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来到西南作家网:www.xnzjw.cn
西南作家网: >> 原创作品 >> 中篇 >> 正文

寒 山
信息来源:    作者:本站发布 作者:曾凡仲    阅读次数:23666    发布时间:2013-08-19

到这里的时候是初秋时节,整个河谷地带还没有真正脱离夏天,酷热紧紧裹住人们的身体,汗水依然是最流行的关键词。然而,山泉小学早已是清风徐徐,早晚之间还显得有些凉意袭人。公路是弯弯曲曲的,并且都是石头的或者是泥巴的路,坑坑洼洼的,很多地方都积着水,镇政府那辆四驱的越野车喘着气,歪过去跛过来的,像一只笨拙的蜗牛,拖着一路黄色的尘灰,从低矮的河谷地带一点一点往上爬,爬了几个小时,总算把总校的两个领导和我送到了目的地。这里的山很高,几乎就与蓝天连在一起,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着远山近岭,山野间响着各种鸟儿、各种动物欢快的叫声。早有几个人等在学校,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头,穿着一件曾经流行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山装,满头都是白发,并且很凌乱。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穿一件粉红色短袖T恤,一条显得很陈旧的牛仔裤,一双深红色的塑料凉鞋,肤色偏黑,眼睛里游离着一种忧郁。还有一个年轻人,约莫三十来岁,很瘦,很高,皮肤很白,白色中却又有很多沧桑的成色。另外就是一个近四十岁的男人,白衬衣,浅灰色西装,红底白花领带,一尘不染的黑皮鞋。车子在学校没有硬化的坝子中停下,几个人都走上前来,一一和两个领导和我打招呼,并且年轻人和女孩将我的行礼从尾箱中拧出,往二楼的一间教室搬去。总校领导给我介绍,老是黄老师,民办转正过来的,快到退休年龄了;中年人是村里的李主任,对学校很关心;年轻人是樊老师,来自很远的地方,已经在这里工作六年了;那个女孩叫郑爱爱,去年初中毕业,请来教学前班,是李主任的表侄女。接着,他们也介绍我的情况,说我是毕业于重点师范大学的,曾经代过课,还是县外宣中心的特约记者,是真正的才女,招考到这里,可以这样说,是给山泉村真正带来了希望,希望以后能够得到李主任更多的关心,特别是生活上。

下午饭就在李主任家吃。距离学校大约有三公里的路程,在森林深处,有一条土公路,几乎不能过车,连山地越野的也不能通过,只有摩托车勉强可以通行。李主任打电话叫来两辆摩托车,他自己搭载那个叫郑爱爱的女孩,樊老师则拉我,另外的摩托车分别搭载总校两个领导、汽车司机和黄老师。摩托车走得很慢,很多地方轮胎总是陷在很深的沟中,摩托车要发出巨大的声响,轮胎甚至还因为强烈的摩擦产生黑色的烟雾,并有很浓的焦臭味。樊老师身体修长,两条长腿经常踏在公路上,将摩托车朝上提;车身颠簸得非常厉害,我的身体很容易前倾,胸脯极容易碰着他的后背。毕竟是女孩,毕竟樊老师目前还是陌生人,我保持着一种矜持,尽力将身体后仰,臀部也尽可能往最后面坐。后来我才知道,我这样坐摩托车是极为危险的,如果是驾驶人力量不足或者经验不足,随时都可能人仰马翻。不过,樊老师始终不说话,我以为他是不能分散注意力,所以我也没说,就尽力保持那个很危险的姿势。好在路程不是很远,并且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路面还比较干爽,一路上又是凉风习习,虽然心里有点紧张,我还是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来。

李主任的老婆不在家,他说已经出去两三年了,找不了多少钱,一年也就寄两万多块钱回来,不过,她就是喜欢在外面。李主任有两个小孩,都在镇上读初中,家里就一个老妈,六十几岁了,却还很硬朗,能够做山上的活路,能够忙家务事,还能够养猪养牛。郑爱爱的父母已经外出六七年了,郑爱爱和她的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就跟了李主任。现在,郑爱爱的妹妹在镇上读初中,弟弟在山泉小学读二年级,不懂事,郑爱爱初中毕业后不愿意丢下弟弟妹妹,所以就在山泉小学教幼儿班,一个月八百块钱。说是教幼儿班,其实还是教一年级,因为一年级和幼儿班混在一起也才二十多人,那十多个幼儿班的孩子学的也是一年级的内容。平常放了学,她就为李主任做家务活,或者也上山做农活,还帮助喂猪喂牛,一天到晚没有闲暇的时候。李主任说,真是对不起她,如果她出生在更好一点的家庭,也许她现在正在读高中,将来还能上大学的。不过,他以后会为她负责的,他会让她以后过上快乐的生活。的确,郑爱爱一回去就立即钻到厨房中,帮助老人做饭,很快,嫩海椒炒腊肉、番茄炒鸡蛋、丝瓜肉片汤、凉拌豇豆、辣子鸡、糟海椒炒鸡杂、嫩豆花……都上桌了。老人说,不是她做的,是爱爱做的,这姑娘就是眼巧。

总校领导和李主任不断劝我喝酒,他们的热情让我难以推却,我喝了不少,逐步感觉有些醉了,后来,不管他们怎么劝,我再也不喝了,我感觉已经到了底线。不过,那个时候,如果是樊老师来劝酒,情形也许会变,毕竟,他是这里和我年龄最接近的一个男人。然而,直到宴席结束,他始终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喝,似乎对于身边的人,他没有一个感兴趣,或者说,他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存在。

回到学校已经很晚,总校的两个领导走了,黄老师是本地人,也回了家,李主任和郑爱爱没有来,所以,当几辆摩托车离去之后,山泉小学就只剩下我和樊老师两个人。他告诉我,寝室是用教室隔开的,他和我每个人一间。厨房是用一间办公室改的,所以,如果是分开做饭,或者是烧水什么的,他可以迟一点,当然,也可以一起做,只是他吃饭很简单,希望不要见怪。又说,这里的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挑,他自然可以全部承担,不过,用水必须节约。之后,又带我去集体办公室,里面有一台电视,说是远程教育配的,已经非常古旧,却还能够选择将近30个台,只是电压不稳,偶尔会中断。

山泉小学所处的位置很高,周围除了莽莽苍苍的森林以外,没有人家,现在,风很大,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尖利而凄惶,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更可怕的就是动物或者禽鸟的叫声,很嘈杂,很奇怪,平添几分恐怖。真想和樊老师说说话,可是,他早就睡了。我看了一阵电视,掏出手机,想给什么人打一个电话,借以度过这个可怕的夜晚。可是,手机没有信号,显示屏上只有“可拨打紧急电话”几个字,我才想起来,都到山泉村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一个电话都没有。我大着胆子走出办公室,轻轻推开改成寝室的教室的门,然后又推开自己的房门。有几只“琵琶虫”不知几时钻进了我的寝室, 在昏黄的电灯光芒中满屋子乱飞,那种呜呜呜的飞翔的声音令我格外心烦。我用书拍打它们,但是怎么也打不到,倒是促使它们的飞窜显得更加张狂。关了灯,它们停歇一会,又开始飞窜,后来有一只落在我的颈子边上,最后还爬到我的脸上,伸手一抓,“呜”的一声又飞了,手上却留下一种叫人恶心的臭味。看来,这几只小东西是不会让我安宁了,我真想哭:没想到,这鬼地方竟然是这个样子,我以后还要在这里工作,在这里生活,这日子怎么过啊?郁闷至极,我开始弄出各种声响,包括用双脚踢打床铺,用手拍打“墙壁”。对了,这里还需要解释一下,我所拍打的“墙壁”,其实它不是真正的墙壁,只是用几根松木和很多松板临时架成的一道“墙”,目的就是把教室分成两个部分,两个男女各睡在一边,算是“男女有别”了。由于松板不均匀,缝隙很大,完全可以看清楚隔壁的情形,因此又用报纸糊了一层,如果不是有意,隔壁的的秘密就不会被发现。这样,我拍打“墙壁”,那声音小不了,我感觉糊在“墙壁”上的那一层报纸都已经完全碎裂了。可是,还是听不到隔壁有什么动静,似乎隔壁根本就没有人。这样不行,我又掏出手机放音乐,并且把声音尽可能放到最大,连外面那些恐怖的声音似乎都被完全压制了下去。可是,依然还是没有用。我干脆起床来,开门,走到樊老师的门口,大声呼叫:“开门,快点开门!”开头没有反应,我又再喊几声,然后就用脚揣,终于,那房门被我踢开了。我开了灯,我看到樊老师有些惊慌失措地用被盖裹紧自己的身体,眼睛瞪得很大,说:“你干什么啊?”

我喊道:“你这个人没意思!我告诉你,你必须陪我摆龙门阵!”

他说:“我摆不来……”

我叫道:“那你去给我端水,我口渴死了!”

他说:“你不能自己去找?我没有理由给你端水啊!”

我喊道:“我对你说,你到底是起不起来?如果你不起来,我就把你的被盖揭开!”

他说:“揭开又怎样?你不怕羞,我还怕不成?”

我说:“是你说的哈!”

我坐到他床上去,蹬掉鞋子,直往他被盖里钻。他本能地拉着被盖,说:“那你先出去一下,我要穿衣裳啊!”

我心里暗暗发笑,因为我战胜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后来我经常想起这件事,我都有点佩服自己了,要不是当时没有这一招,我怎么才能度过那么一个晚上?这一招是需要勇气的,我不知道当时是不是因为自己完全真的被逼上梁山了。

不过,樊老师却没有更多的语言,给我端来一碗冷水之后,似乎怕我侵犯他一般,就坐在床的一面,垂着头,随时警惕着我靠近他。我问他多少岁,他说比我大得多;问他老家是什么地方,他说很远很远;问他家里有什么人,他说父母都还在;问他读的什么大学,他说是一间不好的学校;问他结婚没有,他说没人看得上;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没打算……我说,你真是一个怪人,他说,世界上怪人很多。

我终于很疲倦了,于是回了自己的房间,用被盖蒙住全身,包括头和脸,尽力强迫自己睡去。估计是要天亮的时候,我是迷迷糊糊进了梦乡,然后居然就梦见了那个我不想再见到的人,他在千方百计寻找我,并且终于找到了这片森林中,对我说:没有我,他的生活将毫无色彩,他的生命将完全没有意义。这样的话,我以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说,想不到,这一会竟然说到了我梦里。我推他,打他,甚至还端了一盆冷水泼到他身上。他转身离去,默默地,孤独地,绝望地离去。我哭了,很伤心,最后居然是哭醒过来,一看时间,已经是早上九点。

早饭是樊老师做的,只有一个炒洋芋片,他说,这个地方洋芋很多,只要说一声,学生就会主动送来。当然,别的菜学生也会送,可是他就是做不来其他什么菜,也特别麻烦,所以,通常他就这样一个菜,如果不行的话,自己做吧。我不能再有什么要求,即使是简单了一点,我也只有感激。

