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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鸟
信息来源:    作者:本站发布 作者:曾凡仲    阅读次数:15476    发布时间:2013-08-25



我在这种时候离开妻子,算起来也实在不应该。然而,很多事情并非都能够顺应情理,顺应情理的最终结果只能是不断地伤害自己。就因为这样,我离开之前有意喝了太多的酒,酒精把我烧得全身滚烫滚烫的,我便有了勇气。我说,有一个十年没见过的朋友现在急切的想见到我。这个谎撒得很造作,不知是否可以让人信得过。妻子说,那你走吧,其实,我也没什么,还过一两天就没事了。她是背对着我回答的,看不清她的表情。镇里专门请去伺候她的那个女孩,站在一边,用一对小眼睛有些不理解地看着我。我说,反正,有人陪你,在这里我也是多余。这样说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甚至我租用的出租车都已经等在了医院的门口。

我风尘仆仆的赶回学校,酒意已经消失殆尽。叫来一辆摩托车,沿一条乡村公路颠簸而去。暑假时候,学校除个别班级的老师为找点外快在给学生补课外,所有老师都没在学校,所以,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要干什么。太阳很大,但是,摩托车是往高山走的,再加上心情不错,我没感到不舒服。只是抖得厉害,大腿和屁股有些酸痛。公路几面都是山,山上不是庄稼就一定是森林,都在一股劲的猛长,几乎全是绿色。偶尔能看见一两户人家,青瓦盖的土墙的房子,藏在树林或者庄稼地里。到了被人们习惯地称为大梁子的地方,公路在森林边上断了头,开车的小黄说,对不起,只能送到这里了。我付了车费,然后走进了森林中的一条小路。虽然是下午两点钟的光景,太阳却无法透过树林照射到我身上,我感到格外轻松,似乎压了几个世纪的重担一下子全卸下来了。

你还是来了,我想,你是要来的!

森林中窜出一个人来,吓了我一跳,之后我才突然发现是香桂,一个大姑娘,堵住我的去路,白T恤,白短裤,短发,红脸,还有两条细长的白白的腿……她身后,是一棵很高很粗的桂花树,只是显得非常苍老,似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扑过来,只是用双手抱了头,牙齿咬住下嘴唇。这个动作将她丰满挺拔的胸膛原形毕露展现在我的视线里,差点让我产生了某种冲动。

我等你很长时间了。

我没叫你等我呀!

我等错了?

我没说话,只简单地摇了摇头,然后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就朝前边走去。我很奇怪我今天能如此平静:我设想过见面时候的许多情形,当然包括凶猛地抱住香桂,以疯狂的姿态将她摁倒在草地上。

我们这里没信号,也没电话,联系你太费力了,我是跑到山那边打的电话。

回来很多天了吗?

不是,前天。还以为你在学校的呢,又不晓得你的电话。可是,在学校找不到你,费力查到你的电话,一打又关机了,好费力。你身体好不?

我说不上身体好不好,连心情如何都无从说起。几年了,我几乎就没有认真想过什么,所干的就两件事,一是教书,二是写写画画,其外就是吃饭和睡觉了。没有欲望,什么都正常。

师母官当大了,是不是越来越漂亮了?

大概是吧。

什么叫大概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是谦虚还是故意回避?有意义吗?

你算是长大了,有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吧?

当然。只是我一个打工妹,精彩的是别人。——对了,我读过你的诗歌,只是弄不懂。比如那句:热恋是山的颜色/在桂花香里/蓬蓬勃勃地生长。好多同学都说你写了很多东西,还说把我都写进去了,是不是真的?

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就要看你污蔑我没有咯!

我们就这么说着,走得很慢。路边长着很深很深的茅草,茅草里经常窜出一条小蛇或者壁虎,还有耗子、野兔。偶尔,能看见一只或者几只野鸡噗噗噗地从身边飞过。有很多美丽的蝴蝶,还有一些山蜂子以及五颜六色的蜻蜓。树木很高大,有的比人的身体还要粗,老皮子都已经开裂。经常能见到桂花树,大的有一尺多的直径,小的也有碗口粗细。山风的声音很清晰,还有脆生生的蝉的歌唱……起码两个小时才走出森林,然后绕过一个小山包,走进一块湿漉漉的坝子里,这就是香桂的家。

三年前我来过,现在再来,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变化最多的是香桂的父母老了许多,虽然他们很热情,却显得有些木讷,几句招呼之后再也找不到什么话说了。只有三年的时光,却让他们增添了一个世纪的沧桑。几个姑娘不知从什么地方赶了过来。她们的长相不怎么样,但穿着还算新鲜,显然也属于打工妹一类,或者都是刚刚从外面回来。其中一个是我的学生,我知道她的家离这里不远,走二十分钟就能到,三年前我也去过她家。她叫桂香,和香桂的名字相反,很有点意思。我所以记得她,主要还是因为她的长相:胖而且黑。

你们为什么都这个时候回来?

外边实在太热了,而且,过年回家车费太高。

桂香的回答很老实,她读书时候就非常老实。但是,她的语音似乎已经变化,带着点“广味” ,不知是已经习惯还是故意,让人感觉很别扭,特别是经常出现的“酱紫”或者“表酱紫” 

也有不老实的。一个女孩说:香桂说要回来结婚,我们能不转来吗?后来知道她被大家叫做“岔口”,意思是嘴巴不关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香桂?她要结婚?谁是她男朋友?

还是那个岔口女孩:当然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喽!

我问桂香:她说的什么意思,你清楚吗?

她是最疯的,她嘴历来就酱紫,一点都不关风。其实,她才想结婚呢。才十六七岁,谈了五次恋爱。

五次怎么了?正儿八经的耍朋友,只要肚皮头没装娃儿,拉一火车皮转来都不笑人!

桂香不再说话,跑进了香桂家的屋子里去。我很吃惊,桂香的年龄毕竟不大,但是,她可能已经有过了孩子或者是堕过胎什么的了。面前这个女孩,显然对男女之事非常敏感而且很有经验。那么,香桂呢?她谈过恋爱没有?

我的心情突然变得有些沉闷起来。

在香桂家,几个女孩逗留到晚上十点钟才离去,并且相约明天还来。从她们口中,得知几个人的关系不错,除了桂香以外,都在一家外商开办的皮鞋厂里上班,工资最高的是香桂,每个月都几乎能拿到一千块以上。那个岔口女孩也不错,一般都在九百到一千之间。其余的两个,技术上不如别人,也就八百左右。至于桂香,大概是收入最多的,但是却没有人说起她在什么地方上班。在香桂家,她的话始终是最少的,甚至表现出某种阴郁,似乎是经历过深重灾难一样。

高山的夜晚是很舒服的,凉爽、安静、恬淡。

几个女孩离开了,我问香桂,桂香出了什么事情。香桂:何必问呢,这种事情现在不少,不笑人。

我说:我只是想知道,她怎么会走上这条路的。其实,我还想说,像桂香这种女孩,就想变坏也很不容易。

脑筋简单,被骗了,整整跟人家住了一年。后来,就走了这条路。

我说:那你呢?

香桂有些生气:你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我讪笑:真话。

那我对你说,我朝思暮想的就一个人,一直没有谈过恋爱,甚至不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滋味。其实,我是最傻的一个,明知道不可能,却要坚持。三年,你说这三年是怎么一回事吗?

香桂的话里透着哭声,一种很压抑却能分辨出来的哭声。

四周有很多声音,除了凉风的声音以外,我分辨不出那些声音都是怎么来的。三年前的某个晚上,我也是听到了这种声音的,但是,那个晚上没有这样平静,我甚至只感到一种痛苦。

香桂的父母进屋睡了。

天上没有月亮,有十分明朗的星宿。

我握住香桂的手:为什么不打电话也不写信?

那你呢?

我敢吗?要是你说,你是什么人,你没有资格!那,我不是要痛苦死么?再说,我也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啊!

那你现在呢?你敢吗?

不敢……我,其实,这样最好,我很幸福……我希望你还是不要这样……

我想过的,但是,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香桂把头埋进我怀里,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腰。我感觉到了她身体的颤动,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气息,一种滚烫的气息。

我开始激动起来,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在燃烧了。三年前,也是在这坝子里,有很多人,是香桂的亲戚和地邻,来送别香桂的。其中,有一个叫桂香的女孩。桂香决定和香桂一起出去打工,她不知道我和香桂之间的故事。我孤独地坐在坝子的边缘上,几乎忘记了其他人的存在。我很疲惫,但是没有一点睡意,满脑子一片空白。直到半夜,桂香来叫我,递给我一双鞋垫,是手工做的,绣着双喜图案,还带有淡淡的香水味。桂香说,香桂已经睡了,她说她家里挤,你到我家里住,不远,翻过岗就到。我到了桂香家,在那里,我睁着眼睛过了一个晚上。

那个晚上,香桂家任何一个角落都飘着桂花的香味,甜甜的,似乎也是酸酸的。

三年前,如果有这么一刻,说不定情况完全不一样了。三年前,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那种欲望只差把我烤成灰烬,并且持续了很长时间。香桂走后,我开始写诗,写小说,写随笔。我没有想到我写的这些东西会发表,而且为自己赢得了很大的声誉。不过,写着写着,我懒散起来,甚至变得越来越封闭,几乎忘了和外界交往了。当然,这三年的时间,改变最大的是妻子,她的形象逐渐完美起来,最终光芒四射。

我知道,师母比我漂亮一百倍,她年轻,现在又当官,你舍不得她。我是什么啊,打工妹一个,老土,满身柴烟味……我以为,我们是完了。可是,你为什么要来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也许又是我的一次错误,就像十多年前犯下的错误一样。

但是,我的确感到幸福。在这样一个女孩面前,我找到了青春的感觉,尽管我觉得有些畸形,或者是一种变态。可是,谁能够抵御这种诱惑?多年来,我到底在寻求什么,是不是就是今晚这种感觉?

