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应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头,因为那时确实发生了很多很多值得纪念的事情。
春五在春天出生,行五,所以叫春五。春五之所以排行第五,因为他是男的,那年头我们这一代人本来有很多人是不该来到这世界上的,春五是他妈拼了老命从计划生育下乡队的手中夺来的。后来讲起春五的身世,春五妈说你是我抢来的。春五他妈讲的一本正经,春五则将信将疑。春五懂事了,为这事,估计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因为一提到“生”这样的字眼,他的心里就会嘣嗒一下,真怕别人说自己不是他妈生的,而是抢来的。
春五妈差点和计划生育下乡队动起了菜刀子,幸好当时下乡队里有几个人不是吃干饭的,吃的是国家米,叫吃皇粮,好歹有点良心,他们将春五妈死死抱住,才不至于悲剧的发生。春五他妈生了前面四个女娃,乳房下垂得厉害,可是到生春五后,又饱满起来,所以估计那几个人应该感受到了一阵颤抖。
其实,下乡队对春五根本不感兴趣,只是鉴于他妈生了那么多崽仔,从而想从他妈那里得到点什么。结果他们得到了春五他妈养的两头猪,一头公猪,一头母猪。听说母猪肉是很难吃的,也不知道他们拿去怎么处理。当然,与其说是他们得到那两头猪,不如说是他们抢了去,至少春五妈是这么认为的。反正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春五完好无损。春五他妈在那里嚎啕大哭,哭声震天,心里却暗自高兴春五的完好无损。她在哭的时候,还不时地偷瞄几眼被我大姑小心地抱在怀里,早已被惊吓得呱呱乱叫的春五。下乡队赶了猪,又恐吓春五妈说要拆他家房子,春五妈哪里就范,又浑起来,说谁敢拆我房子我死给他看。下乡队见势,忙把那两头猪拖上他们来时坐的那辆突突的东风汽车。
汽车的货箱里全是猪,这是他们的战利品。那天他们从桐梓坳开始收缴计划生育超生费。凡是不缴的,公然与国家公务人员作对的,蛮不讲理的,阻挡执行公务的一律按规定赶猪,或是拆房子(就是把你家房子端掉作为超生费,让你丫超生没地儿住)。所以,他们到我们这里的时候,车上已经是满满的一车了。下乡队,猪,木板凌乱地堆在货箱里,随着轰隆隆的东风汽车摇晃着离去。
这时候,车上的人发觉不对了,那么多猪聚集在一起到处拉了猪屎,很臭,再加上二三十个人,货车里根本就没地下脚。下乡队有的只好爬到驾驶室顶棚上去,有的则站在货箱边沿抓住支撑货车顶棚的钢管,他们站在上面乐呵呵地观察猪们在货箱里颠来倒去的样子,煞是好看。当猪们适应了汽车的颠簸,它们也感觉好玩了,它们也亢奋起来,公猪开始进攻母猪。下乡队的男人们在顶棚上大叫起来,嘻嘻哈哈,把这件事大声讲给坐在副驾驶室的两个女下乡队,汽车发动机的噪音太大,两个女的也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可从这些男人的声音判断,不外乎就是打情骂俏,那两女的就骂了几句,算作回应。倒是那些男的,心思早在老婆的身上去了。村子里有很多人不明白,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下乡队,现在我可以告诉他们,那些下乡队都是临时的。但如果村里的人要问我,当年缴纳的钱,那些猪现在去哪里了,这个问题我却无法回答。而且这问题根本与本故事无关,我要讲的是我的,春五的,猪的,老鼠的故事。
我六岁时,春五也六岁,他比我大六个月,六六大顺 。
我属猪,这叫年属或大属,我也有属鼠的时候,因为我子时生。我们平时问人的属相常常问的是年属,别人问我,我就含含糊糊说不知道,或者说一个自己喜欢的属相,反正问我的那人也未必懂行,而且我也不会傻到说我是猪的份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对猪这一属相的内涵外延,还是表现出太多的误解。所以,那时的我更喜欢说“我是属鼠的。”