吃完饭,有几个学生来报名,并且一来就都吊在樊老师身上,就好像樊老师是他们的大哥哥一样。除了两个大一点的女孩外,其余的都是七八岁的,身上还糊得很脏,有的嘴上还长着“胡子”。樊老师似乎没有看见,从身上掏出一袋糖果,一一分发给他们,然后走进办公室。几个小孩依然紧紧跟着,有的在叫,有的在笑,像一群鸡娃,紧紧围绕着鸡妈妈一般。

不久,黄老师和郑爱爱也来了。黄老师是这里的负责人,脸红红的,郑爱爱悄悄对我说,他上了酒瘾的,早上要喝,上两节课之后要喝,中午要喝,下午要喝,晚上还要喝,一天也许要喝上十回,所以脸总是红红的。郑爱爱又说,黄老师就这样一个习惯不好,其余就说不上什么缺点,对人还是特别好的。看见我,他走过来,问我昨天晚上睡好没有,我点头说睡好了。他说,你说假话,好多人才来到这里的时候,都睡不好,说总是听见鬼叫。对了,你怕鬼吗?晚上,那种“嘎嘎嘎”的声音,大家都说是鬼在叫。我听得有些惊悚了,我想起昨天晚上的风声和各种叫声,感觉小腿都在打抖了。也许是看见我的神态不对,他笑起来,说,其实没有鬼的,只要你心中不怕,鬼就没有了。那种声音是毛狗(狐狸)的声音,有时候还是茅草的声音。我感觉很奇怪:茅草会有那种声音?他马上解释说,据说是茅草中了邪,两张茅草的叶子风一吹就合在一起,然后又分开,又合在一起,这一分一合,那种“嘎”“嘎”的声音就出来了。也许我的脸色已经吓得惨白了,或者我的双唇都在颤动,他才又发觉他刚才讲错了什么,赶忙转移话题,说:“进办公室去吧,开个会?”

说是开会,其实也不算是什么会,也没个什么主题,也没有会议记录,就几句话:今天开始报名;报名后大家下乡;报名就小樊负责;小周和爱爱就去布置教室吧,喊几个小学生一起搞;对了,还有安全,安全重于泰山。我和郑爱爱走进一间教室,几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来帮忙,都用很胆怯的目光打量我。我告诉她们,我是新来的,姓周,以后大家可以喊我小周老师,喊周姐姐也行,几个女孩咯咯咯地笑。我问她们笑什么。有一个大胆的女孩说,我们樊老师还没有结婚,你是不是来和他结婚的啊?我有点尴尬,不过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问:你们怎么会这么想呢?是不是樊老师对你们特别好啊?有一个女孩说,不好才怪呢,他的钱差不多都是大家用的。我有些惊讶:大家用的?一个女孩说:是啊,他给我们交本子费,交保险费,还给我们买书包、衣裳、鞋袜,你说好不好?我又问:是对你们几个还是所有学生?郑爱爱抢着说:是对所有学生,我以前在这里读书的时候,他也经常这样帮我。我说,看来,他真是个怪人。

报名的学生走了,李主任骑着摩托车来了,衣着依旧非常光鲜,只是原本擦得很亮的皮鞋上沾了少量泥浆。郑爱爱端了一盆水走过去,让他脱掉鞋子,她用毛巾给他擦掉那些泥浆,再给他穿到脚上。之后,他走到我身边,说山泉村有了两个外来的好老师,算是有希望了。我说,爱爱真像是你的亲生女儿。他没有立即回答,就像是没有听到一般,过了有那么两分钟,才说:是,是的,像女儿。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问起山泉村的相关情况来。他告诉我,山泉村人口也就一千多人,可地域面积将近一百平方公里,处于高寒地带,几乎都是森林,孩子们来上学,最远的来回要走五六个小时,并且都是从树林中穿过,好在这年头除了有几条蛇以外,没有老虎豹子什么的,否则就很危险了。他又说,山泉村由于交通条件差,很穷,所以大部分劳力都已经外出,家里剩下的就一些老人和孩子。如果是冬天,孩子们读书就特别麻烦,有时候学校还要关门,老师要下乡到家里教孩子们。我心里很沉,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郑爱爱没有下乡,因为她是临时人员,工资很低,李主任家也少不了她的活路。她上了李主任的摩托车,并且紧紧抱着李主任的腰,显得极为亲近。以后的很多时间,我都发现李主任经常骑车把她送到学校,又骑车把她接回去。李主任很爱干净,所以,每一次,她都要把李主任裤脚上和鞋子上的泥巴擦干净,做得非常细致。郑爱爱走了之后,我和黄老师、樊老师三人就下乡了,黄老师还提醒我,最好穿胶鞋。我没有胶鞋,我只能穿一双平底的皮鞋走路。路边都是很深的树林,还有很深的杂草,路几乎就覆盖在杂草中,根本不像是路。路是弯弯曲曲的,不是上就是下,走起来很吃力,裤子还经常扎进各种乔木的刺,那些刺甚至会扎着小腿上的肌肉。山耗子很多,还有蛇,有马蜂,有兔子,有野鸡……它们在树林间乱窜,我常常被吓得不由自主地惊叫。黄老师走在我前面,说你不要怕,以后会慢慢习惯的。走在后边的樊老师像是一截木头,始终没有吭声,就好像前边的两个人他都不认识一般。

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叫水井湾的地方。这里有两三户人家,房子都是木材的,瓦片似乎都是碎裂了的,有一家的半头房子还居然盖的是茅草。房屋四周都是树林,树林之间有一些包谷林,还有几块田,包谷正在出红须,田里的稻秧正在杨花。我们走进一家人的土坝子,两条大黑狗从牛栏边凶恶地朝我们扑过来,龇牙咧嘴,像是见着仇人一般,前后两个男人赶忙用手里的竹竿胡乱驱赶。但是两条狗的叫声很大,一张一合的大嘴显得非常狰狞。我心惊胆战,干脆死死抓住黄老师的衣服,并且发出很惊恐的叫声。好在一个老头很快从屋子里面出来了,口里含着“老虎啃的”,手里挥舞着长烟杆,狗终于被赶到了牛栏的一个角落里,躺下,张着狰狞的嘴巴喘粗气,还流出长长的涎水。

我很长时间才平静下来,并开始观察这家人的情况。各种劳动工具、谷草等等什么的这里也有那里也有,摆放很杂乱;板凳、桌子什么的很黑,上面似乎还有一层灰。走进屋子去,黑漆漆的,并有一种馊臭的味道。老头用一只铝制的茶盅端茶出来,用土碗给客人倒茶,茶盅很黑,茶也很黑,茶的边沿上还有一层白白的漂浮物。黄老师和樊老师都喝了,我没有喝,端着,站在坝子中,大脑中一片空白。

黄老师、樊老师和老人说话,我没有听,我突然有一种想离开这里的渴望。长这么大了,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恶劣的环境,我不敢想象,今后的日子该有多少艰难。又走了几家,接待我们的都是老人,几乎所有的人都黑黑的,都有一种柴烟的味道。在我们面前他们毕恭毕敬,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招呼我们,看我的眼神还非常怪异。有几个小孩玩泥巴,有一个稍大一点的女孩还从山上背回尖尖的一背篼猪草,然后屋里屋外的忙。老人们几乎都说,孩子们读书太远了,他们爹妈都在外边,家里也没钱,看来也就只能读一点庄稼书,认得几个字就行了。又说,屋里头活路也多忙不过来,所以孩子们经常要耽误。他们留我们住一晚上,樊老师和黄老师有留下来的意思,可我坚决要回学校,也不愿意在这里吃饭,两个人只好随了我。只是,没走多远,黄老师就从另外一条小路回家了,就剩了我和樊老师两个人往回赶,一路上,我们居然没有说一句话。

回到学校我已经非常疲惫,尽管肚子还饿着,却也不想动。樊老师独自走进厨房去,我就躺在床上看书,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然后就梦见电话了。是一个男人给我打的,说找了你这么长时间了,总算是找到你了。你要晓得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你回来吧,我保证,你的所有要求我都答应。我说,你个骗子,你骗了我多少回了,我再也不相信你了。电话里激烈争吵,到后来惊醒过来,发现樊老师在敲我的门,说是饭好了。

“你好像做梦了,都叫出来了。”吃饭的时候,他说。

“我都叫什么了?”我有点紧张。

他没有立即说,表情淡淡的,像是饱经沧桑的一般,显得城府很深。

“我喜欢说梦话。”我说,“不晓得我梦中都说了什么。”

“好像是和你男朋友吵架。你好像很纠结……”他埋着头吃饭,语气仍然是淡淡的。

“你听出来了?看来,你也有类似的经历吧?你失过恋吗?”我问。

他又不说话了。吃完饭,他要洗碗,这一回我拦着了他,说你也休息一下吧。他没有说什么,走出了厨房。天已经黑下来,整个山泉小学又笼罩在一层灰暗中,各种怪异的声音也开始多起来,渐渐的是此起彼伏了。

这一个晚上又是孤独的,恐怖的,不过,我还是努力给自己壮胆,没有惊动隔壁的人。我的脚有血泡,我的身体的肌肉也逐步开始酸痛起来,尽管非常疲倦,却还是难以入睡。高山的风在晚上更大,并且声音非常凄厉,吹打在窗玻璃上,噗噗噗响个不停,为它的凄厉增加了几分感伤和几分茫然。

学生报名结束了,开始上课。七八十个学生,一二三四五六,年级全齐,还有学前班,差不多都是混编,一般都要分成两步上课。郑爱爱上学前班和一年级的混编班,实际教的还是一年级的内容。差不多每天都是李主任用摩托车送来,然后又用摩托车拉回去:她抱着李主任的腰,李主任怀里还抱着她弟弟。如果是下雨天,公路无法通行,李主任照例还会来,是走路来的,背了她的弟弟前边走郑爱爱跟在后边赶。山泉小学的几个人似乎都不爱说话,上课了,抱着书和本子进教室;下课了,就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批改作业,或者写教案。我发现黄老师经常拿出一只矿泉水瓶子,埋着头悄悄喝了一会,然后,收好瓶子,头朝天,闭着眼睛,像是在静静享受什么。时间长了,我才知道,他已经有四十多年“酒龄”了,并且在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酒瘾。每天他都要背一瓶自家酿制的包谷酒到学校,每上两节课后就要喝上几口,然后满脸通红。以前他是这里的负责人,几天前,镇里通知,负责这里工作的是樊老师,我协助管理业务和财务。实际上,这里每个人都可以是校长,也可以是业务人员,没有什么复杂的,所不同的是镇里通知开会是樊老师去,结账是我去。结账一般都选择星期天,这样不影响上课,更重要的是,每一次都需要樊老师用摩托车拉着我去,否则我是寸步难行。不过,这家伙依然还是以前那个样子,话还是很少,偶尔说一两句,也是简单不过,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有一次,我用“木头”来称呼他,我发现用这个称呼很符合他的特点,此后就用了这个称呼。其实,我是希望他生气的,可是他就是不生气,并且后来还能够很爽快的答应了。