我们终于在半夜时候相拥着走进了土墙的小屋。可是,尽管香桂要把我推进她房间,我还是退却了。我感到了她浊重的喘息声,我甚至也觉察到了被我拒绝之后她的哽咽。躺在堂屋里那间我曾经多次光顾的木床上,又一次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我能想象得到,香桂那边,肯定也是没有真正的睡过去,她所盼望的,也许是被我给粉碎了。其实,我也粉碎了自己的梦想,我曾经急切地渴望着的是不经意间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还没有忘记别的什么……

                                    

 我妻子是个美人,并且还比我小了整整十岁。她正牌本科毕业,正在读研,而我只是一个读过两年师范的人,有个大专的中文学历,还是函授的。同时,她是镇长,是县、市人大和党代表,多次受县、市、省的表彰,可以肯定地说,再有三五年,混上个县级副县级不成问题。我是一个普通的教师,一个小小的语文教研组长。同时,我的长相也实在值得商榷,矮、黑、胖是我最为显著的三大特征。也许就这三大特征,终于成就了我和妻子的一个并不和谐的婚姻。

很长时间了,我几乎就没有和妻子一起走过路,甚至没有一起吃过几顿饭;最为要紧的,当然是有半年时间我们没有再同住在一间床上。不是妻子嫌弃我,是我不愿意。妻子比我要忙得多,不是下乡就是出差,不是开会就是接待(包括领导和群众)。我们很难得坐在一起,即使坐在一起了,相互也不说几句话:她是常常玩弄她那只小巧玲珑的手机,我则是看书或者看电视。偶尔有几个镇上的领导和干部来家里,却无法得到我的欢迎;如果是提着东西来的,那就要小心被我赶了出去。也有特殊的时候,那便是县里或者更上一级来了人。通常情况下,我还是会表示自己的热情的,不管这种表示有多么违心。可这之后,我还是会无一例外的走掉,我真的不愿意成为家里的一个配角。至于陪人吃饭,我是绝对不会参加的,因为那是妻子“带上”我,而不是我“带上”妻子。当然,妻子有意见,会说:你见不得人吗?你是哪一点比别人差了?事实上,如果我在,妻子一定要做出许多介绍,而且,格外深情:他是我老公,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她还要拉着我的手:他是学校骨干教师,他会写一些东西,作家,诗人,县政协委员……她是带着几分骄傲在介绍的,似乎是在赞美一个刚刚凯旋而归的大英雄。然而,我能感受到一种怀疑的目光:有你这种老婆,还不沾点什么光?

我不知道自己沾了老婆什么光。她多次劝我入党,我说:谢了。劝我当校长,我说:谢了。劝我改行当这样股长那样所长什么的,我还是说:谢了。我一个“谢了”,不知“谢了”自己多少追求和意志,但是,我还是坚持“谢了”,并似乎因此找到了几分男人的感觉。可是,谁都会认为我是借着妻子的成功得到了很多别人找不到的东西,也许妻子最初就这么想过。她说,世道变了,不只是男帮女衬,男衬女帮也可以呀!再说,一个家庭,也需要形象,而且,需要一个完美的形象,男盗女娼那种事情是来不得的。

妻子没有出格的地方,衣裳穿得中规中举,一言一行显得十分得体。有这样的女人,男人是不该吃醋的,而且没有这种机会。她甚至不会当着我的面和别的男人坐同一条凳子,背后她解释说,她从来就不习惯和任何男人一起坐。我亲眼看见,有一次,一个领导伸手准备同她握手,她装着没看见,转身招呼别的人去了。我相信她不是在表演,一个混迹政坛又非常漂亮的女人应该保持这种风范。

但是,喝酒和酒醉却是妻子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一次重病住院,就是因为喝酒。大概是计生检查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检查吧,从中午开始她就一直在喝,据说是把尿都喝出来了。能够喝出尿来,这女人是绝对不要命的,至于要不要礼义廉耻,那就很难说了。既然女人能够喝酒,我也可以喝酒,找几个小青年喝,或者社会上的小混混也行。所以,当政府办打电话告诉我,我妻子病了,需要连夜送走,我的反应是冷淡的:她是政府的人,问我做什么?我也病了,哪个管我呢?那时我醉了,还继续喝,我当然不知道妻子的确病得很严重。好像哪个领导说了句什么,也许是说我小心眼或者不通人情吧。

我和妻子是从不吵架的,甚至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唇舌纷争。每一次,她喝酒醉了,司机送回来,朦朦胧胧中,她总要说:不得已而为之,不得已而为之,这三十万(当然也可以是八十万)可是三十杯(当然也可以是八十杯)换的呀!这镇长真的就这么难当,难当……我是不能祝贺的,即使没有喝酒,即使她清清楚楚,需要我祝贺,我也不会祝贺,我最多“噢”一声。妻子何尝不是这样?每次发一样东西,或者拿到几十块钱稿费的时候,我绝对是需要妻子祝贺的,于是说:这写东西真不容易,这么长一篇小说,就这一两百块。通常,妻子会“噢”一声;可在一些时候,连这一声也不会“噢”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我彻底认识了香桂。说是彻底认识,是因为香桂是我的学生,只是以前了解太少,现在是正面接触了。我曾经问她,为什么有这么怪的一个名字,她回答不上来。后来到了她家,才发现高山地区桂花树很多,到了古历八九月,很多树上都密密麻麻开着细碎的小花,白色的,黄色的,橙红色的,到处都弥漫着一种香味,令人难忘的香味。这种揣测得到了印证,她父母告诉我,桂香的名字也是这样来的。当然,父母给她取名香桂还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她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就把她当男孩了。所以,初中毕业,父母还要她复读初三。如果是以前,我绝对表示高兴,可是,我却阻止她:何必呢,青春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吗?本来,我这句话没有过深的道理,甚至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理解,然而却得到了香桂的回应,她果然表示不再读书了,职校也不读了。那时的香桂还小,也就十六岁或者还要小一些,发育完全没有成熟,算不上美女。可是,她听了我的话,还邀请我到她家去。她说,我们那里景物才真的漂亮,你去看看吧。

国庆长假,我去了香桂家,七天不够,额外请了三天假。十天的时间,对于认识一个女孩已经足够了,如果是谈上恋爱,十天的高温能够把对方彻底熔化。可是,最初我没有这种冲动,我好像只是为了欣赏桂花香去的,或者是为了看看大梁子的森林去的。这个季节,大梁子上任何地方都能见到桂花树繁密的小花朵,花香笼住整个天空。香桂始终陪着我,钻进森林里边,了解了许多我从没见过的东西,比如白水孔,每天发三次水,那水都是米汤状的;又比如仙鱼洞,位于一条小河边上,洞里总能钻出一些小鱼儿,亮晶晶的,红红的,半透明状……我们采回了许多东西,是山菌一类的,煮着吃,别有一番滋味。山里的许多桂花正在盛开,森林里到处都能嗅到桂花的幽香。可是,不幸的是,我的手上或者是脚上经常钻进一些讨厌的刺,没事的时候会感到极为不舒服。香桂很细心,居然发现了这个令我感到烦恼的秘密,硬是要为我挑刺。她用一根很细的针,或者从身边摘下一颗一寸左右的野柑子的刺,放到嘴里吸一吸后取出来(她说口水是消毒的),像绣花一般,在我的手上或者小腿上专注的挑着。不痛,痒痒的,显得特别的舒服。那是秋季,香桂穿着一件洗的很薄很薄了的衬衣,凉风经常地将她的领口掀开,我不经意间埋下头去,看见了她被紧紧地包裹着的乳房,乳房之间明显有一条奇妙的沟。这个发现让我的胸口跳起来,能听出咚咚咚的声音。此时,我猛然感觉到,她原来已经是一只成熟的红苹果。我握住她的双手,全身都在颤抖,心脏好像要蹦出来了。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新鲜、刺激,一种燃烧的欲望竟然强烈到让人无法控制。我左手抱住她,右手慢慢从她的衬衣底下伸了进去。我感到她的身体颤动了一下,然后,她仰起头来,闭上眼睛……

回到学校,我发现自己已经魂不守舍,香桂瘦弱而动人的身姿深深地定格在我梦中了。我一直在回忆森林中的情形:我在飘着桂花香的森林中抱住她,抱得很紧,右手伸进了她的衬衣里面……我是第一回对一个姑娘使用这个动作,也似乎是第一回找到了男人的自尊,有了一种特别成功的兴奋。可是,我还是很快收住了自己的动作,接下来是道歉,泪水差点就滚出了我的眼眶。香桂的脸通红,靠在一棵衰老的桂花树上,背对着我,不说话,只看见她双肩在抖动,之后,我发现了她晶莹剔透的泪水,像泉水汩汩流淌。甜甜的桂花香味,无声地滑过我的双唇。

显然,妻子是有所觉察了,她说她需要和我好好谈谈。结婚这么多年了,的确没有好好谈过,甚至包括结婚初期,我们一直以一种沉默来对待对方。我们都没有什么话可说,可是,我们却做了夫妻。我们的心中都没有别人,我们循规蹈矩,也尊重对方,可却无法热爱对方。为什么结婚?我问自己。不知道妻子是否这样问过自己。所以,谈谈是有必要的,我也渴望着和妻子好好谈谈。不过,我们那次谈话极不顺利,大家吞吞吐吐,最后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妻子是这么说的:为什么对我这种态度?

我说:和你结婚,很委屈你,离婚吧……

小幻幻都五岁了……离什么婚呢……

小幻幻是我们的女儿,送县城读书了。我们都爱她,这也是我们婚后找到过的唯一的支点。

那你在外边……反正这样说吧,你是自由的……

你胡说什么啊?我从没有感觉你有什么缺点……

可是,你对我……有感情吗?

婚姻要多少感情?相互尊重不就是感情吗?

我们僵住了。大家孤独地坐着,什么也没得说了,或者说是嘴巴再也无法张开。直到最后,她说她要睡了,只是,我如果觉得可以的话,可以请个保姆,名义上的保姆就行。她说,她是不赞同离婚的,死也不行。我看得出来她很看重现在这个家庭,也许,不是她要把它当成避风的港湾,也许,她需要一个名义,这个名义是她不可或缺的一份包装。

香桂一直呆在家里,偶尔跑到什么地方给我打电话。我去过几次她家,照样在她的陪同下去森林里走走。但是,我没有再碰她一下,甚至不和她坐在同一条凳子上。她父母对于我和她的关系似乎已经完全认可,或者背地里还悄悄地表示欣慰,他们一定认为我们的关系超乎寻常了,这是他们渴望的。他们一辈子生下四个女儿,老大老二都嫁给了很寻常的地球修理工,老三在外地打工,找了个外省人结婚,据说那个外省人不怎么样,甚至有点痴呆。所以,他们自然希望至少能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女婿。在他们看来,教书的也是当官的,年龄的大小并不影响他们的心愿。然而,香桂没有向我暗示什么,我也没有准备主动出击。我觉得保持这种关系很好。

香桂的三姐催她出去打工,但是香桂不出去,理由是父母亲年龄大了,需要人照顾。我不在她家的时候,她很勤劳地种庄稼,喂猪,闲暇的时候,也上街买点小东西,或者跑进森林中去,独自疯狂地跑动。她说,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如果有一天真的离开了森林,离开了家乡的桂花树,她的生活恐怕就失去了意义。我的散文我的诗歌甚至小说很多是以森林为背景的,而且少不了桂花五彩斑斓的香味,后来,有的还发表在比较有影响的省级报刊上,但是香桂不知道。我的一首诗歌中,想象在森林中突然出现了一只充满桂花香的鸟儿(也许是天使),她在森林中飞翔,苦苦地等待情人的到来,从远古一直等到今天……

但是,有一天,桂香告诉我,她要和香桂一起出去了,当然还有同村的另外两个女孩。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中断了将近一年的联系,我几次去她家都没有再见到她。从她父母的口中,我知道她是在有意躲开我了。这种时候,我才感觉我要保持的那种关系已经不可能再延续下去了,我感到空前的孤独,甚至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桂香给我提供的讯息无疑让我既兴奋又伤感:毕竟,我还能见到香桂,但也会从此天各一方了。

于是,三年前那个特殊的夜晚,我孤独地坐在香桂家漂浮着花香的坝子中间,得到了一生中由女孩奉送的一双鞋垫——那也是我收到的姑娘赠送的唯一礼物。

那个晚上是一个噩梦。香桂始终没有和我打过一声招呼,离我总是很远很远。甚至,最后是把我赶到了桂香家。我以为她是准备彻底的告别过去了,她不想再纠缠一种虚无飘渺的东西了,那毕竟是畸形的变态的,甚至也是荒唐的。所以,我满脑子里都是愤懑:香桂竟然是如此残忍如此绝情!这个漂浮着桂花香味的夜晚,我品尝的是一种无边的酸痛,历经的是一个世纪的折磨!

