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从贵阳回来,特地在息烽县城、阳朗坝和我们曾经实习过的阳朗粮站旧址以及息烽集中营等地逗留了半天,所到之处,无不引起对当年实习生活的回忆。
过去的息烽县城掩藏在群山环抱的山凹之中,狭窄的街道两边是清一色的青砖黑瓦房,格局跟当年贵阳大西门至大十字那一带的房屋差不多,也是两三层楼高。惟一不同的是,这里因为地处低洼处,无论春夏秋冬,一旦山洪暴发,人们总是噤若寒蝉,显得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今天的息烽县城的面貌与过去相比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除了古色古香的美化亮化的老街以外,漂亮的新城也从城南高地拔地而起。上面一马平川,顺着西望山向南,往阳朗坝方向一字摆开。在张露萍烈士纪念公园下面,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工业园区,崛起一幢幢高楼和连片的厂房。整个息烽县城的变化,用翻天覆地来描述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1983年国庆节刚过,省粮食学校的老师就安排我们食品储藏专业的学生到息烽县粮食局所属各单位实习。这一年,该县粮食局的“双增双节”运动搞得好,是全省粮食系统学习的标兵。所谓“双增双节”,就是增产节约、增收节支。
车子从省城出发,在起伏不平的210国道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半路上,一个叫周玉的女同学晕车,蹲在路边呕吐了几次。看着她那痛苦的样子,心里为她难过,却又爱莫能助。她抬起头来,一双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我,惨然一笑。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神哦,可怜、无助、还有一层自惭形秽的表情。
达到息烽县粮食局后,大家立即感到一种临战状态的氛围。稍事休息,便进餐。桌上摆着三个菜:南瓜汤、魔芋炒酸菜和糊辣椒拌水豆腐。带队的老师告诫我们要珍惜粮食,不要浪费。其实哪来什么浪费,所有这些东西根本就没法叫人吃饱!
接着就分组到基层粮站。我和另外三个男同学所到的单位是距县城约七八公里外的阳朗粮站,周玉呢?则分在城关永靖粮管所。我帮她把行李搬上车后,就乘一辆解放牌卡车往阳朗坝去了。
阳朗粮站是一个只有四个人的小站。一个站长,两个保管员和包括站长在内的两个油坊工人。站长姓高,是一个四十多岁瘦瘦高高的中年人。他一边帮我们下行李,一边给我们安排住处。我们的寝室就在粮站围墙外一幢干打垒的二楼上。高站长说这还是他们几个人利用空闲时间自己修的。言谈之间,他脸上还挂着几分颇为得意的神色。
楼下堆了半间屋的油粑,飘着浓郁的菜油香。这倒好,在我们空虚的肚子里,反而有了一种喝了油水般的快乐。床,是没有的,通通打地铺。站长为我们跑上跑下的抱干谷草,累得他满头大汗。干谷草焦酥酥的,睡在上面有一种香喷喷的味道。
楼下的干谷草塞了满满的一间屋。站长叫我们不要轻易动用那些干谷草,还要注意防火。因为这些谷草都是一个农户寄放在这里的,它不但要用来包粮站油坊的油粑 ,还要用来喂养农户家的两头小牛。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随粮站师傅们一起上班了。由于没有检测仪器,全凭感官检查粮食的质量。我跟一个姓杨的老师傅学收包谷,为了保证入库的粮食不霉变,不生虫,我们就把水分控制得十分严格。 老杨师傅教我,在收包谷的时候用牙齿咬,颗粒不能软,只能硬,还要嚼的嘎嘣响才算最好。一天下来,嘴巴都咬干了,牙齿也嚼疼了,嘴唇上到处都是包谷粉。杨师傅又教我一个办法,用指甲掐,掐住包谷的胚尖,如果指甲上没有湿印,就是干的;有,则不合格。
一个青年妇女赶着一匹马托来两袋包谷,在深秋的早晨,头上冒着大气。我连忙帮她卸下来,她笑着说谢谢我,连声叫我兄弟。然而,当我解开她的袋子,掐开包谷的胚尖的时候,只见到指甲上粘着明显的潮湿印。她解释道,那是糯包谷,“你可要好好的看看哟,兄弟。”
我说:“糯包谷也不行,如果进仓后,因为你这点东西把满仓的公粮都搞坏了,我可付不起责。”
说着,我又回头征求杨师傅的意见,他顿了一下,说:“人家在粮食学校专门学吃这碗饭的,难道还会给你搞错吗?”