山泉小学的白天有学生,显得还比较热闹,学生走散之后,学校就变得格外冷清起来。最难忍受的就是木头经常下乡,几个小孩叽叽喳喳拉着他,他就左手抱一个,右手拉一个,和那些小孩消失在学校边上的树林中了,走的时候往往气都不吭一声。即使是没有学生拉他,他也会下乡,只要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而且,他一走,就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并且不是抱着这个小孩就是背着那个小孩,往往满身都是泥浆。手机通常没有信号,必须选择地点。电视是唯一可以作为消遣时光的工具,除外就只有看书。可是,有一个晚上风声实在太恐怖,呜呜呜的,鬼哭狼嚎一般,我感觉全身都在收缩,我只好开着灯,用被子裹了身体,蜷成一团,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当我看见他刚刚在教室门口放下怀里抱着的孩子时候,我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泼了下去,头也不回进了自己的寝室,我相信他一定被淋得像一只落汤鸡一般,所以心中的那份怨恨慢慢消失了。

现在,我也学着下乡了。不过,像我这样一个从小就被父母娇惯的女孩,下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前一次到水井湾,回到学校后大腿疼痛了几天,下楼都非常吃力。不过,与其在深山中被孤独和恐怖折磨,还不如下乡。乡下的条件极为艰苦,不如意的地方太多。只是,不管在哪一家,总要给你做腊肉,给你煮鸡蛋,甚至还专门为你制作豆花。他们的热情往往让人非常感动,有时候觉得下乡其实是一件很美的事。所以,我渐渐的能够和孩子们交流了,并且还能够教他们做题,给他们讲故事,还可以教他们做游戏。

可是,更多的时间还是要在学校度过。木头下乡,我总要问他,今晚回不回来。一般来说,他会点头或者摇头,除非是对我有特别意见的时候,他不会有任何反应。如果他不回来,我就要到郑爱爱家去,或者要郑爱爱无论如何留下来陪我。到郑爱爱家去似乎很不便,让郑爱爱留下来却也让她为难,所以,即便她要陪我,也是天黑之前赶过来,然后第二天早上很早还要赶回去。和我熟悉了,郑爱爱的话也多起来,甚至还会主动给我说起木头来。他说樊老师真是一个怪人,这么大年龄了还没有女朋友,看不出他有点心慌的样子。我问,你喜不喜欢樊老师?她满脸通红,说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我说,你觉得他不行?她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是我有了。我很惊讶,说,你才多大,就有了?她别过脸去,说,真有了。我一追问是谁,她不说。我说,肯定是一个大帅哥,还在读大学?或者是在什么地方工作?要不,就是打工,很有钱?她不再回答我,千方百计找话题岔开。她对我说,去年,好像是冬天吧,这里来了一个女孩,大约十八九岁,一来就没有走的意思。大家都以为是樊老师的女朋友,可是樊老师却千方百计躲她,每天都下乡,搞得那个女孩哭哭啼啼的离开。我说,他是不是喜欢你,才这样?她说,屁话,他才看不起我呢,况且他还是我的老师呢!

快到中秋的时候,我提议,到中秋这一天,下乡的不要下乡,回家的不要回家,买只鸡杀了,都在学校吃饭,晚上搞篝火晚会。黄老师说,中秋有什么意思啊,我们这里的老百姓从来没有要过中秋。我说,中秋是思亲的节日,大家在一起看月亮,吃月饼,讲故事,还可以唱歌、跳舞,那是很美的事。我还说,其实,年龄也不是问题,主要还是心态,大家放开一点,就一定会非常快乐。黄老师终于表示同意,但是郑爱爱却始终不说话,后问我,可不可以多一个人?我说,多一个人没关系,反正,只要快乐就行。

中秋很快到了。下午,木头从镇里买来月饼发给大家,并和黄老师一起杀鸡,郑爱爱做菜,我站在边上,偶尔端一端盆子之类的。快摆饭的时候,李主任来了,还是西装革履的,显得极为精神。除了郑爱爱以外,都喝了不少酒,每个人都显得有些晕乎乎的。特别是李主任,把郑爱爱拉到身边,还准备抱她的腰,她红着脸躲开了。李主任说,怕什么啊,今晚上就小周老师陪樊老师,你陪我,黄老师老了,没人陪也没关系。说完,又把郑爱爱拉过去。我虽然已经醉眼迷离,但是我还是吃了一惊,我没想到李主任会是这样一个粗鲁的人。后来的情形更加让我吃惊,李主任一边喝酒,一边将喷着浓浓酒味的嘴巴努力朝郑爱爱的脸或者颈项压过去。开始,郑爱爱会挣扎一下,后来干脆埋下头,只有他的嘴巴接触到她的脸或者颈项的时候,她才本能地颤动一下。

篝火晚会没有搞,我说我醉得不行,不能坚持。聚会散得有些尴尬,黄老师是悄悄走了,李主任说还要喝酒,说我不够意思,叫嚷了一阵,郑爱爱扶着他,在茫茫的暮色中消失在学校边的小路上。我走回寝室,木头居然给我送来了一碗水,说我晓得你想什么。他也是有些醉了,说话有点口吃,但是,看得出来,他很想向我说什么。我让他坐到床上来,说,你给我讲一讲山泉村吧,我不会吃了你。他迟疑了一下,坐了过来,我顺势将头靠在他肩上,说,有个男人依靠,真舒服。他的肩头颤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稳定下来,并伸出他瘦削的右手,轻轻拍打在我的腰上。

“你有过男朋友吗?”他问,声音颤颤的。

“你觉得呢?”我反问。

他说:“我觉得你有过很多,像你这样漂亮的女生,在初中或者高中就应该有很多个……”

“什么?”我把头从他肩膀上移开,有点吃惊地看着他,“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是那种特别开放的女孩?”

他又结巴起来:“我想,也许,是……普遍规律……也许……”

“看样子,你也不是一个好人!”我忿忿地说。

他也开始愤然了:“是好人又怎样?不是好人又怎样?你认为李主任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的这种情绪让我的酒意减轻了七分,我简直都感觉自己变得很清醒了。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说,其实,谁不晓得啊?山泉村都晓得,他老婆也晓得,两三年前就晓得的,晓得又怎样?还不是要经常挨打,实在受不了,走了,这一走就再不回来。你说,这世界到底怎么了?我看出,他眼睛里有一种火焰,一种在猛烈燃烧的火焰。我有些兴奋,他的爆发让我看出了他身上的男人的气息。不知不觉间,我居然伸出双手抱着了他的腰,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大约是夜里一点的时候,他回到自己的寝室,我听到他的床总要响,那是辗转难眠发出的声响。我也是睡不着。外面的风依然在吹,依然非常尖利,依然带着几分恐怖。不过,我对风似乎并不怎么惧怕了,我总是不断想起过去,想起这么长时间了,那个坏家伙居然短信都没有一条!看来,我真的是被彻底抛弃了。这些男人们,难道真的都是狼?那个狼爱上羊的故事只是一个骗人的陷阱?我想得太多,感觉很累,听到隔壁翻来覆去的吱吱呀呀的声音,我就用手敲打墙板,说,喂,你还没睡?在想什么呢?想以前的女朋友吗?隔壁说,你呢?你也是在想男朋友吗?我说,我才不想他呢,他是个骗子,是个大骗子,我恨死他了!他说,说不定哪一天他就找到这里来了,那个时候,你跟他走吗?我说,我已经下决心呆在这深山中了,我宁可嫁给这里的一个农民,实在不行,嫁一个傻子都可以,就是不会再跟他。他说,我不信,你们女生,说的和做的都不一样。我说,对了,你喜欢过郑爱爱吗?他说,你不要乱说,我教过她,我只是关心她,父母不在家的孩子真的需要关心,可惜啊,她太单纯了。我说,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吧?他说,我难受什么啊?那是她愿意,只是不知道她今后会是什么样子?我说,是啊,她今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个晚上我们差不多聊到了天亮,然后居然都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手机显示九点多了。走出房门,看见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的,学校周围的树林都完全看不见了。这是一场大雾,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雾。我感觉我的脸上、身上都像是飘着细雨一般,针扎一般的冰冷。我敲打木头的门,他出来了,我说,好在今天不上课,如果是上课的时候,学生来得了吗?教室里看得见吗?木头说,这是很常见的,一年中,这里有八九个月都是在大雾中的。我感觉全身肌肉突然一紧,没想到,山泉小学会是这样的。他说,这个还好,到了冬天你才能真正知道什么是艰难了。

山泉的冬天似乎来得很快。中秋过后不久,天气变得非常冰凉了,必须穿上厚厚的衣裳,有时候,脚底还非常僵冷,必须烤火,或者是必须用电炉来烘。我和木头之间有过那一次酒醉之后的交流,开始比较融洽了,并且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一些了,只是谈工作的时间多一点,要不就是一起看电视。他比较随便,衣裳脏得快,我又特别爱干净,所以经常洗了自己的衣裳又帮他洗,只是每一次都要用很多水,他就开玩笑说,看来要在山泉修一个大水库才行。我说,谁叫你这么脏啊?他说,我外表脏一点,内心却很美,你要是嫁给我,一辈子都有享不完的福。我说,你想得美,我就是嫁错人了也不会嫁给你。这样的玩笑只是偶尔的,更多的时候,他还是沉默的。

那个双休天,我去镇里结账,还是木头骑车送我。路实在太烂,车走得很慢,并且还拖着一道高高的烟尘。快到镇上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他的车居然倒了,我和他都从一块坡地上滚了下去。记忆中,我是被他紧紧抱着的,以至于他身上多处受伤,流了很多血,我却只是几个地方擦破了皮。把他送到医院,医生给他检查完毕,说必须住院治疗。但是,他不,说如果他住院,学校就没办法上课了,再重的伤他也必须回到学校。医生有些生气,总校来的领导也劝不住,我就说,你回去吧,我不去,我要住院,我身上还有伤呢!最后,他说,他就在医院住一个周,之后他必须回去,并且说有一个条件我必须答应他,就是我不能留在医院,必须回学校去。我点头答应了,眼睛酸酸的,居然掉下一滴泪来。

回到学校,整整一个周我感到了特别的孤独。闲暇的时候,我跑到高处,找到有信号的地方,打电话给木头,说你好些了吗?你身上还痛不痛啊?哦,对了,很多学生都问你的情况,我告诉了他们,他们说要去镇上看你呢!另外,那些小孩好可爱啊,天气这么冷,雾罩这么大,路又是这么滑,可是他们一个都不迟到,一个都不耽误。这些学生啊,这一段时间很讲究卫生,也特别有礼貌,他们说,长大后一定要报答你。看来,他们是特别想你回来了。不过,你不能回来,你看,学校完全是正常的,虽然辛苦一点,我们还是想办法把你的课上了,作业批改也没少一次。这山上好冷啊,看来是要下雪了,以后这些学生该怎么办呢?今天上午,李主任去镇上开会,说要去看你的,去了吗?……虽然信号经常中断,我还是打了至少一个小时的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泪水竟然布满了我的脸膛。如果不是没有电了,我想我还会继续打下去的,我感觉心中有太多的话要倾诉。