但是,那双鞋垫还是给了我一些安慰。可也是因为这双鞋垫,经常使我陷入到一种难以解脱的境地:滥酒,懒散,无聊,失眠,恐慌……

第二天早上,大家把她和同伴们送出了森林,然后就由我一路陪伴前行。和人们挥手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泪光,我真希望那泪水是为我掉下来的,或者,在我们分手的那一刻,也能看到如此一幕。可是,我想错了:很长的路途上,她一直拉着桂香的手,悄悄地嘀咕着什么,却不和我说一句话;她上车之后,直到汽车开走,依然没有向我吐半个字,更没有看我一眼或者掉下一滴泪水。倒是在汽车离开的瞬间,我的眼睛居然酸胀得十分厉害,粘糊糊的滚下几滴泪来。

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或者写作中去。妻子常常不在家,我自己千方百计地渲泄我的孤独。我经常都走到学生中去,和学生一起跳跃、一起欢腾。我很受欢迎,我的课堂常常掌声雷动。为此,我经常受到各种形式的表彰。但是,我讨厌表彰,这些表彰似乎隐藏了妻子太多的阴影。所以,有一次,我对妻子吼叫:请你尊重我,我可以接受任何批评,却不接受那种虚情假意的表彰!妻子说:这个与我有关吗?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心理变态啊!工作干好了就该受表彰,我有那么大的魅力吗?我能够驱使得动全世界吗?

妻子说的的确有道理,但是,我还是感到有种屈辱难以消除。我不愿意接触更多的人,然而,一旦看见那双鞋垫,我会极度空虚,会和别的老师上街喝酒,喝得滥醉如泥。那当然要避开学生,我有足够的理智控制自己,绝对不能要学生知道我其实也是个酒鬼。我用钱很不节制,一个月的工资很难满足需要,如果不是每个月能挣到几百块钱的稿费,我早就欠下一屁股的账了。我吃在饭馆,还胡乱买衣服买鞋,有时候干脆把钱送给一些家庭环境不好的学生。我非常懒散,穿脏了的衣服从来就没有自己动手洗过,找人洗,或者是让几个住校的女生替我洗。至于洗头洗澡,跑到街上去进发廊或者浴室。

我是彻底堕落了。我等待着妻子发火,然后找借口闹上一架。但是,妻子很少回来,回来之后就是躺在床上酣睡,家里乱成什么样子她都似乎永远看不见。不过,有时她会笑,说这是男人的魅力所在,一个太严谨的男人是不会有出息的。这是表扬还是挖苦?

我真的很难理解妻子,她容忍了不该容忍的一切,我相信这不是因为她爱我,就像我始终相信她嫁给我完全不是因为爱我一样。我是希望她什么时候能大发雷霆的,那样我也就找到了离家的借口。但是妻子不会中我的圈套,她似乎懂得我的目的,所以,每说一句话都小心翼翼。而且,有一次喝酒醉了,居然温情脉脉地扑进我的怀里,小鸟依人的样子。接着,她对我说起她最近的一些成就:“坡改梯”得到四十万万,人饮工程得到一百万万,退耕还林又有万亩的计划,某某煤矿集团可能要落户卧虎镇,卧虎镇街道规划通过了,汽车站马上有人投资了......我没有表示祝贺,我对她的业绩从来不感兴趣,如同她对我一样。我曾经把发表在一家大报上的一首诗歌推荐给她,她说:我们这种人是不懂你那东西的,你那东西当不得饭吃。最重要的是,我发表了几篇论文,可以使我的职称再上新台阶,可是,她说,没什么,这年头,赝品很多,有银子就有枪手。再说,就评个中高评个特级不能说明什么。我知道,在她心中,我的斤两是很有限的,毕竟,她的每件事情都能做得惊天动地,我那点微不足道的成绩算个什么!就因为这样,我也开始对她的沾沾自喜表示不屑一顾,甚至有一次,她从省城打电话回来,问我看新闻没有,说她发言了,现场直播的。她很兴奋,像是小孩要讨老师的表扬一般。我说,我从来不看地方台,没意思。其实,我是看了的,毕竟妻子是省的先进,她发言的风采还真的不错,不到二十分钟,掌声响了八次。我也有过同样的遭遇,某次笔会,有许多著名作家参加,也是现场直播,我发了言,整个会场掌声雷动。有人告诉她,说你的那一位还真的有包药。她笑着回答说:旁门左道,不值一提!要知道,就我的这次发言,很多人至今还津津乐道呢,香桂还为没有目睹到这一情景而遗憾呢!所以,妻子无论做出何种表示,在我看来,很苍白,毫无意义。

我不知道,我与妻子的结合是不是从一开头就出了什么问题。

香桂离去的那些日子,或者说,是她突然离开之后的一年中,我是十分难受的,我甚至想辞职,真想追到天涯海角把她找回来。我向许多人打听她的下落,可是,我的任何努力都是白费功夫。我捧着她给我的那双绣着双喜图案的鞋垫学抽烟,学喝酒。如果是节假日,我白天蒙头大睡,晚上通宵达旦地看书和写散文小说诗歌。困了,猛抽烟,猛喝酒,然后哭泣或者吼叫。这些当然是直到现在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我想,应该把这些告诉香桂,可是,又觉得这样做是很荒唐的:目的是什么啊?

妻子终于托人带信给我了,说她和幻幻都已经回了家,一家人也该团聚团聚了。她知道我在香桂家,但她喜欢对别人说:他尽干那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疯疯癫癫的,就算着往大梁子跑。她的话的含义很明显:他是去找素材呢!她不想让人知道她的丈夫是一个不纯粹的男人,一个不忠实的男人。

我当然还得说明,其实,我也没有做出任何越轨的事情,毕竟,我的年龄已经不小了。本来我是想早些回去的,可是,香桂却病了两天,高烧。香桂说,是伤寒,找人输点液就好了。病好了,她又说,这么长时间没在家了,回来,应该去看看所有的亲戚,希望我能陪陪她。她告诉我,很多地方是我没去过的,有很多特色,如果写出来,肯定不错。不知为什么,我居然就跟着香桂走了。

第一天早晨,我们穿越了香桂家后面那片很原始的森林,走了足足五个小时,绕过很多山梁,到了香桂舅舅家。这里住了五户人家,都姓潘。五户人家的房子全是土墙的,盖的是茅草,很矮,很小。房子的四面都是山,树林中间种了些包谷、小米之类的庄稼,虽然是古历七月了,包谷才开始挂红须。走进香桂大舅家的坝子里,立即得到了热烈的欢迎:两个五十多岁的男女从山坡上跑了回来,后面还跟着四五个小孩。接着,又来了几个男女,都在四十岁以上,头上都顶着白帕子。他们一一地和香桂打招呼,亲热得就像几十年没有见过。小孩们就围着我转,好像是看西洋镜。香桂介绍说:大舅、大舅娘;二舅、二舅娘;三舅、三舅娘……之后,说:他,他是我老表。她的介绍很含混,似乎更要突出的是我和她之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关系。然后,所有人就围着我,开始打听我的所有情况。香桂没有把我的情况全部说出来,特别是隐瞒了我的年龄、我的妻子是镇长等事实,强调说我是作家,是诗人等等。大家似乎不懂什么作家诗人之类,香桂只好说是写书的,就是写《西游记》那样的人,很少见的。有人就说写“西游记”好啊,多一个孙悟空就更闹热了。问我二十几了,香桂说,人家三十多了,人家保养得好呢。有人就说,三十几不大,你,桂桂啊,你都要二十了吧?……

没人在面前,香桂就看着我笑,说她是从来不撒谎的,可是今天却说了假话。其实,年龄大小没什么的,只要是合得来就行,可是,你看起来真的很年轻。她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说:如果你不累的话,我们到山上去,你不晓得,我小时候把这里的每一座山都爬完了……你喜不喜欢爬山?

我说,我是爬山长大的。我的确是爬山长大的,很小时候我就到山上去砍柴,割猪草,什么都干过。我告诉香桂,有一次我滚了好高的一坡,摔成重伤,没有钱医病,差一点就死了。我说,我记得那天是我满九岁。香桂问:后来是怎么好的呢?我告诉香桂,是我妻子爷爷他们拿钱医好的。我想说,我家和妻子家有许多因果关系,但是,话到嘴边,又没有说。

山上格外凉爽。如果是在学校,正是热得坐不是睡不是的时候,可是,在这里,凉风呼呼地吹着,天上的太阳十分柔和。野鸡、山兔在树林间乱窜,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动物旁若无人的在欢快地歌唱。我在草地上躺下来,居然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醒过来,香桂正在专心致志地给我拈白头发,说她记得很清楚,有四十八根了。她给我拈白头发的那种感觉十分舒服,不知不觉中我又再次睡去。

住了一个晚上,我们又到了香桂的姑妈家,走了不短的时间。尽管很累,还有些腰酸背痛的,可我还是随着香桂去了一条小河边。这条小河与一般的小河不同,它是从很高的山上流来的,一路上有许多瀑布,有许多水潭,水潭里有螃蟹和小鱼。香桂跳进水里摸鱼,我也情不自禁地跳进去。我们把捉到的鱼破了肚,在小河边烤着吃,虽然感觉味道并不好,可是却特别惬意。香桂不会水,我教她游泳。她不愿脱衣服,全身水淋淋的,白色T恤衫紧紧地贴住胸膛,美丽的乳房在阳光下欢蹦乱跳,闪动着熠熠的光辉。这个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把她压倒在河滩上,然后去探索她身上所有的秘密。可是,当我靠近她的时候,却胆怯了,说:走,回去吧。

老实说,这么多年,我和妻子之间是没有这种感觉的,我们甚至都没有在一起散过一回步。我不知道自己和妻子之间到底是否真正谈过恋爱,也记不清楚我们之间是否曾经有过什么冲动。我们的婚姻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的地步,前前后后,似乎没有说过几句话。香桂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我也没想过要让她知道这些。她的纯净让我感到害怕。

回香桂家的路上,香桂说她家的亲戚特别贫穷,但是却来往非常密切,而且一直相互照顾。她说,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出去打工的,但是,亲戚们劝她说,在外边去了,说不定还可以找到好婆家,以后就不用再呆在大山中受穷受苦了。他们是不知道她心中的秘密的,现在,他们似乎感觉到一点什么了,可惜的是,他们肯定想错了。香桂终于流泪了,她说,在外边,其实有很多人喜欢她的,她天生讨人喜欢。而且,还有不少人劝她见好就收,不要标准太高。然而,她老是对那些人没有兴趣。她说,有一个四川的,很多女生追,可他就只喜欢她,见什么都给她买,又写信又打电话。然而,她就是不要他的东西,也不接他的电话,更不回信。他不死心,今年过年的时候,他找过来了,还带来一部很时尚的手机,说是不能成为一家人,交个朋友也行。结果她还是没有接他的东西。他一气之下,把手机扔进了大桥下的河沟里,从此再没有看见过。有人说,那个人最后疯了。她还说了一个,是本地的,叫邓虎,人还算马虎,很有能力的,也追了她好几年。

