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那年,正在宿舍里和同学下棋,老爸打来电话,说全家正式搬进盐城了。心里好不激动的同时,突然想起了家里的那头骡子。“人搬进城里了,那骡子呢?”“被你爷爷卖了,卖给了一个来村里收骡子的人。”老爸淡淡地说。我不由得一阵惊悸。已没心思和他继续通话,甚至竟忘了催他老人家打生活费。
甚至愤愤地想,爷他也太没良心了吧!何不把骡子也牵进城里?难道家里连养个牲口都养不起吗?何况明明听说城里新买的院子足够大到能停下一辆汽车呢,怎么偏偏就容不下为这个家劳累了大半辈子的老骡子呢。就算卖,也总该卖个好人家啊,至少总得知根知底。很早就听村里人说从村外来的人,买了牲口都是捉去杀了送到城里的餐馆当肉吃的。可怜的骡子啊!想到这里,那一夜我一宿难眠。只要一合上眼,立马那恐怖的一景便浮现在眼前:一头苍老的骡子,被一堆黑影按倒在一堆屎里,一尺长的刀直捅得血色哀鸣……
这头骡子打从我记事起就已经站在了我家屋后的土制牲口圈里。听老爸说它是在我一岁那年从内蒙古某处买了回来。推算起来,应该是和我同岁了。我也一直戏称它为我的“骡兄弟”。无人关心它的父母是谁,只怕它定是也无法知道自己的老爸是谁的吧。泉村的骡子一般都是一帮居心险恶的人用长得高大壮的种马去和许多无辜的母驴交配生出来的悲剧性杂交物种。据说也有用公驴去和母马相配的,而且似乎更容易成功,但用武大郎迎娶潘金莲的方式制造出的骡子在泉村甚少见到。畜牧界这种可鄙的发明已不知是何人所创。我猜想能够想出这种办法来“驴头对马嘴”的家伙一定是个心理极度阴暗、喜好尝试各种变态行为的家伙吧。或者再不就是真的发生过这种可怕的不伦恋爱,即一头种马竟然爱上老在它身边吃草的一头母驴,当众将其强暴,并成功生下余孽、怪胎一枚。使喜欢站在一旁偷窥的驴主人竟然吃惊地发现,这杂碎迅速长大后非但继承了马的勇力,还继承了驴的温顺,虽不善跑,但颇能负重,形体居于驴马之间,却各取二者之长。最可贵的莫过于因为已近病态的结合所导致的性能力先天缺失,又使其可以不致像那讨厌的驴子,一到发情期便疯狂使倔,无法安心务农;也不致像那高傲的马,善于奔走却性格刚烈,不善于做拉车耕地的低贱营生。这么想来,骡子不失为伟大的物种之一,使其在中外农耕文明史上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呢。
有什么比一生下来便成为太监而且要终身为奴更悲惨的事情呢?身为一名骡子,在泉村的工作职能主要有:拉大车、出大粪、拉木柴、拉水、耕地、从地里把庄稼运回主人的场院等等,活计多到终其一生几无穷尽。遇到凶狠的人家,吃着最没营养的干草,挨着主人最无情的皮鞭,干着永远没完没了的超负荷的农活,一直到那一面瘦骨终于一头栽在地头再不起来,最终成为主人全家一顿难得的美餐。竟沦落到连个全尸也无呢。当然较聪明的主人会想尽办法延伸奴隶的使用价值,在变着法使唤它的同时,不忘时时给它配以上等的草料,把它全身的毛毛捋顺,劳作控制在它可承受的上限之下,一用二十年。直到长工终于年长力衰,便趁个差不多的价将它扫地出门,卖给远乡而来操着颇令人不安的口音的牲口贩子了之。点一点那几张薄薄的票子,算一算下一位的身价。这之后的死活与主人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注定要劳累一生的畜生,有几个会有好果子吃?