一个六年级的女生在学校陪了我三晚上,她叫萱萱,是一个很懂事的女孩。她的爸爸在外面打工,竟然失踪了,将近十年,一点音讯都没有。她的母亲五年前跟着一个河南人跑了,直到现在连联系方式都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姐姐,有一个哥哥,姐姐嫁了人,哥哥在外面打群架伤了人,被关进了班房。她就跟着她幺叔过。幺叔还好,就是幺娘对她不好,经常骂她,甚至打她。虽然爷爷还在,只是也是吃的受气饭,不管幺娘怎么虐待她,爷爷连气都不敢吭一声。好在不久前,幺娘外出打工了。不过,幺叔家连续超生,经常被罚款,孩子一多,日子就显得非常艰难。幺叔经常跑到镇上去做临时工,很少回家,家里的许多活路必须由她去做。她几乎就不想再读书了,不过,这几年,樊老师一直在照顾她,包括她需要交的本子费、保险费什么的都是樊老师出的,并且,樊老师还经常给她一些钱,她用这些钱买洗衣粉或者是买一两件便宜的衣裳。她说,如果她不好好读书,她对不起樊老师。我对她说,只要你好好读书,以后上初中我可以帮你一些;如果能够考上高中,我再联系其他人帮助你。泪水从萱萱的眼角溢出,我差一点也掉下泪来。

我独自过了一晚上。那一个晚上,我在学校那台已经快要报废的电脑上玩扑克游戏,后来,嚓一声黑了屏,再也无法启动,我只好回到宿舍,躺在被窝里看书。虽然风声依然很恐怖,我却反复暗示自己,毕竟是风,没什么,不用怕。这样的暗示很有用,我竟然睡着了。

郑爱爱陪了我一个晚上,他说,李主任去镇里开会了,不回来,所以,她不用回去。那一天下午,雾罩依然很厚,学生散去之后,我们先做饭吃,然后去松林中捡回一些枯树丫,放在回风炉里烧起来,两个人围在火炉边看电视。郑爱爱是一个很秀气的女孩,虽然不是特别美,却也让人觉得很可爱。我说,你和李主任好像关系有点特别,你是不是和他有那种关系啊?如果是以前,这种话是不能随便问的,只是现在都已经非常熟悉,而且那天李主任的举动也似乎能够说明一切,所以我不再有什么顾虑。她沉吟了很久,还是点了点头。我说,据说你们都有几年关系了,真的吗?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点了点头。她显得很平静,居然没有一点羞涩。我说,你爱他吗?她说,反正是离不开。我说,那个时候你还小吧?她说,好像是十三岁吧。我说,那时你是幼女啊,他是犯罪啊!她张大一双眼睛,很张皇地看着我,似乎她面前的我是一只恶狼一般。我说,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她责问我说,大家你情我愿的,犯哪起罪?我说,这是法律规定的,看来你真的是不懂。我又说,你今年多大?十六还是十七?她没有再说,把头朝向窗外,似乎在观看什么。

这一天晚上,我对她讲起我的一些事,特别是提到了那个骗人的家伙。我是去年大学毕业的,毕业之后没有考取工作,被介绍到一间私立学校教初中语文。我各方面的素质还不错,所以,很快得到了学生的欢迎。有一次开家长会,我班上一个女生对我说,家里没有人来,可不可以请她表哥来开会。我说可以。开家长会那天,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走进了我的办公室,大声喊“报告老师,某某某学生家长到”。我看他有点嬉皮笑脸的样子,不想置理他,他却径直走进来,在我办公桌前另一条凳子上坐下,说:鄙人某某某,男,汉族,80版,未婚,在宣传部工作,现为某日报记者。办公室里的老师都睁大眼睛盯着他,显然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吸引了。我故作矜持,说:对不起,鄙人,暂时没时间陪你,请在二楼会议室等候。有一个老师笑起来,我也差一点笑了。但是,他没有离开,说,看来我们是志同道合的,说不定能够走到一块。我说,谁和你志同道合了,一个神经病,还和你走到一块?他似乎没有因为我的语言受到刺激,反而是来了兴趣,干脆将凳子朝我身边移,说我是粘上你了,你要知道我这个人别的能力没有,就是脸皮厚。我站起来,直接走向教室,我不想和他再多说什么。我告诉郑爱爱,后来的发展令我自己都想不到,他经常去我学校,有时候是去采访,有时候干脆是找个借口接近我,我没有叫他名字,始终叫他“鄙人”。初高中我是一心读书,到大学我的确有不少追求者,但是我居然都能够一一回绝,现在,碰上这样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鄙人”,渐渐的,好感占了很大一部分,或者说有了一种特别的期待。然而,之后的两三个月时间,居然没有他的一点影子,连电话也打不通,先是停机,后是空号。当他再次出现在学校的时候,我激动得差不多要哭了。后来的情况你应该知道是怎样的了,我和他越走越近,那一天,当他给我送来一本特约记者证的时候,我竟然倒在他的怀抱中,最后,我们住在一起了。有一天,他突然问我,如果他已经是有家庭的人,我会怎样对他。我吓了一大跳,我瞪大了眼睛,问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没有说是什么意思,紧紧将我抱住,用他有些夸张的嘴巴在我身上一阵狂吻。

说到这里我没有再说。我相信,郑爱爱一定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果然,她说,他肯定是有家庭的,说不定还有孩子了。我说,我接受不了这样一个事实,于是天天都要和他吵架,最后是把他的东西全部扔出了我的寝室。郑爱爱问我,他没有准备离婚吗?我说他当然不会离婚,他想把我作为他的情人养着,他说他会找很多钱让我过得很幸福。这是对我的一种羞辱,所以,我决心离开他,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再见他。所以,招考教师的时候,我报了名,并特意选择了这间远离县城的学校。郑爱爱说,你这样走了,他是不是反而很高兴呢?我说,不知道,也许,真的是让他得到解脱了。

我平静地讲述完一个故事,我要郑爱爱讲他和李主任之间那些事。她说,有什么啊,他关心我,我就特别依赖他,后来有一天他喝醉了,进了我的屋,说什么都不走,后来就脱我的衣裳,说男女之间只要大家你情我愿,就不要去想很多,反正时代都变了,外边都这样。我说我是学生,还是小孩,不能做这种事,做了,以后就没法读书了;再说,辈行也不合,我喊你表叔呢!他说你怕什么啊,山泉村还不是我说了算,谁敢说哪样;再说,就一次,别人怎么会晓得?她说,那天晚上他的女人在家的,但是他说他不怕,那个婆娘要是敢说一个字,把骨头都给她抖散。她说那天晚上的感觉很奇特,她还哭了,她说不是因为害怕而哭,是激动,他的爱抚让她激动。她说从那以后她就离不开他了,甚至读初中的时候也是经常逃学,为的就是和他在一起。她说,他对她的确很好,他经常给她买衣裳鞋袜,对她的弟弟和妹妹也很好,甚至比对他自己的孩子还要好。我说你真的错了,他可能就是一个好色之徒,你太小了,你真的不懂,像这种人最好送他进监狱。郑爱爱说,你不能够这样做,他是真心的,我愿意这样,你如果再说什么,我就和你不再是朋友。

我沉默了,我知道多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而且我自己的过去也让我非常烦闷。我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真的爱着那个鄙人,或者说,心里是真正的恨着那个鄙人。我甚至在想,郑爱爱的单纯可能更是一种幸福,也许,这个小女孩,一辈子都不会走出这茫茫森林,她的精神寄托就只有这么一个男人。我不能说她错了,或者,站在另外一个角度想,她还真是对的,我并不比她聪明,我或许才真正是彻头彻尾的愚笨。

第二天是星期六,放假,我决定去镇上看木头。郑爱爱说,可以喊她那个来送我去。我说,你的那个如果是色狼,也许马上会变的,你不怕?郑爱爱说,不怕,他不会的。

公路实在太烂。深秋时节,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我披着李主任给的一件专门的雨衣,坐在李主任摩托车后座上,一路颠簸着朝河谷地带走,速度比蚂蚁快不了多少,倒是我的双腿肌肉因为剧烈震动或者摇摆而特别疼痛。听别人开玩笑说,如果摩托车后面拉着女孩,骑摩托车的男人会经常急刹车,这样女孩就会因为惯性原因身体前倾,圆润的乳峰自然会贴到男人的背上。所以,“踩刹车”也成为男人口中极不庄重的一个流行词语。就因为这样,我尽力身体后仰,双手撑着后座,以保证在男人“踩刹车”的时候不会贴上去。时间长了,李主任说,你真不会坐车,尾巴摇摆太厉害了,我要是镇不住,摩托车会随时歪倒的。我笑着说,肯定不如你那个爱爱。他没有吭声,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不过,我还是找机会打破沉默,问他,你以后怎么对郑爱爱负责?我说,她那么小,你想过后果没有?他不愿意做出回答,我步步紧逼,他把摩托车停下来,回过头瞪了我一眼,说,我会养着她的,我想,你不要狗咬耗子!我说,我才不会管闲事呢,只是我同情爱爱,我怕你害了她!他气冲冲地说,我不要你教我,以后你只管教好你的书,别人的事你最好少过问!

森林,悬崖,山梁,河沟,田畴……一路走来,公路上的泥浆不断飞升,然后紧紧粘连在身上。雨一直在下,冷风扑打着我的脸,感觉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寒冷。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似乎在非常吃力地开车,我则是要更加吃力地坐车。进入河谷地带,居然有阳光穿破云层,射到身上,我感到一种少有的暖意。

到医院见到木头的一刹那,我的眼睛居然酸胀得很厉害,就好像是两个分别太久的恋人突然相聚,我直想哭。但是木头似乎很淡然,甚至都没有和我打招呼,倒只是说李主任你这么爱干净的,现在身上这么多泥浆,该找个地方洗一洗了。李主任看着他身上的那些纱布胶布之类的,说也该拆线了吧?你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木头说,早想出院了,医生就是不肯,这个住院的滋味太难受了。过了好一阵,才终于转向我,问:这几天还正常吧?接着差不多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就是担心那些学生,不晓得他们怎么样?我没有做出回答,对他的冷漠,我有些伤心,想不到,我费了那么多力来到镇上,得到的就是这样一种回报。

电话响了,一看,居然是鄙人。本来还生着气,而且,对这个人,我已经几乎是彻底绝望的,真不想理他,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按了接听键,那一边立即传来一声响响的“吻”。我喊道:流氓,骗子,你滚!那一边说,你是我的老婆,我为什么要滚?一直在打你的电话,就是打不通,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行?我提高了分贝:要你死,死得越惨越好!那一边说:你真是不可理喻!说罢,挂断了电话。我真想把电话扔得远远的,我的整个身体都在燃烧。我走出医院的大门,空虚和茫然完全包围了我,我只有一种想大声哭泣的感觉。

不知几时,李主任站在了我身后,有点幸灾乐祸地说:“呵呵,我们的周老师看来也有伤心的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反过来帮帮你啊?”

我不知道我的怒火怎么那么烈,居然朝着山泉村至高无上的李主任叫开了:“你也是个流氓,也是个骗子,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李主任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说出来,悻悻地走开了。过一阵,我终于平静下来,走进木头的病房,他不在。与他同病房的一个中年男人说,他好像是办出院手续去了,他说他必须出院。我看见他床前的小桌子上整整齐齐放着他的洗漱用品和几本书,显然,他是做好了出院的准备。我跑到医院的办公室,那里,木头正在向几个医生和护士解释着或者是要求着什么。医生和护士已经失去了耐心,有一个女的提高了声音说:“好,让他出院,只是,先要把话说清楚,如果以后有什么不良后果,与我们无关!”