我十分平静,或者说,理智让我冷静。我说我年龄不小了,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能有一份机缘已经很满足了。我说:其实,你应该出去,说不定你的白马王子就在什么地方等着你呢。我的话说得酸溜溜的,眼睛里似有泪水在滚动。香桂说:我还是不想出去,我晓得你很苦很孤独,但是,我真的不要求哪样,只是,你能够说出你心里的话我就足够了……

我们在一条小水沟边上停下来。水沟上面是一个很深的洞,洞口的风很大,让人感觉有些寒冷。我低下头喝了很多水,站起来,把香桂拉进我的怀中。我感觉香桂的手和脸都滚烫滚烫的,像是刚从蒸笼里边取出来。并且,她额头上,汗水正在奋勇奔流。我仰起头,树林遮住天空,阳光一缕一缕地透射下来,直晃我的眼睛。一滴泪水终于挂在我的脸上。香桂把我的手取开,径直超前走去。她的身体有些晃悠,似乎一阵风就能够将她吹倒。

是香桂把我送出了森林。我本来是不要她送的,但是,她坚持要送。事实上,一路上,我们几乎都没有说话,但是,我还是保证很快会回来。这几天,我过得非常惬意,很长时间来郁积在心里的不愉快全部烟消云散了。将分手的时候,我拉拉她一直滚烫滚烫的手,虽然很简单,但是,我还是心潮澎湃的,都想喊叫了。我看到了香桂眼睛里闪动的泪光,那是令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得泪光。我多次说:回去吧,回去吧,我很快会回来,很快……

一辆山地越野车开了过来,停在森林边上。汽车通体黑色,在森林边上闪动着耀眼的光芒。那是镇里的车,妻子就常坐着或者开着它下乡、出差。显然,是妻子派了来的。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是典型的帅哥。但是,我不上他的车,我讨厌坐这种车。我告诉司机,我来这些地方本来为的就是体验生活,我不想坐车。司机很茫然,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说服我上车的理由,只好跟着我慢慢地移动。他也许是在想,我走累了一定会坐他车的,因此显得格外耐心。这使我非常不满,我懊恼地吼叫起来:回去告诉你们镇长,我晕车,我不想坐车,不要再浪费时间,我看不惯别人这样监视我!

司机最终自己走了,车尾带起漫天灰尘。它一颠一簸地朝山那边开去,消失在山的尽头。我感觉非常兴奋,我的拒绝使自己感到了一种成功,因为我的自尊得到了捍卫,我是高傲的。正因为如此,我走得并不吃力,相反,蓝天底下绿色的山野激起我丰富的想象,一种诗情在心中突然萌发了。这里真是诞生爱情的地方,这个季节最适宜爱情的成长。尝够生活喧嚣的人,在这种环境,独自走走,是一种多么幸福的享受啊!这里是爱情拐弯的地方,有谁能够把她虏走?我的脑海中,又有一只充满桂花香的小鸟在飞翔,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之上,在飘动着白云的蓝天底下,显得格外舒展而美丽。

不知走了多久,手机音乐突然响起来。我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现的是妻子的名字。我没有接,任由它响了很长时间。但是,它很快又响了,不是音乐,是短暂的提示音,妻子发来短信。打开,短信说:我来接你,我求你了,希望不要苦大仇深的样子。接下来又有一条:我是爱你的,你知道吗?难道世界上所有文人都是如此不可理喻吗?

我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闷起来。我没有感觉自己苦大仇深在什么地方,也没有感觉到我在妻子心目中还有多少位置。但是,我还是意识到自己做得有些过头了。我终于给妻子回了这么一条两个字的短信:感谢!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该感谢什么,我需要的是一种散漫的形式,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或者是一种自尊。

在山垭口我再次看见了那辆越野车,一路颠簸着向我开来,停在我身边。妻子打开车门走下来,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我发现她的身体已经明显衰弱了许多,眼角上甚至藏着几分憔悴。她没有刻意打扮,甚至根本没有化妆,她知道我不喜欢一个女人矫揉造作。

走吧,上车吧。

我沉闷地爬到车上去,点上一支烟,打开车窗,头伸到窗外,凶猛地吸起烟来。汽车慢吞吞地启动了,又在山路上颠簸起来,像是在疯狂地舞蹈。车的噪音很大,车外的灰尘比车跑得快,波浪一般朝着车的前方滚动,灰尘扑打着我的脸,不断钻进我的嘴巴和鼻孔。我丢掉手中的烟,把头放回到车窗里,关好玻璃窗户,然后闭上眼睛,在空调冷浸浸的微风中,准备找一种困倦的感觉。

你就不想幻幻?她可能都已经记不得爸爸是哪个了!

我没有回答,我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幻幻到县城已经整整三年多了,三年,足以磨灭整个世界,何况我对幻幻那点朦胧的爱呢?我已经很麻木了,在妻子面前,我丧失了思想。其实,从一开头我就没打算把幻幻送走,可是,妻子坚持要送,理由当然是要让女儿接受最优质的教育。她的言外之意是非常清楚的,这里除了条件不好之外,是因为幻幻的父亲是不称职的,是不值得信赖的。这之后,我很少见到幻幻,好像是被她妈妈藏起来了。我感到有些冰凉。

你记不记得幻幻这个名字的含义?这是你取的名字,你应该记得。

记得有什么意义?记不得又有什么坏处?

妻子沉默很久,说:其实,我明白你心中的幻想,我当然清楚你是个有才华的人,为了我,你失去太多。你的所有梦想都破灭了,你只剩下幻想,你的希望都在我们女儿的身上。也许,我坚持送走女儿确实伤害了你,或者,我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所有这些都使你不满,是不是?

为什么突然想起要问这些?

其实,幻幻没有回来。我是提前出院的,我要回来办一件事。——你记不清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今天?今天不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吧?

记不得?那你好好想想吧。

我们到家的时候是下午两点了,我迷迷糊糊走进屋子里,在沙发上躺下,紧紧闭上眼睛。妻子端了一盆水过来,放在我面前,很温情地用湿毛巾给我擦脸擦手。我感觉到一滴热乎乎的泪水掉到了我的脸上,紧接着又是一滴。我睁开眼睛,坐起来,茫然地看着妻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真的记不得了?

我没有什么时候能够真正的记得自己的生日。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别人对我的生日感兴趣,而且,即使是在生日这一天,我该遭遇的还是照样会来。小时候,我还得上山干活,如果敢于违抗,肯定会遭到父亲或者母亲的一顿打。那年的那个生日,我在山坡摔倒了,双手骨折,头上还摔开了一条两寸多长的口子,骨头都在外边了。要不是妻子她们家,我这条生命怕是早没有了。后来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连不断地发生,都是在我的生日:甚至父母亲前后死去,恰好都是在我的生日这一天。可以这样说,我怕这一天,所以,我更愿意忘记这一天。

然而,我还是被妻子感动了。她给我的礼物居然是一套西服,一条领带,一双皮鞋。虽然这个季节买这些东西早了一点,但我相信她是费了心思的。同时,她还亲自做了一桌饭菜,整个过程格外认真。我们一起喝酒,喝着喝着,妻子居然哭起来,她说她心里很苦,感觉人生好累。她说,她是个现代女性,可却要固守传统的道德准则,还要守法,还要协调方方面面的关系。一个女人,看起来,要在事业上成功,真不容易。是哪首歌说的,有家的感觉真好,这是真理,是真理……

妻子最后睡着了,就趴在饭桌上。她的眼角挂着一滴泪水,晶莹剔透。

十五年前,我邻居家的一个女孩在中考中落榜了。这是个连续考了三年的女孩,当她得知再次与中专无缘的时候,她疯狂地奔向一条小河。我们许多人把她追了回来,千方百计地开导她。可是,谁也清楚,她已经没有机会再读下去了:先是爷爷奶奶去世,她母亲又在两个月前死去,为了给几个老人看病,家里欠下了很多帐。父亲曾对女儿说:今年要是考上了,我就是要饭也让你读;要是考不上,那你就必须出去打工。现在,女孩就剩下打工一条路了,而她不会甘心,她不想再做一个母亲一样的女人!

这个女孩后来成为我的妻子。

那时,我父母已经先后去世了,两个姐姐也都相继出嫁。我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长期呆在学校。我不喜欢窜门,更不喜欢打牌,除读书多一些之外,毫无特长可言。我的工资很低,但是我不会乱花一分钱,吃穿很节俭,唯一舍得用钱的是买书。我敢保证,那时没有女孩喜欢我,她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应该是家庭环境很好又长得人高马大的那一种,像我这种长相、我这种环境,如果是思维正常的女孩,那是不屑一顾的。但是,我教书很用心,一直是毕业班班主任,上语文,还是语文教研组长。妻子那时是我的学生。她读了三个初三,我教了她三年。三年中,她是话最少的一个女孩,也是最瘦弱的一个女孩。不知为什么,她那时似乎长期营养不良,长到十六七岁了,还看不出一点开始发育的征兆来,有人说她是一个死核桃,活脱脱一个丑小鸭。但是,不知是否是因为我的命是她爷爷救回来的,我对她格外关心,经常辅导她。她的第一个初三成绩很差,到第三个初三的时候,已经是班上前五名了。可惜的是,最后她还是落榜了。这个消息本来是我告诉她的,我还没来得及安慰,她就拼命地冲了出去。

我决心帮助这个落榜的女孩。

我亲自把她送进高中的校门。我对她说:考一个中专有什么意思啊?你看我,一辈子都只能呆在山沟里了。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我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果然到了,她考上了省城的一间大学。为给她筹钱,我卖掉了父亲留下的房子。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省城的信,那是一封沾满了泪水的信。信上说:我所以接受你的帮助,不仅仅因为我家里贫穷,还因为我深深爱你。请你相信我的真诚,我可以把心全部掏给你看。这信让我始料不及,我这才想起,在整个暑假里边,她和我在一起时候的眼神就相当特殊。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与三年前比较完全不一样了,用两个词形容,那就是婷婷玉立,楚楚动人了。可是,我一直没有这么想过,更没有认真地端详过她。我始终觉得,我帮助她,完全是因为同情。我给她回了一封信,告诉她不应该东想西想的,那种事情不是几句话能够说清楚的,还早。然而,此后,她的信越来越多,语言也越来越热烈,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有了一种滚烫的气息。

那年暑假,她走进我学校的寝室中。她已经不再是丑小鸭,而是真正的白天鹅了。她的眼睛顾盼生辉,妩媚的身体像一团燃烧着的烈火。我无法抗拒,在她热烈的拥抱和哭泣中,我把她扑倒在床上……

我们终于结婚了。她小了我整整十岁。

我说不清自己对妻子有多少感情。我感到恐慌,我有太多的地方不如妻子,不如别的男人。我不知道妻子选择我是因为感激还是因为真的爱我。所以,当她离开家门到单位上班的那一刻,我就十分地紧张起来,都想进行跟踪了。事实上,很多人都在背后议论说这是很不般配的一场婚姻,他们甚至在背后预言:这婚姻一定是脆弱的,经不起考验的。

但是,我一直没有发现妻子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甚至没有任何一点风声对我的声名不利。

妻子是个很勤奋的人,在单位上特别受欢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妻子工作的第二年就成为正股级干部,第三年又提升为副科级,接下来成为女镇长。

这当然让我恐慌。在这镇上,有能力的人不少,本科学历的也有几个,可是,偏偏妻子成为了最受重用的人。我听说过许多故事:某某为了当上一个什么股长,花了一年的工资;某某为了进办公室,居然用妻子做交易;而县城里的某某,为了当上副局长,竟然出卖了自己的女儿!妻子漂亮,这是她最大的本钱。这年头,当官的男人们都是猎犬,他们的眼睛要么永远盯着女人的屁股和乳房,要么就永远盯着别人的腰包。在我家出没的男人们,每一次来,喝得滥醉之后,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甚至当着我的面就往妻子身边挤。他们的眼睛燃烧着欲火,都能够把我烧成灰烬了。

我开始拒绝妻子,包括她所给我的一切。

妻子说:你是不是吃醋啊?你看你老婆是那种人吗?我承认,不少的人要打我的主意,可什么男人能比得上你呢?

