边风。梅子不时给我夹菜,倒水,为我擦掉嘴角的菜屑,引起啧啧称奇。
我喝醉了喜欢大声尖叫喜欢吹牛,有时还见什么东西摔什么吵什么,断片,有一次我喝醉了起床撒尿,记得是在卫生间,怎么就浇到了梅子的头上,为此她不知数落了多少天。我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梅子。梅子说,别喝了。方子用指头点着梅子说,那怎么成?嫌我的酒不够档次吗?换人头马!
梅子拦住说,就你婆娘样儿,还骑人头马?
算了,算了,别扫兴。我只好端起酒杯,一口一杯,喝了起来。但我身在曹营心在汉,我不能让她等我。如何才能金蝉脱壳?中间,我借故上厕所,方子非要送我,我说大男人上厕所,你一个女人家也要跟进去?方子眯着眼,说,滚,臭美,我进去闻你臊呀?我是送到门口,我怕你丢了。
我打了一个冷颤。她执意扶我,还把她滚滚的一身肉靠得紧紧的。我也装着醉酒的样子,低着头,往前走。在经过那窗口的时候,我看见一个黑影,我停了一下,方子板着我的头,说,走噻,今晚我替梅子伺候你。
我不敢停,在厕所里面洗把脸,抽个烟。心想,那黑影是她吧?方子今晚真的生日吗?方子说的酒话我咋如临大敌?我启动快捷键,大脑像放电影一样,快速搜搜。听一个人说话,不要听她说了什么,而要听她没有说什么。
群哥,咋样啦?痛快点噻!方子在外面喊。
等我出来的时候,那影子不见了。
我心里装了一个东西,我进去还是不住地喝,我想把它排出来。我真的醉了。
梅子把我摇醒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我问梅子,她轻轻地说,昨晚大家过狂欢节,发疯了,你喝得最多,我给你准备了醒酒汤,喝了吧。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出了口气,说,老公,你呀就喜欢说胡话。
说胡话?不会吧?我望着梅子,头有些晕。
梅子递过毛巾,笑了笑,说,没事。梅子把毛巾换走,递来牛奶,甜甜地说,趁热喝了吧,胃舒服些,上午记住多喝开水,下次可别逞英雄了。梅子接过空杯子转身的时候说,你昨晚说的话,我喜欢。
我浑身打了一个冷颤。莫非她知道了?我尽量地镇静,这么多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遇到事情越来越镇静与淡然了,镇定是金,淡然是力。迷迷糊糊地,我想起了昨晚,有人给我洗脚,洗胃,捶背,扶我上床,换衣,我说,请不要这样,我是一个有家室的人。那人脱我短裤。我一脚把她踹了出去……
这窗,那窗。凡是有窗口的地方,我都在看,对面天主教堂传来唱诗声音,就算我听不见,但并不妨碍我通过那些张合的嘴来想象那声音的清亮悦耳。梅子经常光顾那个地方,唱天籁般的歌,做流水一样的活儿。我不信上帝,但我愿意相信,一个真正奉敬耶稣或者释迦牟尼的人,心地是善良的,无私的,可爱的。
醒酒后,我给那个她打电话,她就是不接。
第三天,那手机停了。
我打到她原来的单位。那边扯着嗓子说,她早走了。你是不是有健忘症呀?你是她啥人呀?我说,前天她还在本市。那头嘿嘿讪笑,说,你碰见鬼了!