我回到他的病房,等他办完手续来到病房的时候,我也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漠。他说,该走了,他想趁着这两天放假时间,去看几个学生。我说,你走不走,去看谁与我无关,下个周我请假了,随手递给他一张假条。他说,你开什么玩笑,你请假了,那学生怎么办?我提高了声音:什么怎么办,那是你的事,你耽误了一个周,就不允许我也耽误一个周?他说,你是诡辩!我说,管是什么辩,反正我是请定假了,你不批,我去找总校长;总校长不批,我就去找局长!他有点歇斯底里地叫道:行,你有本事,你找去,我走了!说罢,他拿起桌子上的东西径直走出门去,也没有看我一眼,似乎怒气已经堵住了喉咙。我多少有点快意,因为我就想让他生气,他生气,我的心里就要好受很多。

他走没多久我也就走了出去。我想远远跟着他,又不让他发现,可是,出了医院大门,却找不到他的影子,我想,他一定是找摩托车去了。我给李主任打了一个电话,问他还在不在,是不是要回去。那一边,他有点不高兴地说:看来,我这个骗子,这个流氓还是有点用的!我挂了电话,此时我不愿意触怒他,毕竟,我还需要他送回去。很快,他骑着车来了,又是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原来他干洗店洗的。我说,你不怕这一身衣裳又搞脏了?他说,有什么办法?反正是流氓,是骗子,不脏也是脏。我没有再说什么,上了车。河谷地带有一段柏油路,虽然是上坡,还是很直,所以,摩托车差不多是风驰电掣,我感觉都有点坐不稳了。他警告我,如果不抱紧他,什么时候掉下去摔伤了不关他的事。我说你慢一点行不行。他说,你说得简单,慢了要多烧好多油啊,你又不会开钱给我!我说你要多少钱我开你就是!他说,来回一千,你开吗?我说,敲竹杠也没有你这样的敲法!他说,你不抱紧我我就这么开,反正要流氓我就流氓到底!他干脆加大了油门,摩托车简直像是在飞,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断摇摆,不由自主地,双手抱着了他的腰,他一阵哈哈哈的大笑,速度慢下来。他说,我得出一个结论,女人永远都不是男人的对手。我说,是的,耍流氓你们男人真是厉害!

一路上都没有发现木头的影子,问公路边一些在干活的人,也说没有看见有摩托车经过。难道他还在镇上?我让李主任停车,找了一个有信号的地方打电话,电话里只有“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一句话在不断重复。显然,他没有在镇上,他是应该进入到山泉村的某个地方了。我心想,这个木头,比木头还木头,他居然没有猜透我心里在想什么!

回到学校已经是下午。李主任和我打过招呼之后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寂寞或者空虚,我很想把他留下来,让他陪我说说话。但是,直到他走了很远之后,我都没有吭声,甚至连一声感谢的话都没有。雾罩越来越大,学校显得非常阴暗,室内外都笼罩着一层格外的清冷。尽管已经饿了大半天,我还是没有食欲,但还是煮了一碗面条,强迫自己吃下。想到一天来的许多事,真想大哭一场。我感觉自己的生活是越来越糟,现实距离自己的想法是越来越远,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坚持多久。

木头是星期一早上回来的,和几个小孩一起,由于身上有伤,这一回,他没有背也没有抱任何一个小孩。显然,看见我的第一眼他有点激动,也许,他是没有想到我还是回来上课了。他嘴巴动了一动,想对我说什么,我却扭头走开了。这一天我们都没有说话,甚至下午他做好饭让我去吃的时候,我也没有吭一声,并且没有正眼看他一次。他没有再下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留下来陪我,或者是要向我解释什么。不过,我是很冷淡的,他在什么地方,我就不在那里;他不在那里,也许那里就有我的存在。我感觉,我就像是和鄙人赌气一样,现在正在和木头赌气,虽然两个人的性格完全是两个样子,可我却在用同一种方法来对待他们。

深秋,山泉村的气温已经接近零度,许多孩子都是紧紧地裹着一身厚厚的衣服,嘴巴往往呼出一口长长的浓浓的白气。不过,还是有几个孩子穿得非常单薄,不管是上课还是课间休息,他们往往都是战战兢兢的,身体几乎就要蜷缩成一团。有一天,一辆摩托车拉了厚厚的一口袋东西到学校,木头很兴奋,付了对方一百块钱,然后把棉被打开,原来是很多小孩的衣服和鞋袜之类的。他说,是他在网上订购的,比镇上要便宜很多,那十多个孩子,勉强能够抵挡一下寒冷了。很快,十多个孩子来到办公室,他按照顺序发给他们,叮嘱说,回去之后一定要将身上洗干净才穿。我一直在静静地旁观,我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感动了,真想对那几个小孩说,你们以后可要好好学习啊!

我发现郑爱爱的肚子似乎有点臃肿了,最初,我以为是她穿得过厚了一点,可是,观察几天之后,感觉有点不对,所以,有一天我把她拉到我的寝室里,问她是不是怀上了。她说是怀上了,只是感觉自己年龄还小,想不要,又不敢对那个人说。我说,也许,你真的是不该要,要了,你今后怎么办?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他,或者是有一天他不要你了,你说你该怎么办?她说,他们是分不开的,他是那样爱她,她也是那样离不开他,她不担心以后怎么办,只是担心年龄太小了,父母亲不会接受这个事实。我说,你真是一个大酣包啊,有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让我为你担心啊!

山泉小学突然停电。郑爱爱说,听她那个说,整个山泉村线路都要检修,所以大概要停半个月的电。停电,除了意味着晚上将在黑暗中度过外,更重要的,是吃饭只能烧柴,烤火只能烧柴;电视没有,似乎山泉村与外界将完全隔绝,空虚、寂寞、无聊将是这里最沉重的主题。为了减少停电带来的不便,木头说,每天下午,必须得去山上捡柴。我想,经常都在下雨,雾罩也很大,手僵脚冻的,这个柴怎么捡了?但是,不管我怎么想,一放学,木头就上山了,还背着一个很大的背篼,据说,那个背篼已经在山泉小学存在了好几年了。我也跟了去,我看见他钻进树林中,用一把砍柴的刀砍开荆棘林,然后乒乒乓乓砍一些干了的柴或者是一些小的杂木。我无法帮上忙,他也没有要我去帮忙,却也没有让我回去。后来,我感觉实在空虚,回学校煮饭去了,第二天不再跟着。

几天时间,他就在学校房子后面堆起了两堆柴,其中一堆是比较干的,有一堆是新砍的。烧柴煮饭实在是非常难,有时候,柴点不燃,有时候,点燃了很快又熄灭了,最令人难受的是,柴的烟雾很大,熏得人睁不开眼睛,而且,那柴的灰也是四面八方乱飞,菜板上、锅上……常常都有厚厚的一层。再加上我烧柴毫无经验,有时候,饭还没有煮好,那火就熄灭了,怎么也不燃,除了烟雾和灰尘外,再看不到一点火光。直到木头走进厨房中,接过我手中的活,我才能够松一口气。

我的心情就好像这里的山一样,几乎都是被茫茫大雾笼罩。很多天了,我很少和木头在一起,也很少和他说话,我想,这也算是对他的冷漠的一种回应吧。然而,越是这样,我们之间似乎距离越远,除了偶尔在工作上必须有什么交代外,他也不会主动和我说话。天气越来越冷,没有电的山泉小学没有一点生气,白天,我更多呆在教室里,夜里,我很早就蜷缩的被窝里。风声依旧非常尖利非常凄惶,并且还带着浓浓的寒意。蜡烛的光芒很暗淡,从墙缝中钻进来的冷风常常将烛光吹灭。也许各种动物都进入了冬眠状态,很少听到它们的叫声,这使得山泉小学显得更加静寂、更加空洞了。每挨过一个晚上,我都感觉是在经历一场苦难,我眼里永远是酸酸的,泪水总在不知不觉间流下来。

那一天早上起来,发现学校周围白茫茫一片,连周围的那些树林,也被大量的白色覆盖。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而且就像有一首歌唱的一样,或许比往年来得更早了一些。我知道,冬天已经来了,山泉这个地方,也许将长期被冰雪覆盖,也许长期都会浸泡在难以想象的冰冷之中。学生们陆陆续续来到学校,虽然几乎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却还是瑟瑟缩缩的,脸上也是被冷风吹得紫红紫红的。木头又已经烧好水了。多天来,他都要烧水,然后将烧开的水放在办公室中,让那些刚刚走到学校的学生都喝上一杯滚烫的水,才让他们进教室去。郑爱爱告诉我,好几年了,樊老师就一直是这样做的。我走进教室,检查每一间教室门窗是否关好,是不是有什么可以吹进冷风来的缝隙。事实上,这也是木头每天要做的功课,如果哪里出现了什么缝隙,他会千方百计堵上,有的地方用的是纸,有的地方用的是木块,个别的地方用水泥砂浆。教室里是不能烧火的,我在想,如果能够找到杠炭就好了,每天可以经常烘一烘教室,孩子们在教室里读书就不会感觉僵冷了。我走到木头身边,我问他,这山泉村有没有杠炭卖。他说,你真是异想天开,这个地方烧杠碳卖给谁?我对他的回答极为不高兴,所以,我喊道:什么叫异想天开?这里没有,镇上都没有吗?镇上没有,别的地方也没有?河中无鱼世上有!他突然转过身来,眼睛里放出一种欣喜的光芒,说:对呀,我可以到镇上看看,如果没有,托人在县城带。

事实上,这个愿望很难实现,镇上确实没有;托人到县城买,几乎没有人愿意帮忙,况且,要从镇上拉到这高山来,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他开始用炉火里烧红的炭火去烘烤教室,但是,这需要烧很多很多的柴,而且由于炭火的量太少,差不多是无济于事。有一天,他对我说,可以专门腾出一间教室来,再买几个回风炉,孩子们下课就能够烤到火了。我说,学校拿不出钱来了,他说,没关系,他去镇上赊。那一个双休天,他果然去了镇里,并请了几个农民,他和那几个农民一起,背了很多东西到学校。那时,他的伤还没有完全愈合,我不敢想象,这一路上,他是怎么走来的。他没有休息,和几个农民一起,把回风炉很快装上了,他说,他相信这个冬天,孩子们要好过多了。

我和木头之间有逐步走近了,有时候,我还会开他玩笑,甚至搞一些恶作剧,比如,我会趁他在做饭或者干别的活的时候,用一块小木炭在他脸上画一条黑色的线,;或者从外面掰来一块冰,趁他没注意的时候,放进他的脖颈;有时候,将剩余的许多饭菜全部装进他的碗中,强行要他吃掉。但是,他还是像一块木头,除了对我笑一笑,几乎就没有别的表情或者语言。

郑爱爱的肚子明显大了。有一天我把这个话题摆了出来,我说,你觉得郑爱爱到底是不是一个好女孩?他没有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有些城府的样子。我说,如果她不是被那么一个人霸占着,你会不会喜欢上她?他看了我一眼,说,你很怪,这样的问题你都想得出来?我说,其实有很多事都完全是可能的,比如,我就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这样一个木头。不过,我得告诉你,我可没有爱上你,至少现在是这样。他好像非常难为情的样子,再次看了我一眼,赶忙把脸别开,大半天才说:我可没有这样想……我配不上……我走过去,顺手给他一拳,然后从背后搂住他,说:你真是可爱,谁说你配不上?他掰开我的手,有点张皇地退到一边,说:你不要开这种玩笑好不好?我哈哈哈地笑起来,说,你还真是木头,你比木头还木头!