见到猪被杀,总觉得就应该是那样。我爹杀我家那头喂了一年的猪,我亲眼看见它从一只白邦邦胖乎乎的小猪猪变成一头大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总没多少伤心。即使伤心过,也很快就过去了。爹对我说如果没有猪的牺牲,那我们就吃不上肉了;如果我们吃不上肉,那我们的身体就无法长高了。这样绝妙的假设让我心里踏实了许多,于是叹口气,扯上被子呼呼大睡。第二天或第三天就是过年,紧接着春节,元宵,疯玩了很多天,就把这伤心事抛到脑后。一年又一年,心肠慢慢变得铁石了。
有一回,大概是七岁,我和春五在他家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打老鼠。我们关着门,在全封闭的地楼里打老鼠,地楼里的杂物很多,这为打到老鼠增添了不少困难。屋里放着很多袋大米,几袋糠,几堆包谷棒子堆在墙角,这应该是春五家的粮仓,难怪有老鼠不顾死活光顾。不过我们也有办法,我爬到粮食堆上,手持一杆光滑的棍棒,像一只猎鹰一样守在那里。春五负责追赶老鼠,只要老鼠一进我的地盘,我就一个猛子冲上去,一阵棍棒猛击。但最后都是无济于事,老鼠的速度太快,我刚冲上去,它就钻进谷物堆里。如此来回折腾好几回合,我和春五坐在谷堆上喘气时,想到了一个方法。就是我们应该立即安静下来,不出一点声,让老鼠以为没人在了,它自个出来,我们逮它个正着。用一个成语来概括我们当时的计策,就是欲擒故纵。
我和春五在他家粮仓里用欲擒故纵法打老鼠,老鼠一窜出来,我们就冲上去用棍棒打它。咚咚咚咚,我们把楼板敲得响鼓般,老鼠没打着反倒被震跑了,钻进谷物堆里。我们弄了半天还是没有收获,春五觉得我不在行,指责我不尽职。我知道春五比我着急捉到老鼠,因为这是他们家的老鼠,他抓到了是有赏的,至少可得他爹妈表扬一下。本来我也想凑合着沾点捉老鼠被表扬的光,可是春五说,老鼠要活的,抓来把它打晕后,在它的身上倒上油,放在院子里,点上火,那样会很刺激。我想,要打就直接打死得了,怎么还那样折磨人家。春五又说下回老鼠再出来,他先上,我在后面跟着见机行事。由此,我打老鼠的积极性降低了五层,不过为了免得我一个人没人玩,心里闷得慌,就决定跟春五干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举起木棍紧跟在他身后,见机行事。后来,老鼠确实被春五制服了,它被春五一棒击中头部,那一棒恰恰不轻不重,老鼠当场晕了过去。
老鼠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腿被绳子缚住了,也发现自己还很晕啊,而且腿脚不听使唤,这一点其实它有所不知,就在它晕过去的那段时间,我和春五用我爹的注射器给它灌了一点点酒,这时它估计是醉了。当然,它最后还是被付之火刑,被烧得糊臭。给老鼠灌酒的计策是我想出来的,为此我还沾沾自喜了好几天。
看着个火球在院子里滚来滚去,现在的我真的记不起当时的心情了,估计是心软吧!
我想起我爹的一句话,说我是冬月的猪,子时的鼠,是好命。我虽然怀疑他的说法,但也暗自高兴,甚至承认了我的命是好命的定论。按我的理解,既然是好命,就得向好的方向发展,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做好事,说好话。后来我确定变成了好人。
读小学一年级时,有一头猪病了,病得很厉害,也很血腥。这头猪是住宿在学校的一个姓启的老师家属养的,启老师家属没有工作,跟启老师住校,他们就住在我们教室隔壁的一间较小的,先前用作老师办公室的房间里。启老师跟启老师家属育一女,启老师的女儿是冬天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来到后的标志性特征是:启老师家属老是在头上裹着厚厚的白色毛巾,启老师家属在这时很少在公共场合出现,偶尔见上她一面,可能是她出来倒淘米水,或是从那座臭哄哄的厕所里面出来。
我的小学建在一座了无人烟的,周围满是松树林的小山上。我们早上10:00才上课,中午休息一小时,下午16:30放学。除开此段时间,学校小小的篮球场顿时显得非常宽阔,周围的小树林里也显得异常安静。放学后,那些从四面八方的山里、树林里赶来读书认字的孩子,一路咿哩哇啦,离去了。此时小小的校园里只剩下一些声影在漂浮。不一会儿,就是启老师和启老师家属拨弄锅碗瓢盆的声音。有一股青烟从教室顶上的烟囱里直上青天,化为云朵,在夕阳照耀下变得辉红。