她又说:“我从十几里路赶来,你叫我怎么办呢?你就做做好事跟我收了吧。”老杨立即说不行不行,并叫她拿走。
老杨师傅在我拿不准的情况下实在给够了我的面子。我觉得在原则得到坚持的情况下,也应该表现表现自己的态度。确实,人家也挺不容易的,瞧那件没有领章的绿军装上,还飘着几片汗水蒸发后留下的白晕。
我说:“那边有块空地,我帮你把粮站的晒席找来,你就晒晒吧。”
在帮她整晒的时候,她又叫我兄弟。我问她为什么不叫当家的来,她说当家的正在云南边防线上当兵,留她一人在家干农活。我这才注意到她那一身草绿色的衣服,原来是军嫂啊。估摸她年龄,大约二十五岁左右,黑红色的鹅蛋脸上印着两个明显的酒窝,一条乌亮的独辫子搭在肩上,身材既健壮又匀称。如果我的描写还不够清楚的话,那么,她那直观的形象,就跟电影《牧马人》中丛珊扮演的李秀芝差不多。要在城里,不知要迷倒多少人。当然,我注意的还是她肩膀上那些白晕。多年后,我在长诗《娄山关•遵义人》里面,一句“稻田里一身被日头灼烤的父亲的破衣/周而复始地飘起为汗水风干的白云”的描述,原型其实就是取自于她。
那天太阳很大,大约晒了四五个小时,她叫我再看看,我掐了,指甲上还是有水渍印,便带回来给杨师傅看,老杨皱起眉头看了,沉吟片刻才说可以。就这样,军嫂高兴,我也为她高兴。开了单,领完钱之后,她回头对我说有机会请到她家去玩。我答应了,但我明白这分明是不可能的。直到黄昏时分,我看见她爬到了西面远远的山岗上,落山的太阳映着她的身影和她的马,那一副绚烂的晚照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些年月,每当秋收过后,催促农民尽快交公粮是政府的一件主要事务。因此,国庆节前后也是粮站收购工作最紧张的时候。十月中旬的一天,我和杨师傅收包谷收到月亮升起来才下班。我们在清理工具时发现少了两只箩兜,他想了想,是猫洞那面一家农户给他拿去了。
他连夜就要去追回来,也带上我。猫洞又名玄天洞,我和他一起经过洞口的时候,只觉里面阴森森的十分可怕。他说,这里以前是国民党的集中营,关过罗世文、车耀先、杨虎城等人的地方,多少人惨死在里面。听他这样一说,洞中那鬼魂惨叫的声音仿佛在我耳边一阵阵袭来,心里发怵,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洞口前是一片空地,老乡们种的包谷已经掰了,只剩下一些枯萎的包谷杆。至于今天我们看到了的围墙、碉堡和牢房等,则是仿照原样复制的。
我们来到那家点着昏暗的煤油灯的老乡家。“你是不是把箩篼拿错啰?”杨师傅一句巧妙的话,问得主人不好意思。他立即叫我们坐下来,安排家里的煮了两节陈年的香肠,拿出一壶“包谷稍”招待我们。老杨也不客气,劝我也喝了两杯。他可真有办法,既不伤和气又拿回了他的东西,还好吃好喝的乐了一顿。我们往回走的时候月亮高挂树梢,田野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天气已经有些下凉了,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冷。因为喝了酒,头上晕乎乎的,再过猫洞的时候也不觉得可怕。