有一天,山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是镇里派车送来的。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整个头部差不多都用围巾紧紧包裹住,只留下一对眼睛,远远地盯着我。当他走进办公室,取下围巾的时候,我才看清楚,是鄙人。他向我扑过来,我赶忙躲开,我竟然没有一点激动,甚至还只有怒气。司机从车上拿下来很多东西,包括吃的穿的,最后,居然还有一本笔记本电脑。我说,你拿走,你必须拿走,你以为本姑娘这样容易被感动?他不说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是一步步逼近我,突然将我紧紧搂住,将一只巨大的嘴巴向我脸上压下来。我躲开他的嘴巴,拼命挣扎,但是,我几乎很难动弹,他巨大的双手让我感觉快要窒息了。我没有再动,任由他在我脸上、脖颈上乱啃一番。他终于放开了我,我转身寻找木头,他早不见了。他对司机说,你可以走了,过几天,你来接我。

我坐在一边,气咻咻的,我不想再置理他。当他再次逼近我的时候,我顺手捞起桌上的木质三角板,喊道:“你要是敢对我做什么,我和你拼命!”

他没有再动,说:“难道你已经变心?我找你找得很辛苦。我原来就说过的,你就是跑到了天边,我也一定把你找到!”

我恨恨地说:“我变心?你问一问自己的良心,你到底准备对我怎么样?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你说你是未婚,后来你说你一定离婚,你离了吗?告诉我,你离了吗?”

他说:“好,我告诉你,我真的离了,真的……”他掏出一个小本本递过来,“你看看,真是离了……”

我嗔目结舌。他走到我身边,把我抱起来,放到他的双膝上,然后,不断抚摸我,吻我,我感到了他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在席卷着我,我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后来,我终于安静下来,做了饭,摆好,让他过来吃饭。他拿出一瓶红酒,他说,今晚上要喝一个醉。我说,要喝就喝白酒,红酒什么意思啊?我想起了木头,上楼去敲他的门,没有应声,我估计他已经下乡了。我突然有一种惶恐和失落的感觉,我甚至有一种伤害了他的感觉。

我喝了很多白酒,是当地老百姓制作来自己饮用的包谷酒,一个家长送给木头的。我有些醉了,我心里的许多委屈与酸辛也开始抬头。我看着鄙人,突然说:“迟了,你真的迟了!你以为本姑娘找不到男人,告诉你,世界上好男人多的是!这几个月你做什么去了,你一点音讯都没有,我对你说,现在你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有一个真心爱护我的男朋友了!我已经全部都属于他了,全部,一点都不剩,全部!”

突然的变故显然让他猝不及防。他看着我,脸已经在扭曲。后来,他说:“刚才那个人吗?和你一起工作的?”

我说:“对,是他,就是他!我们已经共同生活了几个月,我们心心相印,我们都已经发誓,不管是谁,都别想破坏我们,包括你!”

他终于有点歇斯底里了,说:“不,不,你不要骗我……你看,我不是离婚了吗?我一直在找你啊……你说,这怎么可能呢?”

我说:“怎么不可能呢?你不过是一个流氓,一个骗子,我劝你理智一点!如果你敢纠缠我,我会公开你的本来面目,让你被更多的人唾骂!”

他用几乎是哀哀的声音说:“没想到……真的,没想到……难道没有一点回旋余地?难道这都是真的?”

我说:“还有假吗?我不是在编小说,我是在真真切切地告诉你,一切都已经过去,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容易上当的女孩,我,很快就会走进婚姻的殿堂,我,将有最好的归宿!”

他站起来:“那好吧,我祝贺你……”

他一步一步朝着外面走去,高大的身躯此时显得极为柔弱,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吹倒。我不想挽留他,我甚至都有点为自己的决绝感到骄傲了。门外在吹冷风,呼呼呼呼的,带着几分凄厉。他走进了操场中,开始循着那条坑坑洼洼的公路朝前走,我看出了他的孤独与落寞。

我喊道:“你回来吧,明天再走!”

他站住了,似乎有点不相信是我在喊他,当他确信我的喊话是真实的之后,他突然又朝我奔过来,又紧紧地把我搂在怀中,居然哽咽起来。

他说:“我怎么这么笨,我知道你是骗我的,你是想考验我,对不对?”

我努力把他推开,告诉他,我的话是真的,我希望尽快结束过去的一切,我希望从今以后我们只是朋友。他说,好吧,让我好好想想,也许,我真的是伤害你太多,也许,是我真的对不住你。他走进办公室,用一只玻璃杯倒了满满的一杯酒,说,真冷,我还要喝一点酒,你不反对吧?我说,要喝你就喝吧,我知道你不痛快,不过,借酒浇愁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是我不能安慰你,你随便吧。我看到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掉下,我的心差一点软下来。

天完全黑下来,他还在自斟自酌,没有说话,没有看我,也没有动桌子上的菜。他以前能够喝很多酒,我想,也许醉不了的,相反,他需要这种醉。我没有再陪他,告诉他,今晚可以住在一起,因为没有别的床铺,不过,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就不要去想。我说,反正,门是开着的,你什么时候想进去就进去吧。我说,我不会脱衣服。

事实上,他一直没有进我的房门。半夜了,我走进办公室,看见他头靠在一张办公桌前,显然是睡着了。他在说梦话,他说没有想到,他说原来爱是那样虚假,爱原来是那么痛苦……我不想惊动他,默默坐在他对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其实也很茫然,但是,我想起了过去留下的那许多泪水,想起了那一个又一个伤悲的夜晚。我找了一张毛毯盖在他身上,他还是没有动,我想,他是酒喝得太多了。我回到寝室,再也没有睡着,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一会书,又闭一会眼睛。

天亮了,我下了楼,进了办公室,他不在了,只留下一种纸条:我走了,虽然我在这里没有获得我想要的东西,但是,我还是要祝福你,希望你永远幸福……泪水居然从我的眼角掉下来,是没有商量的掉下来的。我擦掉泪水,走到操场中,朝着那条坑坑洼洼的公路朝前走,走了很远,却没有能够看到他的一点影子。现在,我感到特别落寞,我在公路边的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坐下,扑簌簌地,两行泪水猛然从我脸颊上滚落。木头站在我面前,我不知道他是几时走到我身边的,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浓浓的酒味。

我站起来,看了他一眼,说:“这么早,你喝酒了?”

他说:“没有……”

我说:“你骗不了我,你身上的酒味很浓。”

他没有再说话,把头别过去,眼睛朝着学校的方向。

我问:“昨晚你去什么地方了?”

他说:“没去什么地方,一直在寝室里的……”

我说:“我敲门喊你吃饭,你没有听见?”

他说:“听见了,我不想打扰你们……”

我非常惊异,我万万想不到,他居然是一个人呆在寝室中,也许,这十多个小时里,他也是靠喝酒度过的。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我赶走了那个人。他曾经信誓旦旦说要和我结婚,但是,很长时间,却始终没有动静。那个时候,我是在希望与失望中等待,一种特别的困惑总是在困扰着我,可是,今天,当他真的来了,并且真的准备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又赶走了他。我现在到底需要什么呢?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被我的情绪煎熬着,我感觉我一天比一天柔弱。几乎每天都有一场雪,凝冻也来了。天气真冷,很多小孩已经不愿再来学校了。原有的七八十个学生,每天都在减少,只有近处的学生还在坚持。学生少了,我的情绪更加低落起来,我感觉在这里教书的意义好像在一天天丧失。黄老师大病了一场,大概是因为被这恶劣的天气冻感冒了。好在一点他还是坚持到学校,只是那几天破天荒地没有喝酒了。郑爱爱的肚子在迅速突起,但是,却看不出她有一点点的兴奋,更多的时间是脸上写满了忧郁。木头还是那样话少,他每天早上都要很早出去,然后背上背着一个小孩,怀里抱着一个小孩,跟在几个小孩后面赶到学校,之后又去接别的小孩。下午,他也要送那些小孩回家,有时候连吃饭都顾不上了。郑爱爱说,好几年了,他都这样,因为路上结冰了,很多小孩上学会遇上很多困难,有些路段甚至还非常危险。有时候,我觉得他很了不起,但是,有时候,我又觉得他是没事找事,特别是在我做好饭,老等他也不回来的时候。

那一天李主任照例来接郑爱爱和她弟弟。路上结冰,他的摩托车轮胎上需要套上铁链子,我想得到他一个来回要遇上多少困难,所以,有时候,我还真为郑爱爱感到高兴,毕竟有这样一个人在爱着她,在呵护着她。不过,这一次,郑爱爱突然说不回去了,她要住在学校,无论李主任怎么求她,她都不会松口。从他们的对话中,我感觉到他们这一段时间好像一直在闹不愉快,而且,郑爱爱也是第一次对这个男人说不。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站在边上不知道该怎么办。木头更是没有说什么,带着几个小孩离开了学校。李主任老半天劝不动郑爱爱,竟然看我一眼,对郑爱爱说,你是不是听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语言?你个人要有立场,几年了,我对你如何,你不晓得?你这半年怎么变化这么快?