启老师家属做农活补贴家用,她就在学校的周围开垦荒地,还喂了头猪,不幸的是这头猪长到两百多斤时病倒了。
这头猪得的病很怪,它的背上有一块地方慢慢腐烂了,开始只有一个小小的红点,后来慢慢延伸变成了一大块,最后烂开了一个口子,口子周围是干巴巴的,黑黑糊糊的烂肉,口子缝里露出鲜红的肉。启老师请兽医来医,怎么医都医不好。猪的伤口越来越大,露出的鲜肉越来越多,看上去就想割一块下来吃,但又绝没有长久惦念的念头。这头猪正好关在学校的厕所里,厕所是分隔成三间的一座小木屋,一间男厕所,一间女厕所,一间就是关猪用的。木屋子下面挖了很深的坑,做便池。下课后上厕所,因为木板的隔音效果很差,男生女生很热闹。搭在便池上的木板不经受潮,很快就会腐烂,所以要去解决内急得十分小心。里面经常有一两块已经断了的木板,那木板断后留下的窟窿,足以同时掉下去像我这么大的两个孩子。木板上还长着苔藓,只要踩上去,保准让你在全校大大地出一次名。
我就知道几件事,一件是一个一年级的男孩子掉了下去,被救起。一件是一男生不按规矩尿尿,尿得老高,想要尿飞到隔壁去,结果被老师捉到,在全校通报批评,给以严重警告处分。那个人还被叫去写“厕所”两个字,结果他发明出很多厕所的写法,就像孔乙己写茴香一样,我想从此那人应该终生不会忘记《现代汉语词典》里“厕所”二字的写法。老师借此又让其明白厕所并不是胡乱搞的地方的代名词,因势利导,达到教育目的,想必那一定是一位高明的老师。还有一个小同学尿到一个高年级同学的脚上,被高年级同学威胁,给他舔掉鞋上的尿,后那高年级被告发,受到处分。
很多奇怪的,让人提心吊胆的事件在这臭气熏天的小木屋上演。我也常常不愿去那里上厕所,常为上厕所犯愁,我想很多人也常常不愿去哪里上厕所,也为上厕所犯愁。因为学校周围的山坳里,树林里到处也是臭哄哄的,要去树林里玩也找不到几块干净的地方。当然,现在我的小学连厕所也是使用水泥砖块修建的,学生们上课学习之余应该不会有我们那时的担忧了!
那头猪关在男厕所隔壁,所以我很清楚情况,很多人也清楚情况。启老师后来请那兽医把猪的伤口缝上。因为伤口长,烂的也深,缝上后终也没愈合,反倒是因为缝针眼加快了伤口的腐烂。那时猪已经起不来了,整天睡在木板上噶噶地呻吟着,看着它那痛苦的样子,我亲眼看见启老师家属流泪了。启老师家属于是喂它些很有营养且利于消化的东西:黄豆浆,米饭,玉米馍等。启老师纵然想让它站起来,曾叫来几个男老师和高年级学生,扶它起来,它以为是要杀它了,并嚎啕大叫着,整个校园都能听见那惨烈的叫声。人们将它扶起,它站了一小会儿,病痛使它无法支撑庞大的身体,它又嚎啕着痛苦地倒下去。从此以后它连翻个身都无法做到,启老师家属只好亲自喂它食物。没多久,它躺在木板上的那一面也受潮严重,开始腐烂。我想它真的很痛苦。
有一天晚上,或许是在子夜时分,有几只前来觅食的山鼠发现了这件事。它们先是抢走了猪槽里的好东西,又发现猪不能动了,于是大肆地在猪身上爬来爬去。它们发现猪身上的口子,以为是同类偷吃的,于是它们也试着啃着吃。一般情况下,家鼠是不会吃肉的,而这些山鼠野性十足。它们生活在山林里,食物来源少,于是练就了一副见啥吃啥的本领。开始它们偷偷啃着吃,后来见猪也没什么反应,就大胆起来。
第二天,启老师家属去喂猪时惊叫了一声,他发现猪的伤口边上又不见了一大块肉,不知到底怎么回事,就请大家来推断,推断的结果是:一定是老鼠所为。当天下午,果然验证了这一推断,启老师家属去喂猪时看见一大群老鼠抱头鼠窜。这些老鼠已大胆到白天也来偷吃。
看到猪被山鼠咬得那么大的伤口,我顿时痛恨起那些山鼠,真希望春五再给它们施一回火刑,但要抓到山鼠谈何容易。于是,启老师在小木屋周围(即厕所兼猪圈周围)撒上伴有砒霜的米粒,天一亮,山鼠死了一大片。它们死有余辜。
猪的伤势终于无法控制,启老师决定:“送它归西!”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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