我感觉妻子的话很造作。起码,在这个世界上,像我这样的男人实在太多了,而比我优秀的男人也不少。比我优秀的男人,是因为他们有权有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们可以掌握很多人的命运。

妻子开始喝酒了。如果仅仅是一次,我可以理解;如果是两次,我可以忍受;但是,三次呢?四次呢?如果是在半夜由别的男人送回来的呢?那么,在外边,是不是由什么男人送进宾馆呢?

我不需要妻子做出任何解释,妻子也似乎不准备做什么解释。偶尔,我家里来了客人,是女性,妻子会说起女人在官场上不容易。当然,在感叹之余,她会强调:我还是坚持一点,那就是人格,人格是千金难买啊!显然,她这话是很需要我听到的,否则,说得再多也是没有意义的。她也要说到喝酒的事,说那真是不得已的:比如到外边要钱吧,人家说,喝一杯一万,为了这方水土,就得豁出命去!男人们把你灌醉了,他们才疯狂得起来,才有机会占点便宜,可是,女人,你得注意了,因为你是女人,你必须抬起高贵的头颅,对那种狂妄之徒,你必须给他当头一棒,让他们知道真正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妻子这样的解释不多,而且不会对我说这些,只是尽力地要让我听到,感觉到。然而,我常常是要躲开的,这些东西是虚无飘渺的,能够说明什么呢?

我估计妻子对我的许多行踪是知道的,但是,她保持了沉默。这对我来说,绝对算不得什么好事。实际上,我没有准备违反自己的婚姻,甚至在维护。然而,我想,如果妻子正式对我的行踪加以指责的话,我肯定会借此机会大闹天宫的。不过,妻子没给我这种机会,或许是因为她觉得我没有过分的地方,或者就是在官场的这么多日子,她学会了容忍、学会了包容,要不就一定是在等待。也许她是对的,我和香桂虽然从表面看似乎有些关系暧昧,却没有不轨行为,或者说是没有达到危及家庭这一步。最重要的是,香桂后来就出去了,一走就是三年,三年就是漫长的三个世纪,足以磨灭一个人的所有意志。我想看到妻子的反应,甚至从她的脸上看到幸灾乐祸的表情,看到她把我的痛苦当成一种享受,一种快乐,这样我就找到了她心肠狠毒的证据。可是,她的那张美丽的脸永远充满着疲惫或者憔悴,有时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惶恐。我是无法深入她内心的,但是,我不会主动去理解她,我只是默默地怀念已经消失掉了的时光。然后,开始喝酒,开始写我内心最难受的那些东西。

那年,我去了大梁子,是去避暑还是去寻找某种灵感,或者,干脆就是为了寻找香桂而去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去了。在茫茫的森林里边,我才发觉自己格外渺小,产生了几分恐慌的感觉。在这里,手机没有信号,也不容易碰上一个人,甚至看不到路的痕迹。最初我是感到舒畅的,毕竟,这里的空气那样的清新,自然界的各种天籁之声也好像是一首又一首美妙的抒情诗,而且,心里似乎还有某种美丽的期待。可是,后来肚皮饿了,接下来感觉口渴了,并且伴着疲惫来了瞌睡。时间长了,有了紧张,这紧张又逐渐转化为恐慌了。

我在森林里边茫无目的地乱跑,直到下午两点了,我见到一座小山包下的人家户:土墙,茅草的房顶。我沿着一条时隐时现的小路,穿过一片嫩幽幽的包谷林,走进了这户人家的坝子。坝子外边是一些杉树松树李子树梨子树,还有一片苦竹林,苦竹林前边则是几棵长得十分茂盛的桂花树……一个男人坐在一条灰扑扑的长条板凳上,无精打采地用一条长烟杆吸着叶子烟,云笼雾罩。见了我,他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看了我好一会,才赶忙叫坐,同时朝屋子喊叫:桂桂也,有人来了!立即,屋子里有一声脆脆的回应:来啦!

走出来的居然是香桂,非常滑稽:光着双脚,裤筒也卷起老高。见了我,似乎没有做好准备一般,转身就跑进屋子里,很快出来了:裤筒已然放下,还穿了一双干净的球鞋。她向我笑笑,脸盘通红,牙齿雪白。

我是来……

你是来我们家,其实,我晓得你要来的……

我没有做好准备,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答。

么爷,这是胡老师。胡老师,你晓得不?我多次说过的,就是胡老师……

稀客,稀客!

男人这么叫着,走进屋子里,不再出来。香桂似乎意识到什么,解释:他就是我爸爸,我们这些地方都喊么爷,是落后……

你到底是准备读书呢还是准备出去?

不读书也不出去,我就晓得你要来。我立即煮饭……

就这么简单,我在香桂家里居然住了下来。高山是没有蚊子的,也没有毒气,可以说,那空气就是最好的消毒剂。另外,晚上,倒在床上就可以入眠,特别是疲倦了,没有任何一点汗水,还不用做梦就能睡到天亮,第二天格外有精神。香桂陪着我去森林中捡一种叫松菌的东西,碰巧还能捡到三瓣菇这种地地道道的山珍。森林中有许多山桃子、山柑子、山李子之类的野果子,味道不好,有的干脆像是永远都不能够成熟的,但据说却是很好的药材。我们去了白水孔,去了仙鱼洞,还到了猴子山、月亮岩、柴狗沟等许多去处。香桂自然无法将这些名字的来历向我一一做出介绍,但是,每一个地方都有它不同的特点,在每一个地方都能够舒舒服服地呆上半天。

如此长时间的不在家,妻子应该会产生怀疑,并且,我的心中还是有几分不安的。可是,回到家里,或者说是见到妻子的时候,她仍然是老样子:既不表示不满,也不表示高兴;偶尔说几句话,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秋季学期到了,我的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中去。但是,到工作轻松下来,还是会想起在香桂家的那些日子。没有什么好的东西招待,甚至饭里少不了要兼上一些包谷面,菜里也没有什么油腥,但是,我感到胃口特别好,很舒服。睡的也不怎么样,虽然香桂把家里最好的被盖都使用上了,也洗得很干净,但是,和我家里比较起来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睡在堂屋里边,没有电灯,要看看书很不方便,这种时候,香桂要给点上一盏煤油灯,烧一杯蜂蜜茶,然后坐在我的床对面,专心致志地看着我。我们也会说些话,无关紧要的,但是很真诚,很舒心。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我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很幸福,像是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现在,我感到孤独而且紧张,真的好想再见到香桂。

之后不久,妻子把幻幻带回家来,但是孩子已经忘记了我是谁,见了我就哭,要抱一抱更是不行。我很酸楚,这是一个严重失衡的家庭,我的存在是没有事实上的意义的。我烦躁到了极点。好在妻子很快就带着孩子走了,走得一声不响。我既感到了一种解脱的轻松,也感到空虚。就是这个时候,香桂突然来到我家里,还带来许多嫩包谷。我差一点就热泪盈眶了,她的到来无疑是雪中送炭,或者说是我的一次久旱逢甘霖。可是,我看到了周围的人们奇异的目光,他们也许会背后议论: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居然背着老婆干这种事!他老婆可是镇长!卧虎镇的镇长!

事实上,我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就像在香桂家里一样。香桂只给我做饭,陪我看书或者看电视,有时候也到山上或者街上去走走。虽然免不了要坐得很近,相互都能够听到对方的呼吸,但即使十分冲动,最多还只是碰碰她的手。我不是要说明自己的品德如何高尚,如果是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你是无论如何也高尚不起来的。而且,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我不高尚,因为,在森林里边,我还是将手伸向了她的胸脯……虽然我道歉了,可是,从她闪光的眼睛里,我看见了她的热切。她自此把我看成了她青春的一部分,很多时候,她的泪水就像是示威一般,拼命地在我的眼前滑落。我自感罪孽深重,我对自己的智商屡次产生怀疑。

人总是奇怪的,奇怪的都无法看清自己了。我感觉妻子对我是有感情的,甚至也看出了她的烦恼和痛苦,也想安慰她,亲近她,给她以温存,可是,一旦碰面就倍感压抑,不想说话,不想呆在家里,甚至没有任何食欲了。最难受的是什么人到家里的时候,不管这个人或者这几个人是她的下属还是上司,我都会以仇恨的眼光直射他们。妻子在这种时候总是很尴尬的,我甚至能够看到她眼睛里的愤怒,但是,她会说:我老公是非常优秀的,如果能够让她在我这个位置,对老百姓的贡献会更大。她是在为我开脱不恭的罪名,也是在为自己开脱,但是,我会更加愤怒,因为这种开脱使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渺小了,微不足道了。

妻子真的应该知道我心里有了秘密,我不相信她对我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耳闻。

那年的国庆长假期间我去了香桂家,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整个大梁子的天空都弥漫着桂花香。我告诉妻子,我要去看一个叫香桂的学生,她很尊重我,我们一直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这明摆着是在告诉妻子,我有了外遇,而且这外遇已经到了很深很深的程度。我不知道是否是想激怒妻子,反正是说了,而且收拾了东西就要出门了。可是,她没有阻止,相反,还问我,要不要叫司机送一趟。这是个奇怪的女人。她应该阻止,我也应该有个发泄的借口,可是,她就这样支持了我,就像是在怂恿我去犯罪。