我知道对方不认识我,我想与他吵上几句,骂他不是东西,是条乱咬人的恶狗。可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还是放弃了这场舌战。我不敢再想别的。丢下电话,把办公桌拍得啪啪响,那盆凤尾竹也跟着发抖……
这么多年了。我还在想,那天晚上是不是爱人设的一个局?要是那样,我真有点愧对梅子了。我压根没有改变这个世界的想法,但也不应该被这个世界改变。
那个她彻底从我的世界消失了。一切都安静下来。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人间,大多数人都去选择的,就是生活,所以我娶了梅子做我的老婆。与尘世保持一定距离,就会看见,无数的失望、无法表达的爱正像星星一样被狂风吹走,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追求爱,但这个词仅仅出现在最卑下的宣传场所。真正的感情是安静的,一点也不折腾。
我扔下书,下楼,径直走向那西瓜摊儿。先问西瓜贵不贵,再问西瓜甜不甜。摊主摘下草帽,裸露出大地的皮肤,像风一样笑,很是仗义,你尝尝,不甜不要钱。
我说,好吧!坐定。他选了一个长条花纹西瓜,然后给西瓜打千儿,我啃了一口。不甜,摊主看到了我的皱眉,赶紧换了一个黑皮西瓜,有些墨绿,敲起来声脆。
还是不甜。摊主这次不管了,手起刀落,西瓜像玫瑰花一样,四散开放,他拿了一块,认真地尝了一口,然后笑了。笑得很鬼。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瓜,一个黑得有些贼的西瓜,开膛破肚了,还一副神奇古怪的模样。
我坚决付钱,一边啃,一边奇怪自己为什么非要问它甜不甜?我难道非要从它身上得到什么信息吗?可一个西瓜又能告诉我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我对那些来自农村的西瓜有着莫名的好奇。我吃西瓜的时候,有许多人看着我,我不知道这许多人是如何出现的,他们仿佛来自乡下来自河对岸来自遥远的故乡,我不去多想,我一定要把西瓜干完才走。
那些西瓜好像知道我从小生长在农村的经历,它们知道在城市,在这儿,我最欢迎它们,知道我对它们不会带有色眼镜,所以个个大大咧咧的,不拘小节,以各种姿态引诱我就范。
我靠着一棵树,感觉是那棵老槐树,没有了吃相。我一边啃西瓜,一边想起和西瓜一样的东西——梅子的乳罩。记得有一天正午,我把梅子乳罩解开的时候,发现她脊背后有四边形或三角形的勒痕,我有些心动和心疼。她安静地躺下去了,我立马想到那刚刚收割的土地,想到那些闪亮的日子,她的叨唠她的凡俗她的支使她的狡猾抹平了岁月的单调乏味。一段时间,我不相信爱情,但我发现梅子的手变得粗糙、背有些驼、眼角有了鱼尾纹的时候,我发现这个二十年如一日、安安静静陪伴我的女人,才是传说中我想要的那双水晶鞋。尽管有些不愿意有些迟到,我还是认为,她的存在,暗示着这个世界包藏着伤口,构成了对我们身体中原罪的指认。有时,左脚也会踩上右脚,把那些年轻的美踩成现实的霜;有时,左脚出门的时候,右脚还在一枚爆裂的豆荚里翻晒往事。有时,我也会想想影子一样的她,想想大侠一样的丰盈方子,方子去了西藏,临走的时候对我对大伙儿说,喝醉了才知道你最爱谁,生病了才知道谁最爱你。我点了点头。
挣钱之余,我写诗,关于岁月的诗歌。
来了,又走了
那一行白雪
还带着昨天的旧脚印
腻腻歪歪,走进一条陌生的河流
河流很远,远得像一篇白话文言
印上宋词的模样
有些人,有些事
当你想忘的时候,只能是
在你的心中重新印刷了一遍
犹如今春的雪
覆盖了昨冬的路
奔跑在我脸上的
是一棵钉在土地上又被土地支撑的树
它举不起一颗泪水的重量
扶不稳一缕炊烟的蹒跚和沧桑
还有一声被春雷掩埋的叹息
俯视一年两熟的田野
我突然觉得
人一定要活两次
才能与岁月一同成熟
夜幕降临,我刚刚完成了一场小规模战斗。
梅子打来电话,说,她买了一袋子西瓜,在楼下,让我帮她提上去,我哈哈大笑。说,好的。我仿佛醉酒一样,伸出去的手,轻拂晚风,风里有许多平凡而美妙的声音在指尖飘荡。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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