好在我家的这头骡子运气真的不错,它生在了一个家境非常殷实而且已经再不以农业为安生立命之根本的家庭。爷爷和父亲都以不善于农作而曾长期为泉村的元老派、农业老把式们所不齿。我家的六十亩地从包产到户以来就时常荒弃着一半,平日单靠母亲领着我们兄妹三人在太阳下苦撑。一家人的吃食进帐主要还得靠父亲在外跑车而来。所以我的“骡兄弟”自打进门以来,相比起泉村的其它同类来说,着实享福不浅。农活几乎是全村最少的,春天里到地里送上几车羊粪,夏天里拉上板车载上我们一家人到乡里的集市里走一遭,秋天里到地里把成捆的荞麦拉回,冬天里到北方的草原里打一车草回来。大抵如此,而所有这类的工作后来亦渐渐被家里力大无边不吃草只喝油的卡车所替代。因此,当别的骡子正在皮鞭下套上犁划甩汗在田间时,它却在我家门前的桩上悠闲地吃着嫩草。后来在家里的主要营生便只剩下了为全家拉水。在我的驱使下,在大黄狗的陪伴下,它用板车载着同村高叔打制的胶皮大罐一直赶到数里之外的红村草原深处的甜水井边。这样的活一周不过一两次而已。老实说对于他的压力绝没有对我的压力大,每一次把水从井里一桶桶扯上来,我时常累得驴喘、双手酸麻。踏上归程的时候,哪里敢再增加它的负担。不忘边走边扯下路边一地的野花青草,它悠着悠着就拉水到家了,而我却只能跟在车旁拖着腿一步步移到家门口,还得为把水从罐里挪到厨房的三口大缸发愁呢。
因此从很多年以前,它就逐渐赋闲起来。白天总是被栓在屋前的一只木桩上慢悠悠地吃着我和弟弟从田里拔来的各类野草或麦收后的干草,晚上则被牵回到掉满鸡蛋大粪蛋子的圈里。爷爷早已在槽里倒了满满的玉米或大豆料,足够它在月光下肥壮了。冬夏时节,放了假的我和弟弟则轮流骑上他一口气跑到村北的草原或村南的地头,那里有一地的青草等他啃食。那里也是全村牲口和半大孩子们大聚会的时刻,满山坡的驴马骡子使劲撒欢,满草滩的娃子则玩起了各类游戏——捉虫子、拔野菜、烧土豆……兴致来时,英雄气概的小主子们会骑在他们的背上,一无鞍来二无座,双腿一夹把骡赛。尘土尚未散尽,坠者或已如滚坡的豆。因此牧者虽需忍受阳光炙烤之苦,但却是我和弟弟小时候户外活动的最爱了。
或许是我们对它太疼爱了?总之这家伙后来竟变成了全村里最知名的捣蛋骡子了。
半夜里,鬼才知道怎么回事,它竟然解开了栓住他的缰绳,一蹄子便踢烂了纸糊一般的圈门。在夜色的掩护下偷摸到村西某户人家虚掩的厨房,冲进去撞翻了盛油的罐子,打烂了装肉的盘子,吃光了半袋子的糜子,惹得人家一路追它到我家的院子。这泼贼,竟不知道即时逃离现场,还差一点踢翻了人家的娃子!