那之前,我和香桂之间,仍然就是那么一种不即不离的关系。不过,这一回,我和香桂的关系却上升了一格:在茫茫森林里边,我抱住了香桂,手伸进她的衬衣里边,第一次真正抚摸一个少女的正在蓬蓬勃勃成长的胸脯。四周都是桂花的香味,香味在山风中漂浮,在我和香桂的身体之间荡漾。那是使人神魂颠倒的一幕,如果再向下面发挥下去,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只需要把她往草地上一放,只需要轻轻地揭开她的外衣,所有的秘密都不再是秘密了。可是,我道歉了,我抹掉脸上的泪水,战战兢兢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自己当时何以产生了一种想占有的强烈欲望,这是一种胆大妄为的冲动,这种冲动的后果到底会是解放呢还是从此给两个人或者三个人套上了精神枷锁?香桂没有看我,她身体靠在一棵开始枯萎下去的桂花树上,全身剧烈颤抖。之后,她带着泪水跑掉了,三天的时间里,我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这将近一年的时间,只要看见我,她就跑去桂香家。那么漫长的时间,她躲我,又想见我 ,但最后她还是绝望了,于是,在桂花再度飘香的时候,她走了。

就是这一次回家之后,我和妻子终于有了一次很不愉快的谈话,甚至发生了争执,提到了“离婚”两个字眼。妻子最后强调,离婚是不行的,你可以请个保姆,名义上的保姆就行。显然,她的意思是可以容忍我把香桂正式喊到家里来,但不能破坏家庭的形象。我知道,她能做出这种决策,恐怕是她担任镇长以来最艰难的一次。而且,这种决策绝对是隐藏在泪水里边的。当然,也不排除她的某种大胆设想:你敢吗?如果是这样,妻子的深沉就太可怕了。

后来,我再去香桂家,是送别。那时,大梁子的山山岭岭全笼在一片香气之中了。我的确不敢跨越雷池,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香桂从我的眼前消失,消失在桂花飘香的季节。这之后,我学会了喝酒。我没有尝到喝酒的快乐,但是,却能够找到一种暂时的麻醉或者解脱。事实上,妻子也经常喝酒,似乎是为了响应我,两个人可能同时进入家门,床上倒一个,沙发上倒一个,都以一种近似疯狂的呻吟来代替家庭应该具有的一切。

从香桂家回来之后,差点被妻子感动了,而且,确实也想过应该尽可能地忘记香桂,忘记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然而,很多东西不是能够想怎么办就能怎么办的。当妻子一走,我就又想起了香桂,甚至很想立即到她家里去。当然,我最终还是克制了自己的这种冲动,呆在家里,看电视、看书、写点什么东西。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也是我唯一的消遣方式。但是,香桂的电话却打乱了我的这种平静。

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态度?好几年了,我真的忍受不了了!

我听出了她电话里的哭声,哭得地动山摇。

本来,我没有想过要你为我做什么,可是,现在不行了,你必须保证!

香桂的语气是十分坚定的。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这样没头没脑的,你让我怎么回答你?你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

可是,有什么用?那是在镜子头的,解不了渴,也吃不得。我真傻呀,这么远的跑回家,就是为了会上一面?

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合适吗?

是我不合适你吗?我没有工作是不是?我不是镇长?我没有你那个漂亮?

电话的那一头,香桂在声嘶力竭地吼叫,大口喘息的声音听得明明白白:我估计她的脸已经完全被泪水包围了。我无法说话了,汗水很快就把我胸前的衬衣湿透了一大片;我感觉脸上、头发上都在冒蒸汽。我任由她在那边哭叫了很长时间,渐渐的,声音小了下来,只听得见喘息声了。我还是没有说话,我估计她应该能够告诉我原因了。

你真的喜欢我是不是?你……爱我……是不是?

好像是小孩撒娇。

你在骗我是不是?你是玩弄我……是不是?

你不是在说废话嘛!可是,我们保持这种关系不好吗?你平静一点,冷静一点。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做什么,我会尽力的。你听着,我真的喜欢你!

那你说,我现在怎么办?我想到你家里来,你欢迎不?

那你来啊!我热烈欢迎!

那我挂了,啊?

挂断电话,我非常茫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我印象中,香桂像今天这样哭叫是从来没有过的,而且也似乎与她的个性不一致。也许她是受到了什么特殊刺激。我突然想到了妻子:莫非是妻子去找香桂了?我感到了几分不安,也许,该发生的事情立即就会到来了。也许,我和妻子该大动干戈了。

果然,晚上接到了妻子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幸灾乐祸地大笑:你是头脑发昏是不是?那个人又黑又胖,而且肯定不是处女,你也看得上?是盐菜还是酸菜,捞到就是一碗?哎哟,我说,怎么这么一个女的就把你搞得神魂颠倒了?

我感觉是受了污辱,咆哮起来:是,她是不行,可是,我就看得上她,你怎么样?你不感到羞耻?为什么我会盐菜酸菜的都要,你没有想过?

那边突然不笑了:你是怎么了?我没有伤害你啊!好啦,以后再说。

妻子挂断电话。

我感到模糊了:妻子是去找香桂了,可是,香桂不是她描述的那个样子,难道她是找错人了,或者把桂香误认为是香桂了?但是,香桂又哭什么呢?

我很难受地过了一个晚上,并且准备着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说是准备迎接,其实是一种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心态。这个晚上格外地闷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空中没有一丝风。我身上永远都被汗水裹着,头上直冒热气。从沙发上睡到床上,又从床上移到房子外边的乒乓球台上,多次改换睡觉的地方。蚊子特别多,嗡嗡的叫个不停,经常落在身上。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桂香来了。她说她是代替香桂来的,因为香桂病倒了。

桂香是一身汗水。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短袖T恤,肩膀上、手杆上、腰上那肉蓬蓬勃勃地隆起,像是大梁子上那些高高的山峰;她胸膛显得尤其臃肿,一对硕大无朋的乳房差点就要突破衣服的重围了。肤色依旧很黑,一头过分渲染的黄头发下边是一张山梨子一般的脸,油腻得发光。这付尊容也确实叫人不忍卒睹,也许妻子确实是见过她的。

我很客气的把她迎进屋子里,给她倒了一杯凉水,然后远远地坐下。

她病了,大病。桂香很夸张地比划起来:她头昏,头痛,胸口也痛。说到胸口的时候,特意揉揉自己硕大的乳房,像是有意要制造出某种氛围。

我问:你怎么这么早?

桂香裂开大嘴:昨天晚上来的,住在男朋友家……我有男朋友了,要结婚了OK!我没有香桂打嘴,反正自己就酱紫(这样子),再等几年就没人要了……

我真的很难坚持把她的话听完,也不想欣赏她的表演,只想早些了解香桂的情况。但是,我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最后才明白了一些:香桂和我分开之后一直在发高烧,现在已经住进一家私人开办的小诊所里边。昨天她给我打电话,是受了刺激。她现在迫切地希望见到我。

我没有问香桂到底受了什么刺激,进屋收拾一下,拿几件换洗衣服装在旅行箱里,出门就喊桂香走。桂香似乎没想到我有这么急迫,慢吞吞的站起来,剧烈地摇晃几下身子。

酱紫忙啊,你不招待我吃点东西吗?

要招待,以后。

 我听到了汽车的喇叭声音,是妻子常开那辆越野车的声音。我的手打了一战,心里也一跳。我看见妻子已经朝着我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只很精致的皮包,粉红色的,那粉红色的皮包在快活地来回摆动。她身后停着她的那辆黑色的发光的越野车。

坏了,你婆娘转来了!桂香叫道。

是婆娘,不错,是婆娘!妻子突然咆哮了:你呢?你是婆娘还是姑娘?妻子吼叫着,将手里的皮包猛然朝我扔过来:你还是个正常的男人吗?这种女人你也睡得下去?这不是丢我的脸嘛!

我愤怒了,我没想到妻子也能说出这种话来,就像泼妇一样。

你说话放尊重一点!

嘿,我还要放尊重一点?我原以为是找了个大美人呢,领教,领教!

镇长,表酱紫(不要这样子)嘛,你是错了……

婊子?你才是婊子呢!还我错了!

已经有人朝这边走来,妻子也似乎发现了,走进屋里去。我看到桂香全身抖得厉害,但还是跟进屋里,站在一边,努力地解释:镇长,不是,我,不是……

妻子走进卧房,躺在床上。我跟进去,我看见她眼角上的泪水朝着耳朵边上滚动。

你真的搞错了,她不是香桂,她叫桂香,是香桂的朋友……再说,我和香桂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也只是朋友……

妻子翻过身去,全身一阵剧烈的动荡,像是河水突然起了波浪。我是第一次见妻子这样地哭泣,我似乎突然才发现她不是钢铁的女人,同样也是水做的。在水做的女人面前,任何男人是不能有铁石一般的心肠的。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以爱抚的姿态轻轻滑动。结婚这么多年来,我发现这个动作以前是从未有过。也由于这个动作,我很快被自己感动了,眼睛里酸的难受:一滴泪从我右边眼角上奋力滚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不在乎我呢。我幽幽地说,我不是个好男人,可也不是个坏男人……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桂香是刚刚才来的,她是来告诉我,香桂病了,病得很重……

香桂……妻子翻过身来:她很漂亮,是不是?妻子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神秘的光芒。

我不是看她漂亮不漂亮,只是和她在一起,感到无拘无束,轻松……我们是关系好,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妻子咬咬嘴唇:不是……

桂香敲门: 胡老师,我走了……

我赶忙走出去:对不起……你对香桂说,我很快去看她……

妻子已经站在我的身后,突然伸出双手抱住我的腰,我感觉到了她嘴巴里呼出的气息。

你真的不会离开我吗?真的吗?香桂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孩?

我没有说话,也无法找到话说。

你……有白头发了……是我使你感到很失落吧?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我想起香桂给我拈白头发的情形,那是一生最难忘的时刻。

我希望你理解我。我想去看看香桂,我可以去吗?你不觉得我是对你不忠吧?

有这样的女人吗?看见自己的老公和别的女人来往,达到了能为这个女人付出一切的境界,老婆居然能忍受——有这样的女人吗?

我转过身去:我已经坦白,我们只是朋友!

我呢?我是朋友还是老婆?朋友和老婆谁更重要?我病的时候,你是怎样对待我的?噢,我走了,反正有人照顾你。你想,是自己老公照顾好还是外人照顾好?香桂要是你的老婆,她病了,住院了,你会是那样对待?