我感觉李主任话中有话,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说没什么意思,只是他和郑爱爱的事他不希望别人插手。我说很明显你是认为我在挑拨你和郑爱爱的关系,我告诉你李主任我周某某没有这么多闲工夫管你们的事,还有,我周某某不是那种没有修养的人!他问我是不是说他没有修养,我说你有没有修养你自己知道,最好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这一次变得非常强硬,就好像我有很多委屈需要通过一次大吵大闹散发掉一般,面前这个山泉村不可一世的男人居然对我说,好好好,我说不赢你,我给你道歉,好吗?他这么说着,怀里抱了郑爱爱的弟弟,骑着他套了铁链的车,怏怏不快地离去了。

男人一走,郑爱爱就倒在我身上哭起来,说她现在想死。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她没有想到他那么无聊,他竟然说她肚子里的野种不是他的,肯定是樊老师的,所以,他要送他去医院打掉。我说,他怀疑你和木头有关系?可是,我看你和木头之间没有什么关系啊!她说,是啊,是没有啊,他肯定是故意找借口。郑爱爱说,她还小,如果他不要她了,她不晓得该怎么做。她说,整个山泉村都晓得这个事,所以,她现在每天晚上都要哭,做梦都哭。我说,他要是敢对不起你,我就去告他,让他蹲几年监狱。她说,你不能这样做,即使是她死了,她也不会恨他,也绝不会让别人告他。我只能摇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那种态度让我感动又让我感觉失望。

有一天早上李主任送郑爱爱弟弟来的时候,把我、黄老师、樊老师和郑爱爱都叫到办公室集中,说要开一个会。他先讲了安全的事,说鉴于小孩子们读书来回路上有很多风险,他希望学校要组织接送。之后,又说,山泉村连大学生都没有出一个,他要求大家从现在起,必须认真抓教学质量,如果教学成绩在全镇不能走在前边的话,明年他就要求总校换人。他说这两个事的时候,态度很强硬,几乎就是凌驾于所有人头上。我想顶几句,但是最终还是克制下来。不过,最后,我还是和他吵了起来,因为,他突然话锋一转,说到了师德问题,他说,山泉小学教师不多,师德却存在问题,特别是在男女关系上问题严重。他要大家注意形象,否则他不会客气。我突然站起来,问他什么是师德?问他什么是男女关系?问他什么叫问题严重?他结结巴巴一阵,突然提高声音,说有问题就是有问题,用不着解释,谁要是敢在山泉村不规矩,他一定要采取措施!我说好啊,我就怕你不把我撵出山泉,撵出这鬼地方!木头示意我克制,我没有听他的,反而是一步步逼近对方,说你要怎么样,我今天陪你!显然,我的锋芒更为突出,对方脸红筋涨,说不出半句话,气咻咻转过身,砰一声推开办公室的门,冲出了办公室,很快消失在树林中了。郑爱爱开会的时候,头一直埋着,并且身体一直在颤抖。现在,我抱着她,说没事了,你应该坚强一点,你不要太软弱了。我转过身,对木头说,你也是太软弱,学校的事,还轮不到他在这里指手画脚。木头说,我说你也是太小心眼了,说几句气话又有什么用?我说,我总感觉你身上缺少一点男人的味道!我知道,这句话一定会让他很受伤,但是,我没有办法不说。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走开了,之后,一直在尽力地回避我,我感到,他特别怕我,这又使我无所适从,我不想是这样的情形,我怕他这样对我。

郑爱爱一连几天都住在学校,我将我多余的棉絮和毛毯给她,利用办公室的沙发,她专门铺了一间“床”,每天早上她起得很早,把这些东西收了,然后去厨房里做饭。李主任也许的确是生气了,一直没有来学校,郑爱爱的弟弟只能和别的小孩一起来学校,有时候,是木头去路上接,下午送一段路。郑爱爱要弟弟留在学校,他不干,说是表叔说好的,他要打人。有一天早上,一进办公室,他就哭了,说是表叔打他了,问他为什么被打,他说只要姐姐不回家,表叔就要打他。我感到特别愤怒,我对郑爱爱说,看来,你心目中那个了不起的人,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必须有一个决断了。郑爱爱只哭,放学后,她拉着弟弟回去了,无论我怎么说,她都坚决不留下,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走上那条冰冻的公路。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几次敲打木头的门,说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他说没什么说的,因为他根本没有一点男人的味道。显然,他是被我那句话伤得太深,他肯定还在难受。我提高声音说,我不会道歉的,而且到现在也还是这么想的,你看,郑爱爱也曾经是你的学生,她现在受到那么大的伤害,你却置若罔闻;那个人不仅仅伤害郑爱爱,而且根本就没有把你我放在眼里,甚至在欺辱我们,你都能承受,你说,我的想法还有错?他说,你是让我和他打架吗?你说,我要怎样做才行?

我们的话不能说到一起,任凭我弄出什么样的动静,他就是不为所动。我没办法,只好躺在床上安安静静想问题。这个晚上的风特别大,而且声音特别凄厉,让人只有无边的伤感。我没有睡好,天快亮的时候,终于沉沉睡去,后来听到一片杂乱的脚步声,我醒了过来,穿好衣服下楼去,看见有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人站在操场中,瑟瑟缩缩的。木头这里一趟那里一趟地跑,显得格外张皇。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不说,后来是那个站在操场中的人告诉我,他是总校领导叫来通知樊老师的,樊老师的母亲昨天去世了,樊老师家里的人希望樊老师立即赶回去。

樊老师的家离这里很远很远,要赶回去需要很长时间。我看着他惶惶无助的样子,走过去对他说,不能够过于伤悲,现在要紧的是怎么尽快赶回去。他不回答我的话。我又对他说,你可以放心离去,学校的事我会尽力安排好的,有困难,总校也会帮忙想一些办法。他终于回过头来,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嘴唇颤动了一会,终于说,他不走了,因为,如果现在走了,今年就肯定无法再回来。我说没关系,还是赶回去见老人一面为好。他说还是算了,生的时候没有见到,现在见一面也没有什么用。几滴泪水从他脸上滚下来,我鼻子一酸,居然哽咽起来。

他没有走,说,工资发了,要给父亲寄一点钱回去,都已经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给家里寄过钱了。下午放学后,送走了最后几个孩子,说要找个有信号的地方给父亲打个电话,然后离开了。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悄悄跟了去,看见他在高处的一根松树下立定,举起了手机。我不知道他都说了什么,我只看见他身体战战兢兢的,几次差点歪倒下去,但最终还是靠着松树的支撑,坚定地站立着,电话一直就贴在耳朵边,一只手不停地擦拭眼睛,头和肩膀在不停抖动。过了很长时间,他放下了电话,双膝一弯,居然跪了下去,朝着北方,不停地磕头。我听到了他的哭声,控制不住的哭声,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哭。我走了过去,他没有发现。我没有惊动他,站在他身边,泪水不断从我眼睛里涌出。终于,他没有再哭,身体匍匐在地面上,偶尔才耸动一下身体。我从后面突然抱住了他,尽力把他从地面上抱起,脸贴在他背上,抽泣起来。他转过身,伸出双手,紧紧将我的腰揽住,嚎啕起来。

好长时间里,我说话很小心,怕伤了他。而且,还尽力争抢着煮饭,殷勤地给他洗衣裳,有事无事的,都要尽力说一些让他开心的话。

深冬的一天,一辆轮胎上套着铁链子的山地越野车开进学校操场,车上走下几个人:一个是总校的领导,一个居然是鄙人,还有一个扛着摄像机,一个举着相机;另外一个女孩,手里握着一支话筒,对着远山说,各位观众,现在,我们所处的位置是县域内海拔最高的一个山村,这里冰天雪地,闭塞,荒凉,寂寞,茫茫森林间,很难见到一户人家,很难见到几个人影。然而,就是在这里,却有着几个不同寻常的人,有许多不同寻常的故事……摄像机转向学校,转向我和郑爱爱、黄老师、樊老师,相机也是对准我们啪啪啪闪着白色光芒。我感到非常突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走进办公室之后,总校领导才说,县外宣中心、县电视台听说樊老师和我的事迹之后很受感动,所以决定来做一个宣传片。接着,他向我们一一介绍几个记者,当介绍到那个被我一直叫做鄙人的人时,我突然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产生,我发觉自己的眼睛里有泪水在蠕动。

采访整整持续了两天,几个人还下了乡。鄙人尽力在接近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抑郁和忧伤。我隐隐感到,来这里作专题只是他此行的次要目的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要通过这种形式来修复我和他的关系。我这一回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有时候,眼光还显得非常温柔,话里还带着几分关切。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否还爱着他,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行。不过,他除了很想接近我以外,似乎对我已经不再有什么奢望,他一直把木头当成我的男朋友,并且几次祝福我和木头白头到老,永远幸福。这使我尴尬,也使我郁闷,他的祝福让我感到一种深深的刺痛。

专题片是几时播出的我们都不知道,但是没多久就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居然扛着被盖卷来到了山泉小学,他说他要在这里支教,她说,如果可以的话,她还希望成为木头的女朋友。她叫田春雪,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与她的美丽融在一起,让人感到她无与伦比的纯净与可爱。她毕业于一间很有名气的师范大学,手里拿着县教育局和团县委的介绍信,还是镇里专门派人送来的。她的到来让我激动了一阵,然而,很快,又让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她的目标似乎不是山泉小学,而是木头,这让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与愤懑。

事实上,田春雪真是一个很热情很勇敢的女孩,这里的寒冷与艰苦对她来说似乎还是她心目中的一道风景。备课非常认真,上课神采飞扬,下课之后就和所有孩子们在一起。我发现,很短时间里,她已经取代了我在孩子们心目中的位置甚至木头的位置,她俨然成为了所有学生最敬爱的人。她和木头一起接送孩子,还和木头一起下乡,每一天都乐呵呵的,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我感到,自从她来到山泉小学之后,尽管没有几天时间,木头的脸上有了笑容,甚至偶尔还会开几句玩笑。最令人吃惊的是只要不下乡,她经常在木头的房间里陪木头聊天,木头也喜欢去她的寝室。

我彻底郁闷下来。山泉村是一片白色,树枝上挂满了白色的冰条,有很多树因为承受不起冰雪的重压,啪啪啪一片脆响,拦腰折断一大片。冷风依旧在吹,雪依然在下,公路上已经没有任何车辆可以通行,学校边上的几条照明线路最初只有小拇指粗细,现在变得有茶杯大小了,终于在一天晚上掉在地上,断成了若干截。学校停电了,后来是山泉村全部停电了,再后来传出消息,全镇都停电了,蜡烛一时间成为抢手货,由开始的两三毛一支卖到了五块钱一支,最后干脆是买不到了。

田春雪哭了一个晚上,她终于感到了恐怖,她说她如果在这里继续呆下去,她一定会神经分裂。于是,木头请了两个老农民将她送下了山。镇里通知下来,说为了安全起见,最好是不要上课了。那几天,我发现木头没有了任何一点笑容,脸上的阴郁更加突出,颧骨高高耸在脸上,像两座尖削的山峰。不过,他还是强打精神,开会商量要不要放假的事。我提议,低年级的学生还是放了为好,快到寒假了,高年级的最好坚持上课。

因为一二三年级的学生和学前班的孩子都放了,郑爱爱不再来学校,黄老师高年级只有少量几节课,我和木头让他不要再来。四五六年级虽然没有放假,但是对远一些的,我们还是动员他们在家里自学,有时间我们去他们家里辅导。学校没有电,必须烧柴,木头每天都要抽出时间上山去,刨开冰雪,砍来一些柴堆着,做长期没有电的准备。只有不到三十个学生在上课,木头每天照例要接送他们,加上上课、砍柴,几乎忙得不亦乐乎,差不多都是早出晚归。我主动承担煮饭、给学生烧水、烘教室等任务,也是很忙。有一天,木头破天荒观察我老半天,说我好像是有病的样子,有点黑,有点苍老,太瘦。我说,你也是一样,生活在这个地方,看来应该是这个样子。

快期末考试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木头背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准备从一条很窄小的小路上经过,脚下一滑,他和小女孩都从一根高坎子上滚了下去,又滚了十来米的一条坡,最后被一根巨大的松树挡住,没有继续往下滚。当木头用尽全力抱着女孩站起来之后,女孩已经血肉模糊,没气了。他瘫在地上,后来昏迷了过去。我赶到现场,也差一点晕厥过去,因为那个女孩是和我一起住过的萱萱,一个特别懂事又让人怜爱的女孩。