自然会挨爷爷一顿不轻不重的打。但倘若再不加固圈门,还会有下一个倒霉的家庭讨账上门。
秋收完毕、粮草入户后,村里人便可以把各家的畜牲打放到野外。也无需娃子去看护,使之尽情享受假日难得的自由。我家的骡子则喜欢利用这样的良机,时时偷袭邻家院子上的鸡食、猪食。不像别的牲口,倘被主人发现,一顿爆打后是绝不会再轻易踏上人家的地界的。我的“骡兄弟”在这方面往往有极坚定的信念。它总是在人家的院子前面假装很认真地啃一丛骆驼草,一等主人回屋里忙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人家的院子,一头把吃的正欢的猪拱离了那一大盆食浆,惹得那八戒哼哭着大呼主人的救命,等主人挥着锅铲子冲出来时,它又总是能在铲子离它的长耳朵还有一尺的距离时几大步便闪到安全的地界,嘴里不忘继续咬着抢来的半截罗卜,每每得手,却很难遭到报应;每每失手,亦不减下一次奇袭的兴头。
亦不知从何时起,这个闲出病来的家伙喜欢上了疯狂越狱和夜不归宿,当我或者弟弟牵着它在草地上吃草的时候,它的嘴巴会突然冷不丁一个大甩摆便从我们的手上挣脱了缰绳,然后头也不回的绝尘而去。任我或弟弟在后边疯狂追赶,总归再难控制了。这在粮食刚刚在地里抽穗的时节,是极其危险的。我和弟弟都无力化解它那张破嘴对庄稼的偷袭所引发的邻里信任危机,甚至因此屡屡引发母亲和二蛋娘、毛丫姑的小小战争。每逢这个时候,我们一度是多么期望它能跑到我们自家的地里啊。在这方面,不得不承认,他的维权意识太强了。除了我们家,几乎家家的地都被它光顾过了。不止一次,我和弟弟猫着腰、点着步,偷偷溜着向正在大口杀害荞麦或糜子的它靠近。总是当我们的手指儿马上要够到它那已经磨擦的花花了的缰绳头时,那缰绳头便像一条狡猾的蛇一样一个猛回缩,然后便只能看着它跳着、扭着、得意地扬着脑袋沿着地头奔向下一个必将受害的田头。为了尽快抓住它,我们可谓用尽了办法,比如用半袋子它最爱吃的小米去哄他回家。只待它贪恋地终于肯把脑袋交回到我们的怀抱里时,赶紧给它套上早已加厚了多次的笼头。也只能凑效那么一两次便完了。以后无论你叫得多么亲切,恨不得以骡爹唤之,无论你的脸盆里装了多少美食,恨不得亲自吃给它看,它也只是看上那么一眼,便复绝尘而去。
于是,捉骡子回家便成了我和弟弟童年里最频繁的抓捕游戏了。差不多要天天上演了呢。曾经一度,它一口气跑到了二十里之外的五姨家,害得我和弟弟空端着脸盆穿越了一个又一个沙丘,直跑到脚上长泡。一切也只是因为有那么一两回,五姨夫借用过它翻过自家的土地而已。这绝非是它爱劳动的表征,而是五姨家有一头模样俊俏的花母驴。虽说骡子的确是无性能力的,但是我发现,残缺的天性使骡子对母驴有种天然的母性依赖。很多次我们能成功的缉拿归案,要感谢突然出现在它身边的某一头骚情的母驴。也曾经一度,因为三天三夜不回家门,还因为它已经撞开了不止三家的屋子,彻底超越了全家人忍耐的上限。父亲终于怒然上阵,开着他新买的二手吉普车在泉村的野地里疯狂把它追赶,保险杠一次次触碰在逐渐吓傻了、汗湿了的它的屁股上。终于制服这野孩子啦,它不再跑动,定定地站在车前,弯下滴汗着的脑门子,顺顺地任缰绳锁死它自以为是的头颅。身躯还是被控制在了那根狠狠咬住地面的木桩周围,任皮绳扑天盖地般抽向它吃得圆滚性感的大屁屁上。它被抽的灰淌,痛得滋叫,泪水像一大滴又一大滴烧热的蜡一样从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直流到冒着粗气的鼻孔上,最终混着粉条一样的鼻涕直直滴到土里。那眼神早已软弱到像出轨的妻子在暴怒的丈夫面前,不得不假装到无辜和可怜。这一招总归是凑效的呢,弟弟失去了理智的胳膊终于停止了疯狂,皮绳像一条被太阳烤死了的蛇一样瘫软在地上。我也终于有机会冲到它面前,抱住它打怂了的脖子,哄着它,安慰它,吓唬它:让你再跑,让你再不回家,下次还这样,不打死你!