那天最好的收获,就是跟老杨师傅学会了怎样处理工作中遇到的毫无规律的问题的方法,这种方法是书本上不可能学到的,直到现在,我仍受用。
息烽县粮食局的“双增双节”工作做得实在,但也有些过左,引起下面干部职工不少的埋怨。他们在工作中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整个粮食系统在财物支配上高度集中,粮站哪怕需要一只撮箕、一把扫把都要向粮食局报批,并且是以旧换新。职工们的工作服几年不换,破了就补,补了又烂。这种典型的计划经济模式,引起基层职工强烈的不满。教我收粮的杨师傅就成天牢骚满腹,可又无可奈何。其实那天丢失的箩蔸就是在他生气的时候扔到场坝上的,只不过是被人家顺手捡去了而已。
我们和粮站师傅们一起生活的食堂,不敢多拿仓库里的一斤粮食,也不敢多舀油坊的一两菜油。我们的伙食是两毛钱一顿,包谷饭也是一人一碗。打饭的时候,高站长先用一个固定的大碗装好,然后用一把杆秤称量。菜呢?米豆酸菜,白菜豆腐汤等等,每顿都清汤寡水的。开始还觉得香,时间一长就不行了,吃了就饿,一天到晚都想吃。
那时的阳朗乡场还不能算街,只是在210国道的两边立了几幢土墙茅草房而已,很少有吃的东西。一个秋雨绵绵的星期六早晨,粮站接到休息的通知,我便乘此机会到县城去卖点饼干之类的食物,顺便也去看看周玉同学。我们嘴上虽然没说过什么,但是彼此心中还是有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我到她们那里的时候接近中午,她们还在睡懒觉,也是打的地铺。见我到来,她和另外几个姑娘立即就呼啦一声跳了起来。周玉特地到食堂给我打了一份午餐。毕竟是县城粮站,他们的生活要开得好些,菜里还能见到肉星。见我吃得香,她也高兴。然后,她从枕头下面摸出两本新书送我,一本是《红岩》,另一本是《牛虻》,崭新的书页之间散发着特有的油墨香味。那两本书,至今还在我的书柜上存放着,只是香味散了,书页也发了黄。
周玉知道我爱好文学,所以如此。平时在教室里,我在老师讲课的时候偷看小说,什么《红与黑》、《简•爱》、《约翰•克里斯多夫》等等。她坐我后桌,常常在关键的时候用钢笔或书捅我的后背。有一天课堂上,当我感触到她的力量的时候,抬起头来,发现教我哲学的老师正用一双严厉的眼色看我。
一个冬天的下午,周玉要我把叶辛的《蹉跎岁月》也借给她看看。那时候在省城贵阳掀起一股叶辛旋风,流行《蹉跎岁月》。特别是电视剧播放时,不少人为之感动,为之泪水长流。叶辛那本书,班上同学总是借去借来的,好几个都买了。但我没想到她也喜欢。她说谈不上喜欢,只是想看看而已。一个月过去了,她没看完,两个月过去了,她还是没有看完。那天晚自习后,她用冻红的手捧着《蹉跎岁月》还我,还特地将那些揉皱了的书角抚平,讪讪地说不好意思,不知怎的看不进去。不急,我说,又把书给她继续看。
因为《蹉跎岁月》的缘故,在息烽县城的那天中午,我们探讨了小说中有关人物的情感脉络和故事情节,互相交流着在实习生活中的情况。我谈到了带我实习的老杨师傅,也谈到那个月光如水薄雾弥漫的夜晚,还谈到息烽集中营旧址。当她听我讲到在收购工作中的做法时,她大声的说:“那胚尖上哪里是什么水渍嘛,是油!”
