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从树梢上掠过,宽阔的叶子泛着亮光,束束粉绿色的猴栗花带着几分醉意在风里开着,老人们从村边走过:“咦,花开了,撒谷啦。”这是村边古木留给我最初的记忆。
村子坐落在山腰上,除了北面村脚的一个缺口,被耸入云天的古木环抱着,古木之外才是梯田和山坡。这些古木应该是与村庄俱来的。我出生得晚,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这时,祖辈们都走了,问了父辈,他们说,他们来时,这些古树就这个样了。这些高大挺拔的古木,有楠木,有榉木,还有一棵榆钱,更多的则是猴栗和枫香。在那个没有日历的年代,村边的猴栗便是播种的信使,猴栗花开了,人们才下地种谷,开始新一年的劳作。
村脚西北方向有两棵猴栗树,分别长在一棵楠木的两边。右边的一棵长得小,两人就能抱过来,结的栗子不多,但茎杆直,耸出十多米才开始分支,栗子也结得比一般的大,是一般栗子的两倍还多,形态也不是锥状,扁平型的。左边的一棵长得粗,三四人才抱得过来,枝桠粗壮横斜,结子特别的多。两棵猴栗树都有碗口粗的老腾攀爬,小猴栗树的这跟藤紧贴树身,粗猴栗树的这两根是吊着的,小时候,我们经常在这两根老藤上荡秋千。
检猴栗是件令人期待的事。风呼啦啦地吹了一个晚上,猴栗该是落得满地了,那些落叶下,杂草间,该是三五成群的躺满了栗子。天还没亮,母亲就叫我们起床,有时还跟我们一起走。哥哥懒,总是二姐提马灯,我握个小布袋跟在后面。裹着单薄的冬衣,睡眼惺忪地来到树下。本以为是来得最早了,却发现树下已是火把游移,灯光点点。所幸猴栗树大,结子多,不管是来得早晚,等天亮回去,拍拍荷包,都各有各的份。
村子西边是一口井泉,井泉边是一个洗牛和放鸭子的小池塘,池塘边有棵盘根错节隆出地面四五米后才向上生长的猴栗树。主干顶端断了,从根部到断开的顶上,里面空着,伯父养的猴子可以从树根里面爬上树梢。挑水的路从大树里边穿过,一颗齐肩高的大石被树根狠狠地抱着,横在挑水的路边。我们的童年是坐在这个石头上长大的。大人干活,哥哥姐姐去放牛,放鸭的任务就交给了我们。有了猴栗树的阴凉,我们可以一整天一整天坐在这儿守鸭子,看蜻蜓点水,听知了聒噪。一年又一年,直等到来挑水的姐姐们走了一拨又一拨,我们一个个长成十三四岁少年了才离开。
雨要下时,风总是从脚西北方向吹来。黑乎乎的云从树梢上压过来,狂风大作,树叶满天飞,断枝不断扬到空中向村里飘来,只见楠木稳稳地还站在那里,毫不退缩的神色,这给了我们小小心灵一点安慰。这是我们村子最大的一棵楠木,鹤立鸡群地长在猴栗、榉木、枫树之间。我们从小就对这棵楠木多几分敬意,而我更是比其他小孩崇敬有加,因为他是我父亲的护命树。我们这个地方有一种迷信,每个小孩出生后,父母如果觉得他的命不够好,就去找一棵树来护。人们认为,树的年龄越长,人的寿命就越长。所以,每年的农历二月初二,都杀鸡带酒去祭树,称为“养树”。这棵楠木应该是每个父母都看重的,或许我们家是“族根”,俗称鼓藏头,这根楠木树才留给父亲去祭养。
冬天是楠木树最热闹的时候。大雪把山封了,山上其他树的果子也都落了,而此时,楠木树上的果子刚好成熟。于是,雪鸟、相思雀,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鸟雀都跑到这儿来,吃食的,嬉戏的,叫得满树都是。那时还没禁猎,喜欢打雀的村民都扛着枪跑到这儿来。只可惜树长得太高,能打下鸟雀的没几杆枪,大伙们到这里来,大多也就来过过枪瘾,凑热闹。
村子西边有一栋两间三排的大禾晾,是供全村人秋天晾禾把共用的。禾晾外边有一棵大榉木,村庄遭到大火时,靠近村子的一边被烧去了,树尖也烧断了,重新长的尖不是很高,大树的外边也还有枝丫,我们都可以爬上爬下。
我们把榉木的果子叫棉子,因为他里面的果核和棉花籽一样粗细。棉子是我们最喜欢吃的。羊屎般大小的棉子熟时为青紫色,只要薄皮一撕开,香气就会扑鼻而来,放进口中,那种令人沉醉的香甜只有自己吃了才知道。
榉木的棉子是秋天成熟的,它不是相约着一起慢慢变熟,同是一根小枝上,谁感觉自己长大了谁就先把绿袍换成青衣,所以,一棵树上,果子熟时,青的绿的间杂着挂满枝头。榉木的枝丫细长,我们不敢爬得太高,常常是拿着竹竿去拍打,果子打下来了,下面的同伴就去检起来,下树了,大伙再一起去分享。
我一直以为,榉树长在禾晾旁不是偶然,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特意安排。如果说,猴栗是春天的使者,那么,榉子便是秋天的灵魂,那醉人的香味总是散发着九月的芬芳。
枫树是村边长得最多的树,也是喜鹊最喜欢的树,只要还有枫树,喜鹊是绝不在其他树上做窝的。一棵枫树,往往上面就有三四个喜鹊窝。村子东边有一棵大枫树,年年都有喜鹊做窝。老人们说:“风多不多,看喜鹊窝”,窝做得高,这一年一定有很多大风,窝做得矮,这一年风就会少。每次路过这里,老人们总是抬头看看。我们不知道这是老人们的经验还是喜鹊的经验,重来都不去理会。
枫树长得最快,却也是最经不起岁月的。枫树倒了,我们倒是经常在意。不过,老人们似乎比我们更在意得多。有一年,村脚下的一棵大枫树倒了,正好横在寨门下方的卡口上。于是,老人们迅速拢过来,积极商议。最后,大家觉得,还是按老祖先的办法处理,洗洗寨门。先是挨家挨户收了米,酿了酒。酒酿成了,再找来一头大黑猪,请来巫师,全村男女老少都拢到这里,“洗”了寨门,最后才把树砍掉。
古木是值得敬畏的,也是值得祭养的。古木站在这里,迎来了一拨人,又送走了一拨人,犹如麦田里的守望者默默地守护着我们的村庄。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天灾与人祸后,村边的古木越来越少了。
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村边的古木一棵都没了,太阳在肆无忌惮地照射着。村里没了老人,也没了袅娜的炊烟,那些曾经用歌传情深情款款的少女们也一个都不见了,我伤心得独自唱了起来。情到深处时,我醒了。醒来时,正是雷声隐隐,雨意正酣。
花开自是有花落,古木自是有春秋。或许就像梦中的一样,不远的将来,在某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村边的古木会集体轰然倒下。
这本是自然的事。
只是,我是否来得及调整自己,从容地送走那个古意盎然的村庄;村庄是否来得及调整自己,找到一件合适的衣裳支起生命的容颜。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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