总算可以消停一个秋季了。这任性的家伙哪里是能被打怕的啊,何况我们的残忍总归是有限的。所以,一到来年,这小子便死性不改、旧病复发,照旧夜不归宿,照旧与我和弟弟上演剧本相同台词不变的“捉放骡”的大戏。它已经复进化出了更多的越狱神技。也知道吃了庄稼后果往往很惨,因之更喜欢到邻家的院子里捣乱。没办法,谁让村里的人家都不愿把城里那样的院墙来修呢。在野外放牧的时候,我们一度喜欢给它续个十米来长的缰绳,一头系在牢牢固定在地里的长纤子上,这样它可以转着圈儿吃草,我们可以回家吃饭。但是很快它便学会了破解之法,一等我们离开了视线,它便会很巧妙地走到只露个头的纤子跟前,拿蹄子狠命敲敲纤头,然后一圈一圈地扯两下,就把这外强中干的枷锁拖离出地面,然后也就可以拖着这个夸张的吊坠在泉村李村张村任意游了。他真是太喜欢自由了,不放过任何可以自由奔跑的机会。这一点,谁不是呢?
因此村里的张二爷很不客气点醒我们:“牲口,就是要让累点好!”考虑到他家那骡子瘦得连毛都捋不顺、半死不活的样儿,我们每每是对这种可恶之极的言论不屑一顾的。甚至,终于有一天,我和弟弟发现连我们自己也爱上了这种令人紧张刺激的“捉骡子”游戏。每当它脱缰而去,正为一只苹果打得不可开交的两兄弟立刻放弃争执,一路小跑合力杀向田野,为了将它缉捕归案,我们有时需要发动所有能号召起来的小伙伴协同作战,需要制定详细周密的计划。在锲而不舍的毅力下,破除方向上的误导,对在逃之犯识骨寻踪、声东击西式的奇袭、然后通过一鼓作气的围剿才能将之捉拿归案,并不忘以恐吓与思想教育并重的成果巩固。这样下来,我后来惊奇的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体能素质得到了大幅度度的提升,短跑和长跑能力均得到了巨大的进步。每次当学校里举行冬季越野赛的时候,喜欢把终点想像成那个正在啃食邻家庄稼的我亲爱的“骡兄弟”,因此很容易跑到队伍的前面,优先跑到奖品面前。
我们就这样一起奔跑着,互相挑逗着,穿过了庄稼青绿的田野,穿过了开满山花的土梁,也穿过了充满呼唤的童年。我和弟弟在一天天里长大,正如它在一天天变老。终于有一天,我们似乎都厌倦了这原生态的游戏。它开始习惯于安静地吃草,懒得跑向打开的圈门。我们开始坐到父亲新买的小霸王学习机前兴奋地“魂斗罗”中,懒到放牧的角色需要通过抽签决定。它的耳朵上突然多了两道白毛,爷爷说这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兆头。果然那一年,我和弟弟均高中了,考上了大学。而老爸也决定将整个家搬到城里。这计划在把我们兴奋了一阵的同时也把爷爷着实吓了一跳。因此当爷爷说:“羊、骡子怎么办的”时候,我们几乎一致地喊道:“也搬到城里呀!”而我也确实看到盐城的大街上是有骡子走的,城墙边上也确实跑动着几群羊的。老爸在一旁淡淡地笑着,半天说:“卖了吧!”结果引发了全家的抗议。
但是这竟然终归变成了它的宿命。也逐渐成了泉村许多骡子、驴子、马、猪的宿命。终于有一天,我再回到了乡下,发现老家已很难看到骡子和驴子的身影了。家乡的草越长越高,家乡的牛羊却越来越少;门前的车越来越多,圈里的粪却越来越少。骡子们都去哪儿了呢?这是一个不需要也不屑于回答的问题。何况连村里的人家亦被野草抹去了大半呢。
我的骡兄弟呵,我曾幻想过能亲眼看到你的老去,然后葬你在屋后的土丘之内。我的亲兄弟也定会愿意随我一道,扮成职业的道士,为你念一串自编的经文,为你烧一把被你啃食过的荒草,超度你,飞升你,让你在天国里成为某一位大神的畜牲。或者让一位大神成为你的畜牲。你在天国里从此可以自由的奔跑,再不用担心被人捉回屎尿满圈的世界。
也曾不止一次,突然被困在梦里,在枯黄的天地间,我拖着半截无助的缰绳奔命,身后是黑压压的恶的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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