你看,你是怎么回事?刚才不是和你商量吗,不是大家还……是不是又要……你是故意找麻烦是不是?你到底准备干什么?我……

我故意?我故意吗?这么几年了,我故意过吗?我忍受!外边人问起我的家庭,我一脸幸福的样子,把我的老公夸上了天。为了保持我的清白,我拒绝了多少男人邀请!他们邀请唱歌,邀请跳舞,邀请打牌,邀请洗脚按摩,我都拒绝了!你以为女人就不可以超点什么原则,女人照样可以找男妓,女人照样可以和别的男人上床!我容忍你多长时间,你知道吗?比较起来,我比你的功能更健康,我更需要,欲望更为强烈!你想没想过我的感受!……

没想到,妻子的话一旦突破喉咙,简直是滔滔东流的江水,一发不可收,而且,具有超强的杀伤力。我没有听下去,因为,她今天明显是好像要摊牌了。我不怕她摊牌,也许,摊牌的最终结果是解脱了更多的人。我只是觉得要摊牌也不是这种形式。我朝门外走去。妻子突然一把抓住我,用她那张柔弱的也已经明显疲惫的嘴巴,紧紧地咬在我右手肘子上,我感觉到了骨头脆裂的声音从她掉着鼻涕的鼻孔里钻出来了。我没有动,也许,这是她最后的一次发泄,这种发泄需要很大动力来支持。她终于放开了我的手,一滴血从我右手指头上滑落下去,我能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又一滴血,又一声清脆的声音。她闭着眼睛,颓然坐下,然后全身疲惫地瘫倒在沙发上。

够了吗?我走了。现在,你解放了,你可以自由地享受生活了!我几乎是异常凶恶地叫道。

妻子没有动,也许她再没有动一动的力气了。

香桂躺在病床上,床边挂着一只输液瓶,液体正在一滴一滴地往下坠落。我是在路上追上桂香的,桂香因为受了欺侮而十分懊丧。见了香桂,她居然扑在香桂身上哭起来。香桂坐起来,她已经瘦了很多,脸上的肉几乎都少了一半。而且,汗水正在汹涌澎湃地在她脸上滚动,全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她抱住桂香,抿嘴笑了一下,像是经历了很多沧桑的一样,极为深沉。

桂香是一个大酣包!

这是一句玩笑话,是亲热,也是劝慰。

桂香一听这话没有哭了,反而裂开一张大嘴巴笑起来:你还说,昨天就以为是你,差点被那个母狗吃了。今天,当然认定是你喽,如果没有人,说不定就酱紫被撕成几块了!

我终于知道,妻子昨天硬是穿越茫茫森林去找香桂了,错把桂香当成了香桂,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还威胁:我会把你抓去喂狗!

香桂给我打电话,就是在这个小诊所里边。她已经病了几天,但是她不想让我知道,她没有下决心要表明她的态度。但是,既然对方都已经先发制人了,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争取了,必须反抗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父母在身边;打电话的时候,她父母也在身边。她父母不置所以,好像香桂的诉说与他们毫不相干,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女儿尽快好起来。我猜想,昨天晚上,这个痴情的女孩一定是哭了一个通宵,要不然,她的身体绝对不会这么快就变成这个样子。

我没有话可以说。守着香桂,我只是拉着她的手,偶尔伸出右手给她的身体权做靠背。她的身体像是一炉火,她肩膀上的汗水很快浸透了我的袖子。两个老人没多久就回家了,他们只要求我把香桂尽快送回家去,好像香桂是他们借给我的一样什么东西。桂香也走了,但是,走之前,她还是免不了张开偌大一张嘴巴笑了一回,那笑声有点像森林中的松涛。

医生是个似乎并不懂得多少医术的男人,二十多岁,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她的女人长得小巧玲珑,说的是很不准确的普通话,让人很难听明白。他们原来也是香桂的朋友,在一个厂打过工。香桂问我:这个医生如何?我说:还可以,只是医病怕是不行的。香桂说:我告诉你啊,他追过我的,我还是学生时候他就追过我。后来,我们又在厂里碰上了,他又开始追我了,他说他不喜欢这个人。

所谓的“这个人”,指的当然是经常出现在我们视野里的小巧玲珑的女人:个子虽然矮小,可是有一张很好看的脸盘,肤色也白净。香桂告诉我,她是湖南人,是背了父母跑来的。这样一个女孩,能够心甘情愿地跟着一个男人外逃,足可以想见这个男人一定是有些魄力的。香桂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有些吃醋的感觉;而且,暗地里,我还观察香桂和这个男人是不是会有些眉来眼去,或者显得格外亲热。男人叫邓虎,属于高大威猛这一类,说话也是底气十足。我突然想起香桂和我提到过的那个邓虎,感觉很不是滋味。我主动找他说话,但是他似乎不大情愿,懒得搭理的样子。我还是厚着脸皮问他读过几年书。他说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只好出去打工,后来就学了这个手艺。我很是吃了一惊,这家伙原来还居然有些名堂。我问他知不知道我,他说:晓得有这个人,没见过。原来以为很年轻,今天才晓得这么大年龄了。

我受到了污辱一般,心里沉甸甸的难受。就这个时候,邓虎要给香桂打针,香桂却迟疑着不愿放开皮带。邓虎说:哎哟,还害羞呢,要是早几年我皮厚一点,不晓得给你打了好多针喽!香桂举起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拳头,朝着邓虎肩膀砸下去:呸!

我走出门去,站在邓虎家的土坝子里。我所以走出来,一是觉得看一个女孩脱下裤子打针难为情,二是那个玩笑让我极度难受,那绝对不是一般关系可以开的玩笑。我有一种想打人的感觉,这种感觉以前从来就没有过。

打完针,香桂慢慢走出来,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说我没有不高兴,我历来就这个样子。香桂又说,可以回家了,再输一瓶液就可以回家了。她说,她以前就是这样,病过几回了,其他医生说是伤寒,邓虎也说是伤寒,输几瓶液打几针就好了。我感觉她说到邓虎那两个字的时候特别亲切。

再次输液,邓虎让香桂躺下,伸手给香桂拉肚皮上的衣裳,顺手在她的脸上按了一下;接下来,他的眼光在香桂胸口上停留下来,足足有半分钟。那动作,那眼光绝对是猥亵的,是带着邪欲的。我很愤怒,但是,我没有爆发,我也没有理由爆发。而且,此时我突然感觉我和香桂的距离其实是很遥远的,是两代人的距离。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的手机响起了音乐,取来一看,是妻子打的。我赶忙走出房门,按了接听键,听到妻子大声喊叫:我想见你,也想见一见你的那个香桂!你听着,我才是你的妻子,是法律认可的!

我挂断了手机,恍惚听到屋子里说话的声音,显得很暧昧:一面是压低了的,一面是轻轻的。我揣好手机,靠在门边,透过门缝偷窥屋子里的两个人。但是,两个人隔得很远,香桂怔怔地看着输液管,眼光里有一种恐惧。电话音乐又连续响了几次,我没有接,我怕听到妻子那种叫人恐怖的声音。手机再次响过之后,我干脆关掉了。

下午,香桂突然高烧加重了,口皮发白,并有开裂。邓虎说:照理,这病输了这么多液,早应该好了,可为什么反而加重了呢?我说:你到底搞准病情没有?人命关天,你是懂呢还是装懂!邓虎说:还观察一下吧,你应该相信,我不会不负责任,我比你还心焦呢!我说:还是通知她家里人吧,我要把她送到外边去检查!

香桂模模糊糊的,满身都是汗水。醒过来后,拉着我的手: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她的手,烫得像是刚从火中刨出来的一样。

香桂的父母很快来了,我告诉他们,我必须把香桂送走。两个老人说:那……桂桂就靠你了……

我开了手机,这时,许多新信息出现在屏幕上,翻开,全是妻子发送来的,都是“我恨死你” 、“我不会让你好受” 、“我一定能找到你,一定要你说清楚”之类的。我一一的看完,突然想起妻子的汽车,此时此刻,找到汽车确实是最关键的一个环节啊!

我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帮帮忙吧,香桂病得很重,必须马上送走,能支持一下你的车吗?对你说啊,你可以提出任何条件,我甚至可以给你认错!

屏幕上很快有了反应:做梦吧!现在想起我了!

我又回了一条:原来你是这样一个女人,见死不救!

妻子似乎是高兴起来了:想不到,想不到我变态的老公也会求我!

我喊道:你死吧!

那边,妻子问:我死了,你的香桂能陪你吗?妻子的意思,好像是说:我不拿车送,你的香桂死定了!

我揣好手机,我知道妻子恨香桂,她巴不得香桂立即死掉。可是,手机又响了,是妻子的短信:知道吗?我是父母官,我已经在路上了。我想救的是我的老百姓,不是你的情人!

我站到路边去,我想听听到底有没有汽车的声音,实际上,我知道妻子如果真的已经出发,也不会立即就到。

 

Z医院,香桂依然被认为是伤寒。经过一个晚上紧急治疗,香桂的高烧退下去了,她也能够吃一些东西了。妻子把我赶出病房,说她必须和香桂谈谈。我感激妻子,我也有过承诺,所以,我退到了外边,只希望两个女人不要发生什么激烈的争吵,最好是能够和解。但是,我后来还是从香桂的日记里边知道了那天发生在病房里的一幕。

妻子说:我不想伤害你,但是,你首先伤害了我。我们谈谈吧。本来,我是想以后谈的,可是,我的工作很忙,我很快就要走!

香桂坐在病床上,低着头,没有说话。香桂在日记里说:也许,我真的应该感谢她,我的命,是她救的。可是,有这条命,却要我放弃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这比死还可怕!

妻子说:我老公,比我还长十岁呢,都老气横秋了,你为什么还要缠着他呢?

香桂还是没有说话。

这样吧,你如果有什么企图,你说吧,我尽力满足你!比如,让你当村委会主任。妻子的话很重,足以将香桂瘦弱的身体压垮:我甚至可以通过许多关系给你找一份不错的工作。到了激动时,她恨恨地说:至于男朋友,这样说吧,男人,好男人,我给你找十个,如果还少了,给你找一火车皮!

香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爆发的:那你找了多少?这么多好男人,你为什么不要?

妻子把手指到了香桂的脸上:你这个臭姑娘,如果不是看你还在病中,看我不把你撕成几块!

香桂说:你不要骂人,你的身份是镇长,不是普通老百姓!你没有权力剥夺我的爱,你没有!你的老公?笑话,她是你的老公吗?如果是,他为什么要离开你?

我的妻子咬牙切齿,脸形都变了。

但是,香桂还要说:你救了我,我感谢你,可是,你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了?本来,我和他之间也没有什么,没有那种关系,可是,你放心,会有的,一定会有的!你有能力,你就用条绳子拴住他啊,你要是拴不住,他就是我的!你看着,病好了,就让他和你离婚,我就和他结婚!你信不信?

香桂大汗淋淋,最后,朝后一仰,倒在了床上。妻子赶忙扶住香桂,大声喊叫。她显出一种十分张皇的样子,说:这个香桂,看样子病情很重,应该深入检查。她找来主治医生,说要多少钱都不要紧,就是要彻底检查。她在这样说的时候,眼睛里居然含着泪水,不知道是为香桂的病情着急还是为自己伤心。她告诉我,她不走了,她必须搞清楚香桂得的是什么病。她打电话找朋友,希望通过他们给医院打招呼,使香桂得到最优质的服务。但是,她对我说:我要挽救的绝对不是你的情人,是一个普通老百姓!