山泉村沸腾了。四面八方的人踏着冰雪来到了山泉小学,有几个壮实的年轻人把小女孩的尸体搬到学校,停在了学校操场上。木头受了重伤,本应该送到医院救治,可是那些人把他包围起来,说要医可以,把医生请到山泉小学来,既然死了人,那就要说个清楚,搞个明白,不管是真伤还是假伤,都应该先把问题搞清楚。我说你们这些人也应该有点同情心,樊老师这些年为山泉牺牲得太多了,他为孩子们付出太多了,你们怎么这么没有良心?这一回他也是好心,谁知道会出这个意外,他没有错!你们不是见死不救,你们现在是要杀害一个有恩于你们的人,你们良心何在!我告诉你们,如果樊老师性命不保,我一定要控告你们!我差不多是用尽了全力在嘶叫,可是,很多人都在咆哮,我的呐喊毫无用处。还好,郑爱爱赶来了,她求大家一定要救这个受伤的人,并且跪了下去。她一下跪,很多小孩也都一起跪了下去,并且一片伤惨的哭声。

送走木头,我成为了大家攻击的目标,他们说不可能人死了就这么简单埋了了事,一定要有一个说法。人们把办公室完全堵住了,我没有办法走出去。我解释没有用,人们的吼叫声把山泉小学都快震垮了。郑爱爱在向人们求情,随后赶来的黄老师也在向人们求情,可是,什么用也不起。有人在操场外面燃起一堆火,许多人围着柴火,大声议论,大声吼叫。有人在操场边挖起一个灶,抬来大铁锅大甑子,翻箱倒柜找粮食,找肉和菜,说要煮饭吃。看来,他们是做好了要长时间赖在山泉小学的准备。天越来越黑,人越来越多,雪也是越下越大。郑爱爱紧紧靠在我的身边,我感觉得到她的害怕,她的恐惧。我也是很紧张,不过,还尽力强迫自己冷静一些,尽可能保持平静,想办法平息事态。我要郑爱爱去找李主任,郑爱爱说她去没有用,她说,她很怀疑这件事有没有他在背后作怪。

派出所来了三个民警,他们脚上拴着谷草绳,打着手电,握着竹竿,蹒跚着走进山泉小学。和他们一道来的还有总校领导和镇政府的领导,他们也是同样的装束。他们一到就被包围了,他们要求派出所立即进行调查,首先要查清楚是不是一场谋杀,然后还死去的小女孩一个公道。政府领导、总校领导和派出所民警要求大家冷静,说他们会调查清楚的,希望大家要相信政府,相信派出所,现在是法治社会,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经过很长时间劝说,人们总算是平静下来了。

山泉小学彻夜不眠。我整个一个晚上都处在极度的紧张之中。派出所做出了调查,根据现场很多小孩证实,派出所初步认定事件完全是意外。很多人不服,有人说,就算是意外,这人死了,总要在经济上给予死者父母补偿吧!政府领导、总校领导和派出所民警要求大家冷静,请死者方派出代表进行商谈,绝不容许任何人制造事端。政府领导警告说,谁要是无理取闹,那就要承担法律责任。有人说,你们如果想官官相护,那干不成,你们即使杀了我,我照样要闹。这人一喊叫,附和的人又是一片声的呼喊,场面极度很乱。

看热闹的人逐步散去,留下的基本上都是死去小女孩的亲戚或者地邻。其实,谁都知道事情的真相,谁都知道木头很冤,可是,这些年来的一个普遍的规律是,凡有人意外死亡了,能够闹的必须闹,能够赖的必须赖,能够拿的必须拿。闹是赖的基础,拿是赖的目的。我没有参与到纠纷的协调中,但是我却没有闲着,我烧水,倒茶,还要陪着几个又哭又闹的女人。郑爱爱始终不离我左右,她挺着肚子,来来去去的,显得极为吃力。我要她多休息一下,她帮不上什么忙,却又不能偷懒。她说这个事真是太冤枉了,怎么就好心没有好报呢?她很担心木头,她说但愿樊老师没有什么危险,也不留下什么残疾。我很感动,搂住她,差一点哭起来。

整整谈了一个晚上,蜡烛点完了,只好借着柴火的光亮继续谈。经常都有剧烈的争吵声,还有女人的哭声,甚至还有女人躺在地上呼喊。李主任参与到了其中,但是很难看清楚他的立场,他劝对方家属尽力冷静,事情要靠谈来解决,吵闹、哭叫不会有任何结果。他的话软软的,似乎毫无精神,而且经常被哭闹打断,完全看不出他平常不可一世的那种霸气。总校领导、政府领导、民警是为着学校的,他们认为学校没有责任,老师也没有责任,出现这种事是谁也想不到的,希望得到理解。可是,对方说,如果不是这个樊老师粗心大意,那个女孩是不会死的;如果学校按照上面的要求放假,这件事也是可以避免的。有人干脆说,学生上学,没让你老师去接;你去接也可以,没叫你背,要清楚那是一个女孩,你老师到底安的什么心,我甚至怀疑你老师当时有什么不良的动作,因为你没有结婚。他举例子说,现在,很多地方都有禽兽老师侵犯小女生的事发生,所以,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的话立即引起几个女人的哭叫,一个女人甚至开口辱骂,说那个什么樊老师肯定不是人,是畜生。有个民警发态度了,说你们这样无理取闹,你们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请你们理智一些!有人拍桌子了,也有人摔门而出,还有人指着民警的脸说,我不是吓长大的,要抓你就抓,我不会怕你!你今天抓了我,明天就有人跑到省城,跑到北京,我不相信这天底下没有王法!场面又是特别混乱,很长时间才安静下来。之后,又开始谈,谈一阵,再次闹开。

一个晚上过去,没有什么结果。都很疲倦了,沙发上、桌子旁,很多人都在打瞌睡。我把寝室门开了,镇里来的领导一下就进去三个,衣服未脱就横着躺了上去,脚就吊在床的外面。没有米,也没有面条什么的,甚至菜也是昨天晚上被“搜刮”了一个精光。我和黄老师商量,请他想办法就地买一点大米和蔬菜之类的,这么多人在这里,总要吃东西啊!黄老师说他亲自下乡去,他说有多大的困难他都一定想办法解决。

郑爱爱找到李主任,她要他无论如何帮助平息这个事端。但是,他不说话,后来说他也打不起主意,而且,他还说,据他观察,事情还会继续恶化,特别是等到女孩的父母回来之后。郑爱爱给他下跪了,说这个山泉村是你说了就可以算的,你说了,哪个还敢多说一句?李主任站起来,说我什么时候说了算过?我清楚你对他好,他对你也很重要,那好,你现在去管啦,去谈啦!郑爱爱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怎么想都可以,你想怎么做也可以,只是以后你少拿他来说话,我也不会再求你做哪样了!

郑爱爱一边陪我做事,一边哭泣,最后是饭都没有吃。我也是吃不下去,没有胃口。

座谈中午之后继续进行,吵闹,哭叫仍然是最重要的内容,商谈经常终止。又来了一些人,他们加入进来,他们说钱不是紧要的,紧要的就是要讨个说法,小女孩死得太冤枉,必须尽快有个结论。这一次,山泉小学再起波澜,有几个人闹着要上访,并迅速离开学校。派出所民警立即报县公安局,政府领导立即联系县应急办等,上面回话说,一定要稳住,不能让事态扩大。几个民警又去劝解,镇里也增派人手,晚上的时候,综治、司法、法庭、学校等单位又有十多人来到学校,他们都握着竹竿,脚上都套着谷草的绳子,显得有些猥琐、疲惫。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又是没有任何结果。疲惫、困顿、惶惑、茫然、寒冷笼罩着山泉小学,也笼罩着我。郑爱爱总哭,我不知道她都哭过多少回了,我隐隐感到她对木头的担忧是没有尽头的,也隐隐感到了她对那个山泉村主任的极端愤懑。逐步的,我以前的想法有了动摇:难道她和木头之间真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第三天的时候情况似乎有了一些改善的迹象,镇里来的领导阴郁的脸上开始有了一点笑容,小女孩家属那一边,态度也终于有了很大的缓解。双方都在妥协,谈判进入到不是谈责任而是谈补偿这一点上了。但是,对方的要价很高,六十万。六十万,对于任何个人都是天文数字,对学校,也是遥不可及的。出面调停的有法庭,有综治办,有司法所,还有一个老支部书记,他是山泉村的长者。谈判漫长而艰难,双方你争我辩,最终达成协议,学校拿出八万,这八万,包括所有丧葬补助等等。学校没有钱,总校想办法解决大部分,并且达成协议之后立即兑现,尸体也迅速搬离学校。

事情并没有完全解决,因为上面要追责。我被叫到了镇上接受调查,我说,如果在没有提前放假这件事情上面有什么问题的话,责任属于我的,是我坚持高年级近处的学生不放假;至于接送学生,这不是责任不责任的问题,相反,应该予以表彰;如果说要怀疑樊老师的品德问题,那是对樊老师的一种侮辱。我说,请你们再看看不久前电视台的那个专题片,那是没有一句假话的,樊老师这些年付出太多,牺牲太多,他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婚姻,他没有对父母尽到一点点孝心,他曾泪如泉涌,他曾仰天长啸,他愧疚,他自责……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够比他更为不幸?还有谁,能够有他如此的品德?我说,如果要处分,你们处分我;如果要批评,你们批评我;如果要坐牢,我替他坐去!我大哭大叫,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拼命撒泼,对我进行询问的几个人一直是沉默的,最后都只能摇头,我看出了他们复杂的情绪。

这个冬天我一直呆在山泉小学,我没有回家过年。上面没有处分我们,相反,还给我们送来了一些物品,其中包括一台柴油发动机和一桶柴油。我感动得哭了大半天,我曾经动摇的信念开始坚定起来。学校虽然极度寒冷,也极度空寂,但是,我还是愿意在这里等待。我知道,木头的身体在逐步恢复,我曾经给他发过短信,说我要在学校等他,我希望陪他度过一个有两个人共同构成的春节。明年春天,我要和他手挽手走进森林,要和他在茫茫森林中来一次生存实验。每天晚上都有泪水从我的梦中涌出,每天晚上我都会在梦中呼唤。

腊月末的一天,我刚刚起床,郑爱爱就扛着一个大包走来了,她没有了坚挺的肚子,脸上瘦得看不出还有一点肉,眼眶也深陷下去。她说,她要来学校陪我一起等待木头的归来,她说,她想告诉他,她的确曾经喜欢过他。她说,只要冰雪一融化,她就要走向远方了,也许再不会回到山泉。她说,她知道我爱着木头,她知道木头也暗暗喜欢着我,她希望我们能够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伴侣……

我拥着郑爱爱哭了,我感到我的泪水里有一种淡淡的甜蜜。

(作者简介:曾凡仲,贵州遵义人,1963年出生,从事教育工作30余年,闲暇时偶尔涂鸦,有小说、散文、诗歌等散见于多种文学报刊或被多种选本收录。)

 

【编辑:黄先兵


已经有 0 条评论
最新评论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纪实文学学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

您是本网站第 164365457 位访客      技术支持:HangBlog(renxuehang@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