瞧她焦急的样子,使我不禁脸色飞红,感到一种罪孽,自己不懂不说,还不知坑了多少老百姓。特别是那位军嫂,良心上更觉对不起她。由于上课时不专心听讲,连玉米胚油都没搞清楚。人贵有自知之明,周玉虽然没有责备我,我却觉得在她的面前丢了脸,无地自容。我把军嫂的事情也一股脑儿地讲了出来,讲出了我的歉疚,也讲到了我对她的同情。没想到这反而周玉大为光火,她带着不无讥诮的口气对我大声说:“那你为哪样不跟她一路去唉?”
懵了,我仿佛一下子坠入五里迷雾之中。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子脸色就由晴转阴了呢?本来是一次高高兴兴的会面,如何搞成这个样子?
当我尴尬地退出她们寝室的时候,别的女生们还挽留我,唯独她却对我爱理不理。
羞愧,怅然若失。我带着郁闷的心情在息烽县城转了一圈,然后就往阳朗坝赶。由于时间太晚,没有车,马路泥泞,便沿铁路往回走。我一边走,一边琢磨周玉那个令人烦恼的问题。远处,矗立在青山上的张露萍烈士纪念碑,也没心思看一眼。
一时间,我也生起气来。算了,她那怪脾气,以后假若跟她成为一家,还不知有多少架要吵呢,我想。
脚下忽然感到有些颤动。前面搬道房前一个穿铁路工人制服的师傅似乎在跟我打招呼,我却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见他迅速扔掉信号旗,一个箭步向我冲了过来。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他一下子掀到了路基下面。他又捡起信号旗敲我的手,敲我的脑袋。他厉声吼道:“你想死啊!”
话音刚落,一列火车就轰隆轰隆地开了过去。火车过后,卷起一阵冷风,我这才如梦初醒,顿觉可怕。
他把我拉到搬道房,问我刚才是怎么回事,在想什么?我支支吾吾的说没有想什么。“那你是被鬼霉到了?火车在你背后一直叫着你都没听见。在铁路上碾死是白死你不知道啊?”说着,他给我倒了一杯开水,缓和了一口气,又说年轻人,可不要犯傻啊。
我还能说什么呢?难道要把内心的秘密告诉他吗?末了,我把城里买的饼干全部送给他,他却死活不收。我说你无论如何都要收下,因为你,使我在丢命的时候获得第二次生命。听我这样说,他也有些感动,方才收了,并嘱咐我以后不要再走铁路,那上面危险。
他叫王志刚,是我一辈子都不可忘记的人。因为他的敲打,使我避免了重复“安娜•卡列尼娜”的悲剧。
多少年过去了,当我今天又来到这里时,扳道房与过去相比并没有多大变化,然而在我的心路历程上却是一个弥足珍贵的圣地!只是眼前没有了王志刚的影子。向一个年轻的女工打听,她说不认识他。火车又过,周身振颤,我再次为那轰隆轰隆的声音而惶惑和恐惧。
哦,息烽,息烽!它是使我终生震撼的动感地带,一个没齿难忘的地方。过去的岁月,无论艰苦也好,珍贵也罢,都一去不复返了。在我眼前,往事就像胶片似的一幕一幕地浮现。虽然今天的粮站已不复存在,但我还是想找到当年教我收粮的老杨师傅,无论他活着,还是死去。阳朗街上也今非昔比,自从“息烽集中营”被列位全国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后,来此参观旅游的人越来越多,带动了一方繁荣。在饮食方面品种繁多,阳朗街上,要吃什么就有什么。特别是这里的“阳朗鸡火锅”,闻名遐迩,远近飘香。
那位军嫂的面容也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子就在脑海里闪现出来,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在一家家饮食店门前和其它人多的地方,我总是有意无意的留意着,希望能找到她。凡是五十多岁左右的妇女我都要仔细看看。明明知道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飘渺的梦想,然而在我心里,还是割舍不下。
至于周玉和我,我们虽然没有成为一家,但是我们的关系到现在仍然很好。当然,三十多年前,发生在阳朗坝北面扳道房前的关于火车与我的秘密,只有天知地知,却是永远不能告诉她的。
【编辑:卓礼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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