香桂的病情基本稳定之后,学校也已经开学,我告别香桂,回了学校。

现在,我已经不再滥酒,每天要打几次电话了解香桂的病情。妻子依然是老样子,不是下乡就是开会,或者到什么地方要钱。偶尔,也回家一趟,或许会带回一点什么东西,但是,看不到她再喝酒醉。我已经不拒绝她了,甚至会主动温存她,躺在一个被窝里。然而,还是缺少激情,我感觉我十分机械,像是计算机一样按照某种指令在运转。其实,妻子也是这样,她对我的需要非常简单,只要我在她身上摇晃几下就可以了,或者,搂着她也行。我会睁着眼睛直到半夜。没有什么话可说。偶尔,我能听到她在梦中哭泣,惊恐万状的哭泣。有一次,我听到她喊:不,不,不行,不要……我发现她在挣扎,虽然那种挣扎显得十分绝望。我能想到,一定是有故事的,女人这样喊叫没有故事不可能。但是,我没有准备要追问,其实,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这样的资格了。

我开始失眠,因为,我感到恐慌,天旋地转的恐慌。

同时,我发现妻子也有失眠的时候:她每每要起床喝很多水,然后是呕吐,翻肠倒肚。

那天晚上,她突然说:你相信我吗?

我说:你这话怎么这么奇怪?

妻子说: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我都怕坚持不住了。我爱做恶梦,梦见男人,他们要我喝酒,还要做那种事,非常可怕……

我说:做梦,那有什么可怕的?再说,现在,就有,也没什么。你真是不开窍啊!

妻子叹气,长长的叹气。之后,把头使劲埋在我的手弯里。

我看见过那些男人的眼睛。你相信吗?男人们心里想什么,你都可以通过他的眼睛去发现;如果你发现他的眼神有问题,你是不能陪他喝酒的,也不要和他坐在一起……但是,也有的时候还必须喝……防不胜防啊!你们男人真坏,看见漂亮的就总不放过……

她慢慢地睡过去了,我却格外清醒。后来竟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于是,在她的身上抚摸起来;接着,我爬到她身上,开了灯,慢慢褪去她外边的东西,偷窥她雪白的身体,那是一副绝对美丽的图画。但是,很快,我索然寡味了,关了灯,坐在床上,沉闷地看着窗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手机响了,是香桂的号码。妻子也被吓醒了,翻起来。

一个老男人的声音:胡老师,桂桂,桂桂,她……怕是……不行了……

怎么回事?白天都还是好好的,怎么就不行了?

白天就不好啦,可是,她怕你担心,所以……还是高烧……说不出话啦……

你们别紧张……这样,明天,明天我就来……别紧张……

妻子说:是香桂病重了?我早说有问题,可医院就说是伤寒。有这样的伤寒吗?妻子从后面紧紧抱住我:你也别紧张——你几时脱我衣裳?

我说:我怎么办?

妻子说:怎么办?去看啦,我送你。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不是怀疑我们的关系吗?

心里是有点不服气,但现在好了……现在都已经五点了,也该起床了……这样,收拾一下东西。

我就去找我写的东西,我想让香桂看着这些东西好起来——我还没有向她推荐过我写的东西呢。这些东西都是为香桂写的,或者说是为了自己的孤独和空虚写的。我喜欢描述森林,喜欢描述森林中的黑夜:森林中充满了灵性,但也有苦涩和压抑……我设想在森林中来了一只美丽的鸟儿,一只思春的鸟儿,一只歌唱爱情的鸟儿,是一只桂花化过来的鸟儿,她等待,虔诚地等待,已经一千年了……三年多的时间,这是我留下的最生动的记忆,我必须把它们全部给了香桂,希望这些东西是能够唤回她生命的良方。 

此时,妻子也在忙着找什么。她说,她要找的是那些平常乱扔乱丢的名片,现在,这些名片都是有用的,说不定这些名片能挽救一条生命。

 

香桂躺在病床上,整个身体都萎缩了下去,身上已经找不到什么肉了。她全身都是汗水,鼻孔、嘴巴都枯焦到了看不出水分。我们到的时候,她似乎并不知道,一只输液瓶吊在她头部上边,透明的液体在无精打采地滴落。她爸爸叫了很多回,她才张了张嘴巴,已经烧干了的眼睛终于裂开一条缝。

你们……来了……

听得出来,这几个字虽然不是很清楚,却是很吃力地从她的牙缝中挤出来的,似乎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接下来,听到她喉咙里似乎有响动,很空的,很远的,像什么东西在爆裂。我慢慢地把她抱到怀里,感觉她身上是一堆火焰正在熊熊燃烧。终于,她似乎是感受到了我在她身体之后,在赤诚地拥住她已经干枯的身体,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滚下,停在了她的鼻梁上。

你想吃什么?你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有些声嘶力竭了,或者说我的喊叫是歇斯底里的,是绝望的,伴着恐怖。

你为什么会这样?你……我,我们还没有结束呢!你不要怕,会好的,你不会死……

妻子已经泪流满面,她的声音让我感动。

姐……姐……

香桂的嘴巴动了动,又挤出两个字。

姐姐?你叫我姐姐吗?——她叫我姐姐……

妻子居然兴奋地哭起来。

不知为什么,我对妻子的哭叫感到格外亲热,好像这样的哭叫我已经等待很久很久了。就是在这种感动之下,我把香桂紧紧地搂住,下巴埋在她凌乱的头发之间,任由泪水滑落。

香桂她爸爸说,香桂的腰杆上、肚皮上,还有好多地方都长了肉疙瘩。他把香桂的衣裳掀开了,香桂小肚子上果然有几个大小不一样的肉团,并且,顺着长到了腰上。老人说,医生也不知道是怎样一回事,打不起主意。香桂的手突然朝前吃力地伸过去,然后弯过来,拉着衣服的下摆,尽力往下拉。我伸手替她拉了下去,我知道,她现在心里还明白,只是已经很难表达出来。

妻子从包里找出了许多名片,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打下去。都是医生的电话,从她的口气中我知道了他们是一些大医院的权威。她说: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你们想办法,我来接你们,有多远都必须来。放下电话,她告诉我,这些人一定能够想办法,,她也许能够把香桂挽救过来。

妻子开车从省城甚至外省接来了几个医生,手术很顺利地进行了:他们割掉香桂身上的肉瘤,然后化验、开会。但是,事情的发展超乎我们的预料,一个慈祥的女医生还是对我说:怕是不行了,是血瘤,晚期了……

很快要进行化疗,妻子说:照张相吧,你们照张相吧。她取出数码照相机,对着我和香桂就拍摄了。香桂此时就蜷缩在我的怀里,我正在用汤匙喂她酸奶,泪水在我的脸上开始奔流。这是香桂和我留下的最为宝贵的纪念:我感谢妻子。

接下来,香桂的病危通知下达了,我告诉她:可以出院了,你没问题了。香桂很艰难地对我裂开了嘴巴,像是在轻轻的笑,她的牙缝之间,只有几丝很粘稠的唾液。我把她抱起来,沉重地走出医院的大门,再走向妻子的越野车,然后,走到车上,把她放在我的两腿之间。此时,我似乎是手里第一次抱起了我一生渴求着的东西,有一种绝对神圣的感觉,很小心,似乎怕这件东西掉到地上摔碎了。香桂很安详,尽管身上的汗水没有停止流动,但她躺在我的怀里,像是小孩在母亲的怀抱里沉沉地睡着了,剩下的是幸福。

三天之后,香桂死在了我的怀里。那个时候,香桂家的房前屋后正飘荡着一种清香,是桂花的清香。我开始做梦了,梦见的是一棵衰老的桂花树下,我撩开了香桂薄薄的衣裳,那是充满了桂花香的衣裳,透明得像是森林中的泉水。一只鸟儿,在桂花树之间,在广袤的森林里,飞来飞去,像是在寻找什么,或者是在焦急的等待什么。她已经不光是我灵感里边的故事,更是我生命历程中最动人的一个情节……我只感觉到我的怀抱中什么东西跳动了一下,像是我自己的心跳。我无法想象,香桂从外边回来,居然是迎接死亡,一只桂花幻化的鸟儿,就这样走向了生命的尽头!

我很颓废,决定把我写成的所有东西都在香桂的坟前烧掉,也包括她留给我的一本病中日记,这些东西应该可以成为她冥冥中珍贵的记忆。香桂的坟葬在森林中间,紧挨着一条小路,显得格外清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香桂生前的意愿,我所知道的是这个地方也是我们多次到过的地方,甚至就是在这里,我曾经差点疯狂。那棵衰老的桂花树还在,树叶很少,也见不到它开花,闻不到它的花香。我把那些在极度空虚或者极度孤独时候写下的东西撕成碎片,堆在香桂的坟前,又准备撕掉香桂的病中日记。妻子恰在这个时候赶到了,夺走了日记——那本日记上有香桂写给我的一封信,那也是她写给我的唯一的一封信,内容如此(我进行过整理):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过来,但是,即使要死,我还是幸福的,因为,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看见了你为我流下的泪水。相反,如果我活过来了,我只能接受最大的痛苦。我满以为你家里的那个姐姐是个很凶恶的女人,是个高高在上的女人,是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只能讨人厌。桂香说,那个女人不简单,你肯定惹不起。那时,我真的很紧张,但是,我却不甘心,我从来就没有怕过别人。事实上,那次在医院,我真的觉得自己很过分,一个女人,自己的男人要跑了,肯定是非常难受的。现在,我明白了,姐姐是个完美的女人,我和她比较区别太大了。可是,就是因为她太完美了,你才怕是不是?一定是,我猜一定是。其实,你也没有什么缺点,你真的是很强很强的那一种人。如果我活过来了,我一定要劝你好好地去爱她,重新;我嘛,当然会嫁人,对方是什么人已经不重要了。当然,我还是希望看到你写的那些东西,据说都是为我写的,是真的吗?你知道吗?我很幸福,因为,你为我写的那些东西,肯定非常非常漂亮!这些东西是香桂的。感谢你!香桂永远感谢你!

……香桂祝愿你们幸福!

……我现在确认自己要离开你们了。再次,祝愿你们幸福!

 

日记里还写了很多,我不可能一一列举出来。但是,所有内容都已经刻在了我心里,我相信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些日记很多地方文笔不通,但是,我感觉比我的所有东西写得更好,我写的那些东西很狭隘,只有苦涩,只有自我。香桂的日记,记载着她感受到的最美丽的人,最美丽的时刻。她要表达的是一种宽松,一种期待,一种满足,一种幸福,一种透明的祝福……

我点燃我的诗文的时候,妻子也蹲了下来,还深深地做了一个揖。我把妻子拉起来,然后朝前边走,我想去看看森林里那些奇特的东西,比如白水孔的水,仙鱼洞的鱼……妻子顺从地跟着我,默默地,没有说话,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本日记。

我说:这本日记,留给你吧,也是一种纪念……随后,我编造了一个故事,一只桂花幻化的鸟儿,透明,纯净,一千年来,一直在森林中飞翔,等待着她的爱人。现在,她终于飞走了……

苍茫的森林中,我的故事显得非常单薄,很沉闷。妻子拉着我的手,突然哭起来,我看到她的泪水像树上的露珠,一粒一粒的,都是十分的晶莹剔透。森林里有许多红色的植物,结着红彤彤的果子;也有许多花,藏在最深处,散发出山野的味道,还有一种淡淡的花香。突然,风来了,头顶上哗啦啦的声音响成一片,像是河水泛起波浪的声音,像歌唱。我感觉身上有些寒冷,打起抖来。

这是秋季,桂花开始凋零:接近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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